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红楼梦》(李颉) 第五章 名词的联想和回目的设计(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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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死金丹独艳埋亲理

    该回目在其隐喻意味上相似于第五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含耻辱情烈死金钏”,一方面是生命的高潮,一方面是死亡的凶讯,只是在那回中与死亡相对的是爱情的高峰体验,这回是大观园少女的生日聚会。当然,这个聚会截然不同于四十三回中的攒金庆寿的闲取乐,而是大观园群芳的最后一次晚餐(参见本著第三章有关论述)。不仅如此,该回目在叙事上以生死相对的寓意形式将故事从大观园引向宁国府,从而引出二尤之死。小说从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茜纱窗真情揆痴理”的起于青萍之末,叙至该回可谓风云齐集,大观园世界已是危在旦夕,但此刻笔锋突然朝外一转,不写大观园的如何衰败,而是先在外面营造死亡的气势,然后黑云压城似的将这气势逼向大观园,写出其分崩离析的景象。因此,该回目不仅在故事上有生死相对的寓意,而且在叙事上又有一种由此及彼由内而外、推开一步然后回锋的转势在示。

    十六、第七十八回薛文起悔娶河东吼,贾迎春误嫁中山狼

    我在第三章的叙述阅读中曾指出,大观园群芳的凋零在小说中是分二步写出的,从七十回到七十八回主要描述丫环层少女的遭受摧折,从七十九回起,进入小姐层少女的命运展示。这个回目同时暗示两个少女的落难,香菱和迎春,但在回目设计中却采用了明写和暗寓的对照手法。迎春误嫁中山狼是明写,香菱遭逢夏金桂是暗寓。一个是出嫁而遭殃,一个为娶进而致祸。一进一出,全藏杀机;二个少女,一样命运,狮吼狼嚎之下赴命黄泉。对此,回目中又特意以悔娶和误嫁点明元凶。因为从直接起因上使香菱迎春致死的是河东吼和中山狼,但从根本上犯下罪过的却是薛蟠和贾赦。因此回目以悔娶的悔字鞭挞薛蟠,以误嫁的误字指控贾赦。这样的寓意在阅读中是不可疏忽的。

    例举以上回目之后,我想说的是《红楼梦》作为一部既天然浑成又玲珑剔透的艺术精品,不仅每一个人物和细节不可疏忽,即便每一笔描写、每一首韵文、每一个回目乃至每一个人名或地名都值得细加玩味。而无论在人地命名和回目设计上,小说动用的与其说是文学手法,不如说是董狐之笔。因为与后人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中以史笔写文不同,《红楼梦》以文笔写史。而且,历史的虚构在此不再以王朝更迭、宫廷政变、盗贼蜂起、群雄作乱之类的权术和暴力为主要内容,而是以大观园儿女情长为首要对象。故事和叙事的命名因此便有了异乎寻常的意义。正如一场语言革命离不开名词的更新一样,历史的再度虚构将命名推到了先行的位置。过去的历史场景经由这样的命名从宫廷和沙场转变为大荒山和大观园这样的空幻之地和庭院闺阁,以往微言大义也从“郑伯克段于鄢”之类的评判变成“有福人”和“多情女”、“敏探春”和“贤宝钗”、“慧紫鹃”和“慈姨妈”之类的对比以及“魁夺”与“讽和”、“悔娶”与“误嫁”之类的修辞。人地的命名使名词发挥了翻天覆地的作用,而回目的设计又使形容词和动词展现了前所未有的新意。其中诸如“杨妃戏彩蝶的”的“戏”字和“飞燕泣残红”的“泣”字,犹为一字千钧,既活写人物个性又道出人物命运,在词性上既是动词又具形容词效应,如此等等。小说整个叙事由此被构造得出神入化,运势磅礴多变,韵文飞转灵动,命名随意点化,回目则耐人寻味,宛如点点航标,寻觅些许最为隐蔽的港湾深处。面对如此神奇的叙事结构,本著所及不过引玉之砖,详尽奥妙之处,有待进一步开掘。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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