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真梦》(郭则沄) 第五十四回 颁恩诏追封凤藻宫 馈婚仪初试鲛绡帐

上一章     话说朝廷因加封皇太后家族,查考历朝制度,凡后妃之家,例有封锡。便降旨一体推恩,厘定恩泽公、恩泽侯各项等级。

    皇后及周贵妃、吴贵妃家族,俱已分别加封,元妃前已封到贤德皇贵妃,位号只次皇后一等。却因生前未育皇嗣,只推恩妃父贾政,锡封二等恩泽侯世袭。

    当时旨意下来,早有报喜的报与贾府,阖府上下欢声雷动。

    贾政因自己身任尚书,又兼了两个世职,深觉悚惕不安。一面具折谢恩,一面另具奏疏,请将祖上所遗荣国公世职,仍归长房贾赦承袭。皇上阅疏,留中不发。次日,另下一道朱谕:荣国公世职着贾兰兼袭。贾兰在军机处先看见了,忙即单身请见,碰头恳辞,沥陈再三,圣意不允。只得谢恩下来,荣国府中又是一番庆贺。那些勋旧世交,见贾府圣眷隆重,抢着送筵送戏。

    贾政向来谨慎,贾兰现居枢府,更怕招惹声色,只答应俟到贾蕙吉期再惊动亲友,因此喜事上分外热闹。

    吉期择定七月十六,从六月起,那些勋爵大臣和各省节度,专差送礼,络绎不绝。贾政只检轻的收下,凡是珍贵希罕之品一概璧还。只有东平郡王送的雄黄金精如意、悲翠鸳鸯双盏,南安郡王送的碧玉整枝如意、精刻谢庄月赋的水晶盘,西宁郡王送的雕刻仙山楼阁围屏、吉金太师鼎,北静郡王送的戗金楼阁自鸣钟、均窑彩釉花瓶、王沂公禄端画日砚、黄筌戏鸳图条幅,因是先代世交,又属藩邸颁赐,未便峻却。还有六公旧家、侯伯世族,各色殊礼一时不能备述。

    那神策府堂司各官,都和贾珍至好,又与贾兰也有联络,商量着公送一份重礼。冯紫英闻此消息,忙托人接洽,将上回要卖给贾府的四种洋货趁此出脱。原来这四件就是冯府旧藏,紫英所说广西同知带京出卖,本是鬼话,只因急于出手,减价至一万二千两,展转磋商,按七千两成交。由神策府全体出名送至贾府。贾政如何肯受?无奈来人不肯带回,又由薛蟠冯紫英几次来说,只得收下。当下将母珠交与宝钗收起,那紫檀镶石汉宫春晓围屏、打十番的自鸣钟,都摆设在新房之内。又把鲛绡帐展开比了一比,和新房暖炕大小刚刚合适。此时秋暑天气,正好用他避蚊,张设起来,又轻又亮。

    到吉期将近,探春回来,在秋爽斋住下,同湘云来寻宝钗。

    听宝钗说起母珠来,都赶着要看个新鲜,宝钗道:“这东西到过咱们这里,你们难道没见过么?”探春道:“那回老爷打发人拿上去,只在老太太那里转了一转,连我都没瞧见。他那时候还在家里,更见不着了。”宝钗道:“说着希罕,瞧见了也没多大意思。”便命莺儿从箱子里取出一个玻璃匣子,匣内用大红绉绸托底,放着一颗精圆珠子,只有桂园大,光采甚足。

    探春道:“怎见得他是母珠呢?”宝钗道:“我试给你看。”

    莺儿取过一个黑漆盘,又递与宝钗一个红缎小袱。宝钗先从袱内倒出几十颗小珠在漆盘里,然后将大珠放入。只见那些小珠绕盘乱滚,一会儿,都滚到大珠身上,粘成了一个珠球。探春笑道:“这倒有趣!从前老太太没把他买下,到底还到了咱们家里,也是家运兴旺之兆。”湘云笑道:“这大珠子就像宝姐姐,将来蕙哥儿成了亲,滴里嘟噜的生了无数的小珠子,就是这个样儿。”宝钗笑道:“你如今和妹夫又团圆了,将来也许要生下无数的小珠子呢。万一从太虚幻境带回小珠子来,可怎么办?”湘云笑道:“那得问比我先去的到底带回来了没有。”

    探春道:“二嫂子眼看就要当婆婆了,怎也不学个人样?别叫那兰香仙女羞你了。”大家笑了一回。

    探春瞧见桌子上有个玻璃匣子,过去一看,原来便是李绮新房里那两个金麒麟,还贴着白首双星的签条,笑问道:“这东西怎么到了这里?”宝钗道:“那是绮妹妹的贺礼,刚送来,还没上账呢。我想他必是听见人说是咱们的旧东西,趁喜事上送了回来。”探春道:“在他那里不过闲摆着,还是送给蕙哥儿兰姐儿,算做白首双星的佳兆,将来传下去,也是一桩故事。”

    宝钗向湘云道:“我把那小的还你罢,仍旧好穿起带上。”

    湘云道:“我什么年纪了还带那个?也叫人笑话。等蕙哥儿生下小哥儿,穿着带罢。”一时探春站起要走,湘云瞅着他说道:“你今儿好意思就回家去,不在这里帮帮忙?”探春道:“我来了,就抵庄住下的,你没瞧见我把小孩子、奶子们都带了来么?”那几天果然在园中住下,帮着料理喜事。闲时也同湘云惜春等,至藕香榭、凹晶馆各处乘凉,看看晚荷。

    到了过妆那天,薛家陪了些珍贵衣饰及家具陈设,也凑成四百抬,还有四个美婢,叫做掌珠、晓珠、莲珠、蕊珠。新房内外也布置了大半天,方才就绪。皇上又赏了金莲花烛、如意、瓷瓶、宫锦袍套。当晚,诰命、官眷及近亲堂客,在缀锦阁、嘉荫堂各处款待,摆了八九十席。那些官客,另在宁国府会芳园中设席,冠盖喧阗,夜深方散。

    次日吉期,荣国府中自上房内外客厅,以至大观园各处,无不悬灯结彩。炉薰鹊尾,屏展翠翎,门前摆齐了仪仗执事。

    其中有荣国公的,有恩泽侯的,还有工部尚书、吏部侍郎的执事,还有贾蕙自己翰林修撰、探花及第的执事。金瓜玉斧,宝扇宫灯,排列的整齐煊赫。贾府请探春做迎亲太太,也坐在八人轿里,随着彩舆绕了多少街道,方至薛府。新郎贾蕙穿着状元品服,骑了金鞍骏马,亲去奠雁,大家拥道争看:真是探花年少,美满风流。刚刚奠雁回来,门外响鞭不断,鼓乐齐鸣,便知是彩舆到了。直抬到荣禧堂前下轿,一路红毡倒换,送至新房。那些跨鞍抱瓶以及坐筵合卺,一切均照俗礼。那边送亲的是薛宝琴,由惜春、湘云、喜鸾、四姐儿等周旋款叙,一片笙箫迢递,细乐悠扬。

    坐客中,四家郡王居首,还有乐善郡王、庆安郡王、忠顺世子、寿昌驸马并许多公侯荫袭、阁部贵官。会芳园中迎来送往,络绎不绝,自有贾赦、贾政、贾兰、贾蓉等陪侍照料。这里北静王太妃、南安、东平王妃并世爵诰命等,由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胡氏、梅氏等按品盛妆,迎接见礼。先至园中嘉荫堂茗坐叙谈,然后至荣桂堂道喜入席。会芳园、荣桂堂两处,各传了一班小戏。林之孝家的捧着戏单递与碧月,碧月递与梅氏。梅氏大致看了一遍,随即捧至上席,先请北静王太妃点戏。北静王太妃谦让了一回,点了一出《满床笏》。随后又让南安王妃、东平王妃,也各有谦辞,再三让着,方随意点了。到了各诰命,都谦让不肯,也有让之至再,点一出吉祥戏文的,也有只说随便拣好的唱罢。席间,南安王妃笑道:“点戏看着容易,若戏文不熟,点错了就是笑话,只看那名目好听是靠不住的。”北静王太妃笑道:“可不是么!我到那里,因有了年纪,都要让我僭坐。到了点戏的时候,不点又不合式,只可拣那熟了又熟的,倒没有毛玻”定国公夫人道:“今儿见这新郎新娘,真是一对儿,叫人羡慕。”理国公夫人道:“你没听说么?那新娘是仙女下凡呢。”北静王太妃道:“这位新郎那年到舍间去,才五六岁呢。如今居然功名成就、大登科后小登科了,日子有多么快!”东平王妃道:“我记得那回这里老太太请客,玉哥儿出来见我,还没有新郎这么大呢,见了人还有点脸红,如今倒又是一代人了。”大家一面说笑,一面上菜。等到大菜上了,放了赏,又散坐听戏。南安王妃问王夫人道:“我听说史侯家云姑娘在府上住着,怎么没见他?”王夫人道:“他在园子里陪新亲呢。”南安王妃道:“我们从先常见的,他叔叔这一出京倒疏远了。”

    一时,北静王太妃推说身子不快,告辞先走,南安、东平王妃又听了两出,也便兴辞。其余诰命们坐到灯戏唱过,才渐渐散去。探春夫妇点起龙凤宫烛,送新郎入房,已是三更时分。

    周姑爷因夜晚也在梦坡斋书房里住下,累得那班马巡绕行荣宁街前后,梭巡了一夜。李纨宝钗吩咐小厮们熄了灯火,然后一同回园。宝钗扶着莺儿回至怡红院,也着实乏了。

    刚上床合眼,便见宝玉黛玉坐在屋里说话。黛玉含笑道:“姐姐大喜啊!道喜的等了半天了。”宝钗笑道:“这不是大家同喜么?这门亲事还是妹妹给定的,你该先喜才是。”黛玉道:“哥儿的状元总是姐姐教出来的。”宝玉笑道:“我说蕙儿命中只有半个状元,你们还不信呢,这不是验了么?”宝钗忙了一天,神魂未定,说道:“你们家来了,应该叫蕙儿小夫妇上来见见。”一面便叫莺儿快去请新郎新娘,来见二爷和林奶奶。黛玉笑道:“姐姐又呆了,咱们在梦里,你以为是醒着么?横竖明儿庙见,也得给我们安个坐,我们受了礼、看了热闹,才回去呢。”宝钗道:“那么你们今儿晚上在那里歇着?”

    黛玉道:“潇湘馆就好。那里没有人,又是熟地方,我还要看看那几竿竹子。”宝钗道:“好可是好,只床帐铺设都还没有呢,等我叫他们去布置。”黛玉道:“铺盖、吃食我都带来了,姐姐不用再张罗。只吩咐婆子们,万一见了我们别大惊小怪的。”宝钗答应了。又道:“你说的春燕和五儿,我已经收在怡红院了,什么时候叫他们去呢?”黛玉笑道:“咱们先问问这位爷到底要不要,别尽着背地里打恭,人家不知情。”宝玉笑道:“你们一番好意,我岂有不笑纳的?你不知道我学的是韩信将兵么。只除掉那一个,余者无不遵命。”黛玉明知指的是袭人,便又笑道:“为什么单那一个要不得呢?”宝玉只是笑,不肯说。宝钗道:“这两个你们不带了去,别搁老了,白耽搁了青春年少。”黛玉道:“你问他们自己,愿来的只管来,若在这里守着,等将来跟你同来也是一样。你只知有驻颜丹,不知道还有换颜丹呢。”宝玉道:“姐姐今儿也累了,咱们别尽着闹他,早些到潇湘馆去罢。”黛玉笑道:“我还瞧瞧那鹦歌呢。”说着,便同宝玉出去。

    只听鹦鹉在窗外叫道:“姑娘回来了,快倒茶呀!”宝钗不觉惊醒,定定神,便唤莺儿,命他往潇湘馆叮嘱婆子们不要冲犯。莺儿胆小,拉秋纹同去。秋纹走到那里,从竹阴中看去,见房中灯火通明,紫鹃麝月正服侍黛玉御妆,宝玉歪在一旁看着。秋纹正想和宝玉有一番

    话说,赶忙进去。不料迈进门槛,房中登时漆黑,寂无一人。回身出来,并莺儿也不见了,走至婆子们住处,方见莺儿在那里正传述宝钗的话。等他说完了,一路回去,絮谈不断。

    次日,莺儿秋纹见了宝钗,述及夜间所见,宝钗不许他们张扬,又道:“林奶奶虽说带了吃食,咱们也不能一概不管,你们等一会把饭菜水果预备齐了亲自送去,别经那婆子们的手。”

    莺儿等答应了。宝钗忙即上去,料理庙见等事。到新郎新妇叩见父母翁姑,宝钗吩咐摆了三张圈椅,自己末坐受礼。心想:此时宝黛二人必定也在这里,咫尺间隔,音容莫接,未免怅然。

    这天,一班近亲内眷和荣宁两府近支亲族,如贾珠之母赵氏、贾琼之母孙氏、贾璜之妻金氏,贾蓝之母娄氏、贾菌之母周氏等,也都在荣禧堂上,大家热闹了一日。

    接着又是会亲,又是回九。贾薛两家虽是亲上做亲,人熟礼不熟,也有许多节目。那兰香本是天女临凡,丰姿绝世,此时换了盛妆艳服,更显得桃腮露润、杏脸春融。凡是看过新娘的,无不同声赞美,贾蕙称心满意,更不待言。只宝钗自从涓吉定期,以至大礼告成,忙忙碌碌不得一天安逸。这几天忙碌过了,又须督视家人媳妇们检收礼物、点理家具、结算帐目。

    宝钗因此次贺客众多,众家人、媳妇昼夜伺候,分外劳顿,一律从优给赏。其中特别出力的,又于例赏之外加赏银两。李贵、焙茗等因两次送考照料周至,俱在加赏之列。李贵等都领赏叩谢,只焙茗自往议事厅上见宝钗,跪下回道:“奴才不敢领奶奶的赏。”宝钗道:“你是二爷旧人,这一向出力比他们都多,岂有不领赏的道理?若是嫌少,公众的事只可委屈点,将来再补你罢。”焙茗道:“上头赏下来的,不拘多少都是恩典,奴才怎敢计较?这回有了例赏,又加赏了奴才几个人,更是分外的恩典,岂有不知感激的?但是奴才有个下情要求求奶奶,奶奶恕了奴才的罪,奴才才敢回呢。”宝钗诧异道:“你有什么为难的?只管说罢。”焙茗回道:“不瞒奶奶说,东府里丫头七儿和奴才很好,二爷都知道的。求奶奶跟珍大奶奶说说,把七儿赏给奴才,情愿粉身碎骨报答爷奶奶的恩典。”宝钗沉吟了一回,说道:“论起这事可太谎唐,姑念你服侍二爷多年,又伺候哥儿上学进场,多受辛苦,我替你和珍大奶奶说去,成不成看你们的缘分罢。”焙茗连忙磕头谢了,又请了一个安,慢慢退出。

    宝钗记在心里,却因忙着结算喜事账目,又要带着兰香到世交亲眷各处谢步。紧跟着秋节将临,又有各项琐事,总没得工夫寻尤氏去说。秋节过了,探春回来住了几天,邀着湘云宝钗看看芦雪亭的芦花、稻香村的红叶,还请了薛姨妈、李婶娘及岫烟、宝琴、纹绮姐妹在园中聚了一天。那天正是重阳,宝钗预备下许多螃蟹,就那凸碧山庄持螯饮菊,做个登高胜会。

    等王夫人薛姨妈等走后,众姐妹重鼓余兴,也联了一首七言古风。随后又是巧姐归宁、权哥儿文定。忙中日月,把焙茗的事几乎混忘了。那焙茗得了宝钗面允,一天一天的悬望,总没有消息。起先还沉得住气,等得日子太久了,就不免种种疑虑,想来想去,只有托秋纹碧痕从旁探问。秋纹道:“本来你就不对,这种事怎好求奶奶呢?奶奶不当面驳回你,还是留你的面子。”碧痕道:“那里不是行好?咱们替他问一声也不费什么,可是奶奶很忙,得空的时候才好问呢。”后来碧痕遇便问过一次,知宝钗尚未说到,也不便再催。

    直到冬月里,正赶上尤氏的生日,因非整寿,贾珍又不在家,只请近族和至亲内眷,借着赏梅为名在会芳园畅芳阁中设席,也传了小戏、杂耍。头两天尤氏亲自过来面请邢王二夫人,邢夫人近来见贾赦仍旧做官,意兴比先好了;王夫人自从吞服仙丹百病不发,也高兴出去玩玩,所以都答应去的。尤氏又至稻香村邀了李纨婆媳,然后来寻宝钗。宝钗正在怡红院看丫头们检理大毛衣服,秋纹回道:“东府里大奶奶来了。”宝钗连忙见礼让坐。尤氏道:“宝妹妹,这一向知道你很忙,怕搅你的事,没得来看你。”宝钗道:“我有什么忙的,倒是这回喜事叫大嫂子累了好几天,也没得见你谢谢。”尤氏笑道:“咱们姐妹这话还说得着么?我来找你,为的是我们小园子里梅花开了,蓉儿传了一班新来的小戏,请太太们和诸位姐妹大后儿到我们那里乐一天。大太太二太太都赏脸答应准去,姨太太那边我也请了,这才来请你。你也累乏了,去散散吧。”宝钗道:“我仿佛记得大后儿是大嫂子的生日,我一定早早的去拜寿。还有点小事要求你呢。”尤氏道:“你有什么事求我?我最怕打闷葫芦的,有话就说了吧!”

    宝钗道:“有什么大事呢,就是服侍宝二爷的焙茗,这们大还没成家,他单看上你们七儿,大嫂子肯给么?”尤氏道:“儿也不小了,几次要打发出去择配,因他家没有靠近的人,耽搁到如今。这两年姨娘们在任上,文花银蝶儿两个人也忙不开,倒靠他做些零碎事。既是焙茗那小子要,就给了他罢。”

    宝钗道:“咱们可就一言为定。”尤氏笑道:“笑话了,难道我还要你的定礼不成?”当下说定了,尤氏又再三叮嘱大后儿早去。等尤氏去后,宝钗便打发碧痕告知焙茗,焙茗又上来磕头,千恩万谢的说了许多话。后来,尤氏因七儿服侍自己多年,又赏了一份小小妆奁。焙茗接了去,在府后头赁房居祝这也是他们想不到的,如今不在话下。

    却说尤氏生日那天,李纨宝钗都先至王夫人处,陪着王夫人坐车往东府去。尤氏接进畅芳阁,只见花团锦簇,堆了一屋子的人。薛姨妈、李婶娘、薛宝琴、邢岫烟已先到那里,大家随意叙谈。坐了一会,邢夫人来了,随后探春、湘云、李纹、李绮陆续才到。纹绮二人和他们多时未见,唧唧哝哝的说笑不断。尤氏胡氏陪着邢王二夫人说了一回话,便招呼摆席,随即响台开戏。原来新到那班子全唱的是弋阳腔,所有戏码都与昆曲不同。那天贾蓉贾蔷定的戏目:文的是《清官册》《回龙阁》《二进宫》《大保国》武的是《连环套》、《艳阳楼》、《骆马湖》还搭着《打樱桃》、《拾玉镯》、《翠屏山》、《乌龙院》几出玩笑戏,都是京城里各戏班没演过的。宝钗探春湘云看了几出,虽觉耳目一新,究竟嫌他声调近俗。

    唱到《打樱桃》,尤氏笑道:“宝妹妹,你看这书童像你们焙茗不像?”宝钗看着戏,笑道:“真有几分像呢,可是那贴旦比七儿漂亮多了。”尤氏道:“那是有名的甄碧云,谁比得上?”又道:“别看七儿长相,他妈梦见一匹万字锦才生得他,也许将来还有造化呢。”湘云道:“像这种戏就近于伤风败俗,年轻的人瞧惯了,移动性情,为害不浅。”探春道:“昆曲中也有讲风情的,绝没有这般妖冶。依我说,戏曲虽是玩意,可容易叫人听进去。应该挑那忠孝节义的故事,可以感动人的,编成曲本给他们演唱。像这些诲盗诲淫的,都该严禁才是。”宝钗道:“别人不过白说说,你要这么办,还有办不到的么?”探春道:“这里头也有难处。眼前那位庄中堂,也是状元出身,就单爱听这些粉戏。若严禁了,未免要得罪人呢。”

    湘云道:“就是外号叫‘锦带飘’的那位中堂么?”探春道:“那位只爱在紫檀大案上点票子,那懂得听戏呢?”接着演《翠屏山》,扮潘巧云的叫做钱小凤,模样不及甄碧云,更演得淋漓尽致。探春也看不下去,说道:“这可真该禁了。”

    一时天快黑了,摆上晚席,陆续上菜。上到银鱼紫蟹,尤氏道:“这还是你珍大哥带来的。只有衙门前头那道河出的银鱼是红眼睛,和别处的不同。”大家细看,果然那鱼眼睛是通红的,尝那味儿也格外肥美。

    探春道:“珍大哥哥近来常有信么?姑娘们在任上都好罢?”尤氏笑道:“说起来怪可笑的,范阳那里,从来就忌讳姨娘们,见你大哥哥正的没去,倒是两个姨娘去了,都当做希罕。原来,从前安国公就怕夫人。有一个挂名的姨娘,可不许往那屋里去。安国公憋急了,从窗子里爬进去,被打更的当贼捉住,闹得人人皆知。你说可笑不可笑呢?”湘云笑道:“阔人都是这样。咱们三姑爷将来就是第二个安国公,你们瞧着罢。”尤氏笑道:“还有笑话呢。你珍大哥前任施节度,怕得更厉害,地根儿就不许纳妾。有一回衙门里唱戏,施节度和女戏子多说了两句话,登时被夫人叫了进去。戏也停了,灯也熄了,一班客弄得张皇失措。那里官场中忌讳‘姨’字号的,就是为此。”

    宝钗笑道:“他们是管的太紧,你也太泄劲了。大哥哥调到范阳也有好几年,那地方就在家门口,为什么不到任上住住去呢?”尤氏道:“人家看外衙门享福,我看简直是受罪!那回蓉儿再三劝我去,住了半个月,把我憋闷坏了。那里有咱们吃吃玩玩、说说笑笑的舒服的呢?”

    此时小戏暂停,耍了一回戏法。随后又上来两个说书的女先儿,先请薛姨妈李婶娘点书,都不肯点。邢夫人点了一出《黄崇嘏》,是女扮男装中状元的故事,当下弦索叮(口争)便说将起来。宝钗笑道:“咱们这里要去中状元,除非是三妹妹。“探春笑道:“你调教出来的都会中状元,若自己去考不是十拿九稳的么!”尤氏笑道:“你们别说啦,我那回和四姑娘抬扛,我只说一句你是状元第一个才子,惹他说了一大套的话,说:‘状元难道没有糊涂的?’又说我们这些人都是世俗之见。今儿咱们说说不要紧,若四姑娘在这里,又要冷笑呢。”探春道:“他本是那种怪脾气,我们不理会他也就完了。”一会儿晚席散了,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都要回去,尤氏留不住,送到仪门外,看着上了车。小厮们驾上骡子点起灯笼,一阵风的去了。这里大家听了两段书,又坐了一会,也各自回去。

    刚回到怡红院,秋纹迎上来,回道:“刚才伺候新房的小丫头瑞儿来说,小蕙二奶奶有点不舒服,奶奶歇一会儿瞧瞧去罢。”宝钗换了家常衣服,五儿送上茶来喝了两口,便带着莺儿往新房去看兰香。只见兰香歪在一张紫绒绣垫杨妃榻上,星眸半闭,眉黛微微,大有怯弱不胜之态。瞧见宝钗进来,忙支撑站起,叫声“奶奶”。宝钗道:“我听说你不大舒服,快躺下将养着罢,到底觉得身子怎么样?”兰香含颦说道:“也没有什么,只是吃东西下去就要吐,一站起,头就晕忽忽的,也有好两天了。”宝钗又悄地叫陪房的媳妇来问,才知道月信有两个月没来,从先在家的时候,每月都是准的,便向兰香道:“这可不要乱吃药,明儿把王太医请了来,叫他看看脉就有准了。”兰香脸上微红,低声答应。

    次日,宝钗上去回王夫人,王夫人也是疑喜参半,传话叫兰香不要出来拘礼,又知宝钗说了许多胎教古法,一面命人飞马去请王太医。

    直至下午,人回王太医来了,贾蕙正在内书房里替贾权改文章,连忙将笔放下,出去陪着,送茶让坐。此时,王太医须发花白,年纪约在七十上下。见了贾蕙,再三道歉,说道:“今儿太医院值班,所以来得迟了。”问起贾蕙台甫,知是新科鼎甲,不免足恭道:“原来就是少二爷殿撰公。晚生在门下伺侯多年,还没有瞻仰过。”又问老大人近来康健,一向短过来请安。贾蕙道:“今儿请老世翁屈驾,只因房下月事愆期,这两天时常呕吐头晕,不知是喜是病,要请高明判断。王太医道:“门下理当效劳。”又说些塞暄闲话,小厮们回道:“上房预备齐了,请哥儿陪太医上去。”贾蕙便引着王太医,一路谈笑,同往新房院中走进。不知如何诊断?且听下回分解。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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