罗辑思维2013年第09期:慈善的善与恶.mp3

     说春晚办得太烂了,那么难看。不如把央视账上的那笔钱划出来吧,我们把这笔钱捐给穷人吧,给穷人办几个希望小学也是好的,也不至于办那么烂的春晚。这句话嘛当然老百姓是最爱听的了。一边哄春晚,一边大家说反正用央视的钱做慈善嘛,那还不是好事吗?

    我当时就发了一条微博反对这个观点。当然我不是从替春晚辩护的角度,我是针对后半段,就是这样做慈善真的有用吗?就我对慈善粗浅的理解,我知道答案可能是未必。我第一次得到这个概念是听周其仁教授的演讲。

    周教授告诉我们一个特别奇怪的结论。他说非洲很多国家农民吃不上饭,往往正是因为西方国家大笔的粮食援助。好奇怪啊,你这边啼饥号寒吃不上饭,我给你饭吃,结果我害了你。这不是那个谁和吕洞宾的关系嘛。

    你听周教授的这个结论,他有他的推导过程。因为一笔援款来到了非洲,你靠谁来发放?你不可能直接每一块粮食就蹦到了田间地头和每家的锅里,你需要靠他的政府机构来发放。

    可是非洲国家的那些政府机构,老天爷啊,那真是天晓得啊,他的管理水平,他对贪污腐败遏制的能力那是差得很,这是西方现代国家无法想象的那种差。所以很多来自联合国的援助粮食就被层层的官员瓜分,中饱私囊。可是这些官员要的是这些粮食吗?不是的,要的是银子。所以还得把这批粮食以极低的价格三文不值二文在市场上甩卖掉,他们换来钱。

    可是你要知道,这样一来,遭灾的就是那些还而已靠辛勤劳作种粮食、卖粮食的非洲土著居民。因为他的粮食面对的市场竞争是那些白来的粮食,他怎么竞争得过。所以这批还本来活得下去的农民,现在也活不下去了,也沦为赤贫。

    这就是慈善的难题,因为慈善不是正常的商业活动。正常的商业活动构建和谐社会,是因为每笔交易都是你情我愿,所以大家都很乐呵,所以它是一种财富正常的流动方式。而慈善不是,慈善是生生的把富人的钱通过某一种社会管道转移给穷人。好,这某一种社会管道就是容易爆发各种各样病变的一个癌症。

    我们的财富是不是能够穿越这个社会管道来到穷人那里,反而成为一个问题。所以慈善通常会有两大难题。第一大难题就是,原来的穷人他的社会结构有些缺点你能不能克制住?比如我们刚才讲的贪污腐败,这个缺点你克制不住,你对非洲国家援助越多,你就会把这些贪官污吏、这些独裁者喂得更肥,他对国家的控制能力就越强,穷人越不得翻身。

    美国哈佛大学有两名教授,从1972年一直跟踪到2006年,做了一个调查。调查得出来的结论也许你会瞠目结舌。因为他的结论是:一个国家得到粮食援助每增加10%,这个国家的暴力动乱程度就会增加1.14%。

    道理其实也很好理解了,因为一个穷人,一个底层的贫民,他是没有办法直接拿到援助粮的。援助粮一部分被政府官员贪污走,还有一部分呢,那就是拳头大的是哥哥,枪杆子里面出政权。那些反政府武装,那些游击队,因为他们是有组织的暴力啊,他们就会劫持这批粮食,从而让这批武装变得非常之强大,从来不缺吃的,不缺喝的。

    比如最典型的就是索马里,出海盗的那个地儿。他的政府基本上在全国是失控的。所以大量的援助粮,其实都在半道被这些武装组织,什么海盗啊,游击队啊,反政府武装给劫持走。所以把他们喂养的倒是很肥,所以底层老百姓的境况几乎没有改善的余地。这就是慈善的一大难处。

    而慈善遇到的另外一个难处就更麻烦。就是穷人原来的社会结构当中未必都是坏的,甚至有一些好的因素因为外界的大量慈善资源的到来,会破坏这些好的东西,从而让当地的情况非常恶化。

    非洲也遇到了这样的问题。要知道在白人来到非洲之前,这个大陆虽然比较落后,但落后你看跟谁比。跟白人社会比可能落后,但是他常年人类社会它也在那繁衍,它也在生养,孕育自己的文化,甚至有些地方还非常富庶。

    可是为什么白人来了之后,整个非洲大陆一片赤贫呢?当然有人会说,这是什么黑奴交易啊,什么殖民统治啊。可是20世界要知道,黑奴交易不存在了,殖民统治也基本结束了。

    为什么非洲到现在似乎变得越来越穷,尤其是二战之后到近十年之前。这十年之内,说实话中国对非洲还是做了很多贡献的,非洲很多国家在渐渐地改善。

    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时候,非洲天天出现什么干旱,大规模的粮食欠收,瘟疫,甚至像艾滋病这样的事件。非洲人民的情况实际上是逐渐地恶化。其中说到非洲有一个地区,就是撒哈拉沙漠南缘的这一部分地区。

    这个地区的地名叫沙赫尔,就是从这边的布基纳法索,然后苏丹,到这边埃塞俄比亚的这一部分,这一带,也就是说农耕和放牧两个经济带结合的这一带。就由于20世界的很多西方的白人统治虽然撤出,但是外在对当地社会的社会生态的这种扰动,导致了当地陷入了几乎是绝望一般的贫穷。

    发生的机理是什么呢?其实也是因为慈善。当时这一带主要是法国人的殖民地。法国人一看,说这个地方缺水啊,那我们用我们的高级技术给你们解决这个问题。打井,井也便宜,20万美金一口,打了好几千口井。

    要知道原来这一带,它的农耕民族和这种游牧民族,相互之间是形成了一个当地的生态的。游牧民族走来走去,然后一旦出现干旱欠收,就卖一些马匹、皮毛给这些农耕民族,双方都还活得下去,甚至沙赫尔也曾经是非洲大陆上一个非常强盛的帝国。

    可是这些水井打了之后,情况就变了。因为一口水井可以更多的掘取地下水,这些地下水上来之后,那些游牧民族那还游牧个啥啊,就逐水草而居了嘛,他就盯着这口井了。然后就过度放牧,过度放牧就导致了草原沙化,更大规模的沙漠化。当地的气候,当地的生态进一步的被破坏掉。所以这一带反而是非洲最主要的战乱、饥荒和瘟疫的策源地。

    所以,毛主席他老人家说,人做一件好事不难,一辈子做好事才难。而我今天要补一句,一辈子做好事,而把好事真的产生好的结果,才是真正最难的啊。

    那到底改怎么做慈善呢,这可能是郭美美,也是中国红十字会,也是我们大家都要思考的问题。有很多人得出结论说,说中国人就是道德水平不高,搞什么慈善啊,对吧,得教育,继续教育。其实真的不是这样,中国人的道德水平一点都不低。我给你随口举个例子。

    1930年的时候,上海已经是善堂林立,上海民间捐赠的各种慈善基金,当年的支出大概是300万大洋。听着好像也不多,不就300万吗?现在在北京也就两居室的事。可是要知道,当年1930年的时候,整个上海市的公共财政支出才700万。

    换句话说,民间的慈善资金已经达到了政府公共支出的40%,这样的比例世界上哪个国家曾经达到过呀,所以说中国人是坏人吗,根本就不是。因为善行这件事情,孟子说嘛,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一个人的利他和一个人的自私是一个人性的两面,这是根植在进化过程当中每一个人的人性深处的。

    理解不了利他就理解不了自私嘛,所以,慈善这件事情,每个人心里都有。我们现代社会,现代国家要做的事,把每个人的善心和善行,能够整合起来,变成一件对社会真正有利的事情。而这个工程,则是一个非常艰巨而复杂的工程。

    那么今天的红十字会到底应该怎么做慈善,因为爆发郭美美事件之后,他们也很委屈,因为郭美美跟他们也没什么关系。但是到今天为止你会发现,很多社会对红十字会的捐款几乎为零。那应该怎么办?我觉得这样的方法不用我们今天给他想,一百年前就有人把这件事情已经做得很好,而且就在中国这片土地上。

    这就让我们不得不说到协和医院的故事。大家都知道协和医院是个好医院了,北京王府井口的那个好医院。但是我要告诉你的是,一百年前,当协和医院创办的时候,它不是中国最好的医院,它是全世界最好的医院。

    协和医院不是中国人创办的,是美国人洛克菲勒,大富翁,他晚年了嘛,要开始向全世界捐赠。捐赠得最多的当然是美国本土,第二多的就是中国。当时洛克菲勒就想在中国捐赠一项医疗事业,准备花很多钱。

    所以1909年,那个时候还有皇上的时候,他就派了一个调查团到中国来,搞了一次大摸底调查。后来又派了一次,大概是1912-1914年,而且是派了他的亲儿子,小洛克菲勒到中国来。后来写了一份报告叫《中国的医学》。这份报告还是中国医疗史上最重要的一份文献。

    调查团最后给老洛克菲勒提供了两套方案。第一套方案就是,反正就这些钱,撒芝麻盐,在中国的各大城市中心多建一些医院,来服务更多的中国人。第二套方案呢,就是让洛克菲勒这笔钱在北京建全世界最好的一家医院,什么都按最高标准来,然后在中国医学界给树立一个标杆,一个高峰。

    后来洛克菲勒几经思考,选择了后一个方案。这就是协和医院的来历。要知道协和医院当年创办的时候,所有的标准都是最好的,包括建筑,世界最著名的设计师给设计,花重金把王府井口的豫王府给买下来,包括每一个冲水马桶都是从美国本土运来的。

    当然这些硬件还不重要,重要的是软件。协和医院创办的时候,是集合了当时世界上最著名的医学家和医学教育家。包括全世界最好的医学学府霍普斯金学院。当时协和医院开院的时候院长都来了。协和医院充满了大鼻子,到处都是专家、教授。

    这么多人在中国要干什么,不是办医院,而是要办医学院。所以1914年协和医院开办的时候,招生了第一届,你知道招了多少人吗?招了7个人。而8年之后毕业,你知道毕业了多少人吗?第一届协和医院的毕业生毕业了3个人。它就是这么严。

    协和医院在它创办,一直到抗战停办,这么多年的历史上,它的那种严谨、那种苛刻,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当时协和医院内部有一个词儿叫协和脸,就是整天一张苦瓜脸,就是实在学习太累了。

    你去看吴阶平的这些人的回忆录,到协和医院当学生,那就是暗无天日。早上起来学习、读书、做实验,中午匆匆忙忙扒一口饭,下午学习做实验,一直到晚上10点多钟回宿舍休息。当然,协和医院给学生,包括教授、老师所有的伙食,那都是非常好的。

    协和医院下午4点多钟一道茶点,晚上10点多钟还一道茶点,非常好。但是根本没有人有食欲去吃。协和医院那一套教学管理制度,那种严酷,它就是用一个非常简单的方法,淘汰。它的学制非常奇怪,不是60分及格,是75分及格。

    然后每一学年都会有大量的人被淘汰掉,这就是协和医院那种学习生活,紧张而残酷。它的目的,就是要用一个还算大的基础,最后筛选出极少极少的精英。要在中国的医学界培养几座高峰,而不是要多大的数量。

    协和医院的另外一种精神,就是仁术、仁心。最著名的故事发生在中国的妇科创始人林巧稚先生身上。她据说报考当年协和医院的时候有一门笔试,正好在门口遇到一个病人晕倒在那。那你说她到底是参加笔试呢,还是把这病人送医院呢。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然后她就回家了,她就觉得没希望了。因为一门考试没有参加嘛,对吧。但是非常意外,今后,她居然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就因为这个行为被校方看到了。这才是一个大夫的行为。

    所以后来协和医院的妇科里面当时有一个美国科学家,这个人啊对门诊、住院、病人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天天埋头在实验室里搞实验,然后他就取笑林巧稚,说你们这些女人,搞妇科,这是一门科学,不要以为给病人擦擦汗,捏捏病人的手就能当教授。这是科学,你能当得上教授吗?结果第二年协和医院就把这个教授给开了,然后聘林巧稚当教授,当妇科主任。

    这就是协和医院的精神,他无论是在科学的技术上,还是在医学的精神上,都按照最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事实上,协和医院也没有培养出多少人,但是你到中国的医学界去打听打听,协和是一座多么高不可及的高峰。

    所以说,慈善这件事情不是说像中国红十字会因为郭美美事件这一两年善款收不上来,所以几乎陷入绝境。这叫什么绝境啊。

    慈善是一件百年大计,甚至是千年大计,你要相信某些精神上的高峰,一旦耸立起来,它的效果,它的光辉照耀之处,那将是千秋万世。

    这两天大家要过节了,什么叫节?节就是在漫漫的历史长河当中,我们这一代人又可以安放一个小小的界碑。所以我们说点跟过节有关的,换句话讲我们要放宽我们的历史视角,从人类的历史长河中再去反过来审视我们今天谈的慈善这个话题。

    我们中国这一代人提到慈善,那都是好事嘛,慈善嘛,富人把钱给穷人,哪有不好的事嘛,它是一个绝对正确的名词。可是要知道,在西方主流社会,关于慈善的辩论其实一直持续到今天,我相信以后还会一直辩论下去。因为,确实慈善也有它的负面作用啊。

    很多西方的精英分子就会讲,我干嘛养活你们穷人,我这些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都是我用勤奋,用智慧挣来的。你们天天躺那里生孩子,然后天天靠政府补助,那我心里也不平衡啊。

    确实在西方主流国家就会出现这样的现象。在欧洲,在美国都有。有些少数族群,就靠生孩子,反正孩子一生,政府的补贴、奶粉钱、食品券、房屋补贴都下来了。一旦没钱花,再生一孩子就解决了,反正我对生活品质的要求也不高。

    你让那些主流精英看着心里也不平衡啊。所以,慈善这件事情,在左派和右派之间的争论,实际上已经持续了很多年。在西方社会当中,它并不是一个板上钉钉的事情。其实关于慈善,关于富人该不该补贴穷人这样的争论,在历史长河每流经一段的时候,它的面目都不一样。

    就在短短的一百年前,在英国的所谓维多利亚时代,那是英国的国力蒸蒸日上的时候,是马克思、达尔文那一代人生活的时代。我就看到过当时的一则史料。一个牧师给议会写信,他说应该把国家办的救济机构变成人间地狱,那个地方伙食就应该是最糟糕的,每个人在里面受尽屈辱。

    为什么?应该用这种地方去吓唬穷人,你看,你不能犯懒吧,你应该勤奋工作吧,你应该为国家、为自己的家庭做贡献吧。而不是躺在救济机构里混吃混喝吧。这样他觉得才有益于世道人心。要知道牧师是干什么的啊,是以博爱他人为终生志业的一群人啊。居然一个牧师会给议会写这样的信。

    慈善这个观念,在短短一百多年的历史流变当中,其实已经改变了几次这样的面目。当然我们回到今天来说,我个人,或者我们这群人,仍然会认为慈善是一件好事。因为他深植在人的内心,他和自私一样是人性的两面。

    但是面对这么多社会的争执,我们是不是要回到一个原点。那就是只回到自己的内心,而不去对社会政策做过度轻率的诠释。什么把春晚的钱捐给穷人,这种主意我觉得少出。而每个人回到自己的生命体验中再重新定义慈善。

    你比如说曾国藩,曾国藩这个人一生他就不主张捐钱,不主张做这个慈善工作。他说,如果要做慈善,最好偷偷摸摸的,什么人都不能让他知道,不能像我们的陈光标先生一样,恨不得把全城的穷孩子都排排队然后一张一张的发钱。曾国藩觉得这个事千万干不得,因为你会扰乱当地的社会结构。

    他怎么做?他说很简单啊,我看到我就做。我看到一个人没饭吃,我就给他几两银子,我看到一个人没房子住,我也许把他接到家里来住一天。但是止步于我看到。这就是所谓恻隐之心,我看到我就去做,看不到就不要管,因为那是社会进步的结果,而不是你个人善心大发的结果。

    今天节目的最后,也是过节,我就想到了前不久看到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一则史料。1918年的7月15日,这也是过节的日子。谁的节?德皇威廉二世登基三十周年纪念日,也是他个人的一个节日。那天夜里凌晨,他长途跋涉赶到德军的前线,那天距离马恩河战役还有三天。

    然后他在前线发表了一篇热情洋溢的公告。这份公告核心就讲一点,说我们正在进行一场什么样的战争,我们进行的是人类两种前途、两种道路的战争。

    一种前途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它是日耳曼人,是我们普鲁士人,是君主制的这样一条人类发展道路,它意味着尊严,意味着自由,意味着荣誉。而我们战斗的另一条道路,则是盎格鲁撒克逊人的,他们的胜利就意味着金钱的胜利,他们的自由实际上是一种败坏的自由。

    你看,1918年的7月15日,距今还不到一百年。在不到一百年前还有人这样去看待君主制,所以说,我们一旦退后到历史长河的远方,我们看着这条河流奔涌向前,我们心中对我们现在认定的那些道理,那些认为颠扑不破的真理,我们心中能不抱一丝怀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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