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红楼梦》(李颉) 第三章 自然无为的太极章法(6)

上一章     正如第六回的进入故事是随刘姥姥一路跟进的一样,五十八回以后的叙述入秋,是从一片看上去微不足道的落叶开始的。我指的是假凤泣虚凰一回中的小生藕官哭悼死去的小旦药官。俗话说一叶知秋,从这片落叶一路看去,最后看到了晴雯等一干少女的惨死以及多情公子的“芙蓉女儿诔”。而且颇有意味的是,晴雯又恰好被誉为秋天的花神,芙蓉仙子。至于这五十八回至七十八回的叙述手法,又较前不同,不纷繁铿锵地尽情倾泻,而是将笔峰在一群优伶、丫环以及老妈子中间绕来绕去,峰回路转似的曲尽大观园内每一个角落的芸芸众生。同时,宝玉黛玉那样的主要形象,则如同一座主峰隐隐约约地遥遥在望,并且忽近忽远,直至湘云醉眠、香菱解裙才重新显现,推出“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的轰然奏鸣。这个夜宴与其说是欢快的庆祝,不如说是乐极生悲意义上的一次最最后的晚餐。因为就在同一回中,笔峰陡然转向宁府中的“死金丹独艳理亲丧”,笔势由此变得凝重起来,不仅尤氏姐妹的命运令人黯然,即便“幽淑女悲题五美吟”“见土仪颦卿思故里”这样的段落中,人们也能听到凄楚的洞箫呜咽。至于此后的“桃花行”和“柳絮词”,更是有关命运触目惊心的预告。顺便说一句,此刻惟有薛宝钗得意洋洋地唱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与此相反,就她的妹子薛宝琴都不无悲壮地感叹:“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因为这时的整个叙势已经满目秋霜。大观园外是二尤之死,大观园内晴雯司棋芳官等少妇们头上悬起了达摩克得利斯之剑,就连在整治尤二姐上机关算尽的王熙凤都落到了恃强羞说病的地步。随着这样的浓重霜降,叙述笔峰顺势而下,揭开惊心动魄的抄检大观园。

    这场抄检写得极其匠心,整个叙述始终抓住首恶人物王夫人和邢夫人,而荣府总理王熙凤不过是一个违心随行的不得已执行者。王邢二妇的凶悍,走狗王善保家和周瑞家的狗仗人势,凤姐的表面顺从和内心深处的不以为然,晴雯的桀傲不驯,司棋的坦然相对,探春的正义凛然,迎春的懦弱,惜春的自洁,袭人的心虚,宝钗的回避,以及黛玉湘云在联诗中的凄恻感伤和贾宝玉的悲痛欲绝,在七十三回至七十八回中被一气写出,仿佛一套精深的剑法被一气呵成地舞将出来,淋漓尽致,剑气森然,不露丝毫破绽。尤其最后杜撰芙蓉诔一节,令人叹绝。

    在宝玉作诔文之前,已有“俏丫环抱屈夭风流、美优伶斩情归水月”一回极尽哀伤,正值没个开交之处,突然被小丫头一番有关芙蓉仙子的编造引入奇妙冥思遐想。然后又灵前祭拜落空,找黛玉诉释不得,整个作诔之势眼看已经蓄成,却又蓦地一个转折,被贾政硬叫去应征 词;这一笔仿佛有些离散,但因 词所述林四娘的忠贞报效内容又正好给后面的芙蓉女儿诔作了绝妙的反衬。因此虽然形貌上宕得远,但神意上却衬得足。及至一切铺叙准备停当,此段叙述才居高临下地将作诔一节一泻而就,波涛汹涌,气势澎湃;征引古代高士淑女,驰骋一派绚丽想像,如泣如诉,景象壮观。而且,诔文过后,还有一处妙笔令人惊叹——芙蓉花从中走出一个人影儿,致使小丫环大叫晴雯显魂,而事实上却是林妹妹在一旁听完后出来与宝玉讨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黄土陇中,女儿命薄”一节诔文;结果又顺带引出“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的不祥兆言,给以后宝黛之间的结局作了过渡性的遥遥铺垫。从“红绡帐里”转到“黄纱窗下”,可说是一个极其巧妙的承上启下,有关大观园少女命运的叙述,由此从丫环们的凋谢转入小姐们的飘零。并且,迎春香菱首当其冲。

    七十九回以后的叙述,寒风刺骨,白雪纷飞。大观园世界的冬天黯然降临。可是,令人气恼的是,不知续者出于什么动机,居然在八十一回一上手便来了个四美钓游鱼的滑稽场面,把那个拙劣的续作弄得春意盎然。世人的种种卑琐和庸俗,于此可见一斑。这种拙劣在故事层面上也许还只是隐约有感,但一旦进入叙事分析,便一目了然。且不说如前所述种种败笔,就是行文也委琐枯燥。宝玉写得像贾环一样神采全无,一进潇湘馆便放声大哭,还伏在桌子上呜呜咽咽。更荒唐的是,这居然又弄得林黛玉起了疑心,以为自己得罪了对方什么的。这与其说是在写贾宝玉,不如说是续作者在回忆自己儿时的撒娇模样。至于整个叙述,则如同老牛拖破车,吱吱呀呀,又冗长,又单调;这章法仿佛依然是太极章法,只是落在一个病人手里,摆弄得有气无力。最糟糕的是续作者一点没有意识到叙述气韵的冷暖调性转换,将寒气逼人的终局部分写得温吞水直淌。一会儿宝钗怀孕,一会儿政老沐恩,一会儿又是宝玉中魁,其情势仿佛作者恨不得跳进小说成为贾氏家族的接班人,然后来个妙手回春。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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