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与中国旧家庭》 第17节 《红楼梦》所描写的官场现象(1)

上一章     奇怪得很,吾国小说关于官场现象,均不写光明方面,而只写黑暗方面。小说乃社会意识的表现,社会意识对于官僚若有好的印象,绝不会单写黑暗方面;单写黑暗方面,可见古代官场的肮脏。贾蓉说过:“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第六十三回)吾国郅治之世,汉唐为盛,汉称文景,唐称贞观、开元,自唐以后,寂焉无闻。何以有此现象?盖国人出仕,为发展才干,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者寡;为取得禄俸,以养父母,使父母能够过其优异的生活者多。仕之目的如此,而官之禄俸又甚菲薄,若不枉法而受财,将暮夜所得一部分,上献权贵,不但官位不保,甚至身家也有危险。

    《红楼梦》曾详述两人出仕的情形,一是贾雨村(第四回),一是贾政(第九十九回)。今以此两人的资料为主,并旁引其他各回,说明当时官场恶习。前者描写干练之官不能不向豪门低首,后者描写清廉之官不能不受吏胥挟制。现在先把豪门及吏胥作广泛的叙述,而后再进一步,对于官场习气,举出《红楼梦》所述的例子,加以说明。

    先就豪门说,豪门之在吾国,始于何时,本书不拟考证(大约始于战国时代的封君),而单以汉代为例言之。汉初,虽为强干弱枝之故,徙郡国豪强以实园陵,然而强宗大族的势力并不少衰。吾人观部刺史以诏书六条问事,其中一条乃察“强宗豪右,田宅逾制,以强凌弱,以众暴寡”。另一条又察“二千石阿附豪强,通行货赂,割损政令”(《汉书》卷十九上《百官公卿表》注引《汉官典职仪》),即可知之。然此压制又未必就有效果。宣帝时代,涿郡“大姓西高氏东高氏,自郡吏以下皆畏避之,莫敢与牾,咸曰宁负二千石,无负豪大家”(同上卷九十《严延年传》)。元帝时代,颖川“郡大姓原褚(师古注“原褚二姓也”)宗族横恣,宾客犯为盗贼,前二千石莫能禽制”(同上卷七十六《赵广汉传》)。此不过略举两例为证。此种豪强只是地方土豪,与膏粱世家不同。其力虽足以欺陵细民,而尚不足以抗拒官府,所以严延年一到涿郡,赵广汉一到颖川,他们就不敢干犯法纪。降至东汉,豪宗大族愈益横行。马援为陇西太守,“任吏以职,但总大体而已……诸曹时白外事,援辄曰此丞掾事,何足相烦……若大姓侵小民,黠羌欲旅距(聚众相抗拒),此乃太守事耳”(《后汉书》卷五十五《马援传》)。由此可知汉世郡守固以压制豪强为其主要职事之一,然而我们须知郡守对于贵戚还是莫如之何。光武南阳人,“前后二千石逼惧帝乡贵戚,多不称职”(同上卷五十八《王畅传》)。末年,豪强兼并,土地大见集中,而勋臣外戚金绍相继,政治上渐发生了世官之制,而形成为魏晋南北朝的士族。士族皆汉魏华胄而为豪门之大者,其小的则为地方土豪。士族至五代完全消灭,土豪到了清末,还有势力。

    次就吏胥说,吏胥萌芽于魏晋南北朝的士族政治之中,而以典签为其胚子。秦汉之世,官与吏未曾区别,隋唐以后,官与吏别为二途。由儒而进者为官,由吏出身者不参官品。此种区别至宋弥甚,盖宋代用人太过讲求资格,而行政又受许多法与例的拘束,法既繁了,例更繁杂。叶适说“国家以法为本,以例为要,其官虽贵也,其人虽贤也,然而非法无决也,非例无行也。骤而问之,不若吏之素也,而居之,不若吏之久也。知其一不知其二,不若吏之悉也。故不得不举而归之吏”(《水心集》卷一《上孝宗皇帝札子》)。吏每依例舞弊,“所欲与,则陈与例;欲夺,则陈夺例,与夺在其牙额”(《宋史》卷三百七十八《刘一止传》)。叶适又说:“自崇宁极于宣和,士大夫之职业,虽皮肤蹇浅者亦不复修治,而专从事于奔走进取。其簿书期会一切惟吏胥之听,而吏人根固窟穴,权势熏炙……故今世号为公人世界,又以为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者,皆指实而言也。”(《水心集》卷三《吏胥》)此言并非过甚其辞。贾政为粮道,粮房书办告知管门李十儿:“我在这衙门内已经三代了。”(第九十九回)此非“吏有封建”而何?其实,儒与吏乃如马端临所说:“今按西都(西汉)公卿大夫或出于文学,或出于吏道……未尝偏有轻重……后世儒与吏判为二途,儒自许以雅而诋吏为俗,于是以繁治剧者为不足以语道。吏自许以通而诮儒为迂,于是以通经博古者为不足以适时。而上之人又不能立兼收并蓄之法,过有抑扬轻重之意。于是拘谫不通者一归之儒,放荡无耻者一归之吏,而二途皆不足以得人矣。”(《文献通考》卷三十五《选举考》)。
    奇怪得很,吾国小说关于官场现象,均不写光明方面,而只写黑暗方面。小说乃社会意识的表现,社会意识对于官僚若有好的印象,绝不会单写黑暗方面;单写黑暗方面,可见古代官场的肮脏。贾蓉说过:“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第六十三回)吾国郅治之世,汉唐为盛,汉称文景,唐称贞观、开元,自唐以后,寂焉无闻。何以有此现象?盖国人出仕,为发展才干,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者寡;为取得禄俸,以养父母,使父母能够过其优异的生活者多。仕之目的如此,而官之禄俸又甚菲薄,若不枉法而受财,将暮夜所得一部分,上献权贵,不但官位不保,甚至身家也有危险。

    《红楼梦》曾详述两人出仕的情形,一是贾雨村(第四回),一是贾政(第九十九回)。今以此两人的资料为主,并旁引其他各回,说明当时官场恶习。前者描写干练之官不能不向豪门低首,后者描写清廉之官不能不受吏胥挟制。现在先把豪门及吏胥作广泛的叙述,而后再进一步,对于官场习气,举出《红楼梦》所述的例子,加以说明。

    先就豪门说,豪门之在吾国,始于何时,本书不拟考证(大约始于战国时代的封君),而单以汉代为例言之。汉初,虽为强干弱枝之故,徙郡国豪强以实园陵,然而强宗大族的势力并不少衰。吾人观部刺史以诏书六条问事,其中一条乃察“强宗豪右,田宅逾制,以强凌弱,以众暴寡”。另一条又察“二千石阿附豪强,通行货赂,割损政令”(《汉书》卷十九上《百官公卿表》注引《汉官典职仪》),即可知之。然此压制又未必就有效果。宣帝时代,涿郡“大姓西高氏东高氏,自郡吏以下皆畏避之,莫敢与牾,咸曰宁负二千石,无负豪大家”(同上卷九十《严延年传》)。元帝时代,颖川“郡大姓原褚(师古注“原褚二姓也”)宗族横恣,宾客犯为盗贼,前二千石莫能禽制”(同上卷七十六《赵广汉传》)。此不过略举两例为证。此种豪强只是地方土豪,与膏粱世家不同。其力虽足以欺陵细民,而尚不足以抗拒官府,所以严延年一到涿郡,赵广汉一到颖川,他们就不敢干犯法纪。降至东汉,豪宗大族愈益横行。马援为陇西太守,“任吏以职,但总大体而已……诸曹时白外事,援辄曰此丞掾事,何足相烦……若大姓侵小民,黠羌欲旅距(聚众相抗拒),此乃太守事耳”(《后汉书》卷五十五《马援传》)。由此可知汉世郡守固以压制豪强为其主要职事之一,然而我们须知郡守对于贵戚还是莫如之何。光武南阳人,“前后二千石逼惧帝乡贵戚,多不称职”(同上卷五十八《王畅传》)。末年,豪强兼并,土地大见集中,而勋臣外戚金绍相继,政治上渐发生了世官之制,而形成为魏晋南北朝的士族。士族皆汉魏华胄而为豪门之大者,其小的则为地方土豪。士族至五代完全消灭,土豪到了清末,还有势力。

    次就吏胥说,吏胥萌芽于魏晋南北朝的士族政治之中,而以典签为其胚子。秦汉之世,官与吏未曾区别,隋唐以后,官与吏别为二途。由儒而进者为官,由吏出身者不参官品。此种区别至宋弥甚,盖宋代用人太过讲求资格,而行政又受许多法与例的拘束,法既繁了,例更繁杂。叶适说“国家以法为本,以例为要,其官虽贵也,其人虽贤也,然而非法无决也,非例无行也。骤而问之,不若吏之素也,而居之,不若吏之久也。知其一不知其二,不若吏之悉也。故不得不举而归之吏”(《水心集》卷一《上孝宗皇帝札子》)。吏每依例舞弊,“所欲与,则陈与例;欲夺,则陈夺例,与夺在其牙额”(《宋史》卷三百七十八《刘一止传》)。叶适又说:“自崇宁极于宣和,士大夫之职业,虽皮肤蹇浅者亦不复修治,而专从事于奔走进取。其簿书期会一切惟吏胥之听,而吏人根固窟穴,权势熏炙……故今世号为公人世界,又以为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者,皆指实而言也。”(《水心集》卷三《吏胥》)此言并非过甚其辞。贾政为粮道,粮房书办告知管门李十儿:“我在这衙门内已经三代了。”(第九十九回)此非“吏有封建”而何?其实,儒与吏乃如马端临所说:“今按西都(西汉)公卿大夫或出于文学,或出于吏道……未尝偏有轻重……后世儒与吏判为二途,儒自许以雅而诋吏为俗,于是以繁治剧者为不足以语道。吏自许以通而诮儒为迂,于是以通经博古者为不足以适时。而上之人又不能立兼收并蓄之法,过有抑扬轻重之意。于是拘谫不通者一归之儒,放荡无耻者一归之吏,而二途皆不足以得人矣。”(《文献通考》卷三十五《选举考》)。

    豪门及吏胥已经说明清楚了。吾人观贾雨村及贾政之事,可以猜知当时官场习气;分析之,可分类如次。唯在说明之时,并随处引用《红楼梦》上有关事件以为证。

    一是地方官不可得罪巨室。所谓巨室,即一个家族如果有人出为显宦,其兄弟子侄在本省则为乡绅,而不肖的且由乡绅变为土豪。贾雨村由姑苏县令,因贪酷免职,后起复委用,而为应天知府,接任伊始,便遇到薛蟠杀人命案。雨村本不愿因公枉法,但听了门子之言,不觉踌躇起来。

    门子道:“老爷荣任到此,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的‘护官符’来不成?”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门子道:“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势极富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也难保呢。所以叫做‘护官符’。”(第四回)

    门子一面说,一面取出一张抄的护官符,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俗谚口碑。所谓大族名宦之家就是贾史王薛。

    门子道:“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扶持遮饰,皆有照应的。今告打死人之薛……也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爷如今拿谁去?……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做个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王二公。雨村道:“事关人命……岂可因私枉法?”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但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有言,‘大丈夫相时而动’;又曰‘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依老爷这么说话,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第四回)

    结果,雨村接受门子的忠告,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并“疾忙修书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告以“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第四回)。

    二是巨室尤其土豪必须仰仗官府之力,而后在其本乡,才得为所欲为。贾、史、王、薛四家虽非土豪,而却是地方上极有权势的门阀。尤其贾、薛二家,简直可斥之为土豪劣绅。薛蟠之任意杀人固无论矣。贾赦欲娶鸳鸯为妾,对她哥哥金文翔说:“凭他嫁到了谁家,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要不然时,叫他趁早回心转意。”(第四十六回)这种话岂是绅士所说,完全是恶霸的口吻。贾赦又假手应天府尹贾雨村,强夺石呆子的扇子,“弄得人家倾家败产”(第四十八回)。宁府贾珍竟于丁忧之时,开赌场,“引诱世家子弟赌博”,后竟成为抄家的原因之一(第七十五回、第一百五回)。此非有恃无惧,安敢如此?案官府愿为豪门走狗,不是要从中渔利,而是要讨好权贵,借以保全自己的官位,吾人观门子对贾雨村说,老爷不肯因私枉法,“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即可知之。凤姐为了三千两银子,令来旺去托长安节度使云光设法破坏张家的女儿与长安守备的公子的婚约(第十五回)。那老尼静虚说:“我想如今长安节度云老爷与府上相好。”(第十五回)果然所料不错,“那节度使名唤云光,久悬贾府之情,这些小事,岂有不允之理”。然而因此,竟然害了痴情男女双双自杀(第十五回、第十六回)。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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