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汇评本第三回 议温明董卓叱丁原 馈金珠李肃说吕布
上一章 【毛批：天子者日也。日而借光于萤火，不成其为日矣。后人以孔明在蜀，耿耿如长庚之照一方。夫长庚，则固胜于萤光百倍也。
李肃说吕布一段文字，花团锦簇。凡劝人背叛、劝人弒逆，是最难启齿之事；今偏不说出，偏要教他自说，妙不可言。
奸在君侧者，除之贵密、贵速。董卓上表以暴其威，是不密也。顿兵以观其变，是不速也。何进不知当密，卓则知之，而故为不密；何进不知当速，卓则知之，而故为不速：其意以为如是而何进必死，内乱必作，夫然后乘衅入朝，可以惟我所欲为耳。此皆出李儒之谋，儒亦智矣。乃劝卓收吕布为腹心，又何愚而失于计也!杀一义父，拜一义父，为其父者，不亦危乎？卓不疑布，布亦不虑卓之疑己，无谋之人，固不足怪。儒自以为智，而虑不及此，哀哉!
玄德结两异姓之弟，而得其死力；丁原结一异姓之子，而受其摧残。其故何也？一则择弟而弟，弟其所当弟；一则不择子而子，子其所不当子故也。观吕布，益服关、张之笃义；观丁原，益叹玄德之知人。】
且说曹操当日对何进曰：“宦官之祸，古今皆有；但世主不当假之权宠，使至于此。若欲治罪，当除元恶，但付一狱吏足矣，何必纷纷召外兵乎？欲尽诛之，事必宣露。吾料其必败也。”【毛夹批：所见大胜本初。两人优劣俱在于此。】【贽眉批： 极是。】【渔眉批：所见大胜本初，两人优劣已见于此。】【钟眉批：囗(操)云易囗(如)反掌，囗如此。】何进怒曰：“孟德亦怀私意耶？”操退曰：“乱天下者，必进也。”进乃暗差使命，密诏星夜往各镇去。
却说前将军鳌乡侯西凉刺史董卓，【贽眉批：如此等人，常有好相，所以至今好相者极多也。】先为破黄巾无功，朝议将治其罪，因贿赂十常侍幸免，【毛夹批：贿赂十常侍之人，安能杀十常侍？】【渔眉批：贿赂十常侍之人，如何能杀十常侍？】后又约托朝贵迁他显官，统西州大军二十万，常有不臣之心。【贽眉批：奸雄。】是时得诏大喜，【钟眉批：奸雄。】点起军马，陆续便行。使其婿中郎将牛辅守住陕西，自己却带李傕、郭汜、张济、樊稠等，提兵望洛阳进发。卓婿谋士李儒曰：“今虽奉诏，中间多有暗昧。何不差人上表，名正言顺，大事可图。”【毛夹批(渔眉批)：何进暗发密诏，李儒乃欲显上表章，明明要激成内乱。】【贽眉批：此人亦通。】【钟眉批：假公济私，往往如此。】卓大喜，遂上表。其略曰：
窃闻天下所以乱逆不止者，皆由黄门常侍张让等侮慢天常之故。臣闻扬汤止沸，不如去薪；溃痈虽痛，胜于养毒。臣敢鸣钟鼓，入洛阳，请除让等。社稷幸甚!天下幸甚!【贽眉批：是大奸雄文字。】
何进得表，出示大臣。侍御史郑泰谏曰：“董卓乃豺狼也，引入京城，必食人矣。”【毛夹批(渔眉批)：欲去狐鼠，乃召豺狼。确论。】进曰：“汝多疑，不足谋大事。”【贽眉批：何进不听好人之言，真奴才也。如此人若何不败!】卢植亦谏曰：“植素知董卓，为人面善心狠。一入禁庭，必生祸患，不如止之勿来，免致生乱。”【钟眉批：郑泰、卢植药石之言，惜何进坚拒不听。】进不听，【贽眉批：独有何进可与谋大事，不枉食君禄也？】郑泰、卢植皆弃官而去。朝廷大臣去者大半。【钟眉批：君子见几而作。】进使人迎董卓于渑池，【钟夹批：渑池，县名。】卓按兵不动。【毛夹批：先上表以示威，复按兵以观变，皆李儒之谋也。】【渔眉批：先上表以示威，复按兵以观变，皆李儒计也。】
张让等知外兵到，共议曰：“此何进之谋也。我等不先下手，皆灭族矣!”乃先伏刀斧手五十人于长乐宫嘉德门内，入告何太后曰：“今大将军矫诏召外兵至京师，欲灭臣等，望娘娘垂怜赐救!”太后曰：“汝等可诣大将军府谢罪。”让曰：“若到相府，骨肉齑粉矣。望娘娘宣大将军入宫，谕止之，如其不从，臣等只就娘娘前请死。”【钟眉批：十常侍巧计。】太后乃降诏宣进。【毛夹批：妇人误事如此。】进得诏便行，主簿陈琳谏曰：“太后此诏，必是十常侍之谋，切不可去。去必有祸。”【毛夹批：智哉陈琳。】进曰：“太后诏我，有何祸事？”袁绍曰：“今谋已泄，事已露，将军尚欲入宫耶？”曹操曰：“先召十常侍出，然后可入。”【毛夹批：真应变之策。】【渔眉批：二语的是万全之策，奈何进不依，可恨。】进笑曰：“此小儿之见也。【毛夹批：好个大人。】吾掌天下之权，十常侍敢待如何!”【贽眉批：陈琳、袁绍，曹操俱有定见，何进卤莽不用，宣其临也。】【钟眉批：陈琳、袁绍、曹操俱有定见，何进囗(甚)卤莽囗(也)。】绍曰：“公必欲去，我等引甲士护从，以防不测。”【渔眉批：也是不得已而思其次。】于是袁绍、曹操各选精兵五百，命袁绍之弟袁术领之。袁术全身披挂，引兵布列青琐门外，绍与操带剑护送何进至长乐宫前。黄门传懿旨云：“太后特宣大将军，余人不许辄入。”将袁绍、曹操等都阻住宫门外。何进昂然直入。【毛夹批：可谓大将军八面威风。】【渔眉批：大将军八面威风。】【钟眉批：祸不远矣。】至嘉德殿门，张让、段珪迎出，左右围住，进大惊。【贽眉批：何进固是奴才，不足惜也，然亦董后之报，此天道貌岸然好还之一证也。】让厉声责进曰：“董后何罪，妄以鸩死？国母丧葬，托疾不出!汝本屠沽小辈，我等荐之天子，以致荣贵。不思报效，欲相谋害。汝言我等甚浊，其清者是谁？”【毛夹批：<左传>曰：“惟无瑕者可以戮人。”何进谋杀董后，其罪亦与十常侍等。】【贽眉批：亦说得是。】【渔眉批： 何患无辞。】【钟眉批：责得是。】进慌急欲寻出路，【毛夹批：至此而欲寻出路，真小儿之见也。】宫门尽闭，伏甲齐出，将何进砍为两段。【贽眉批：何进者，正所云可怜不足惜者也。】【钟眉批：何进死不足惜。】后人有诗叹之曰：
汉室倾危天数终，无谋何进作三公。几番不听忠臣谏，难免宫中受剑锋。【贽眉批：此实录也，可称诗史。】【钟眉批：实录。】
让等既杀何进，袁绍久不见进出，乃于宫门外大叫曰：“请将军上车!”让等将何进首级从墙上掷出，【毛夹批：身不能上车而行，头乃得逾墙而出，还算逃得一半。】宣谕曰：“何进谋反，已伏诛矣!其余胁从，尽皆赦宥。”袁绍厉声大叫：“阉官谋杀大臣!诛恶党者前来助战!”何进部将吴匡便于青琐门外放起火来。袁术引兵突入宫庭，但见阉官，不论大小，尽皆杀之。【毛夹批：势必至此。然则又何必召外兵耶？】【贽眉批：快事。】【渔眉批： 畅快。】袁绍、曹操，斩关入内。【渔眉批：此时董卓在哪里？】赵忠、程旷、夏恽、郭胜四个，被赶至翠花楼前，剁为肉泥。宫中火焰冲天。张让、段珪、曹节、侯览将太后及太子并陈留王劫去内省，从后道走北宫。时卢植弃官未去，见宫中事变，擐甲持戈，立于阁下。遥见段珪拥逼何后过来，植大呼曰：“段珪逆贼，安敢劫太后!”段珪回身便走。太后从窗中跳出，植急救得免。【毛夹批：国舅逾墙，止剩一头；太后跳窗，得保全身：犹幸矣。】【贽眉批：卢植可用。】吴匡杀入内庭，见何苗亦提剑出。匡大呼曰：“何苗同谋害兄，当共杀之!”【渔眉批：其事不明。】众人俱曰：“愿斩谋兄之贼!”苗欲走，四面围定，砍为齑粉。绍复令军士分头来杀十常侍家属，不分大小尽皆诛绝，【钟眉批：尽诛十常侍家属，谁人不快!】多有无须者误被杀死。【毛夹批：此时胡子大得便宜。】【贽眉批：此时胡子甚侥幸也。】【渔眉批： 此是无须劫。后十六国时杀灭胡种，凡隆准大鼻者皆遇害，又是大鼻劫。】曹操一面救灭宫中之火，请何太后权摄大事，遣兵追袭张让等，寻觅少帝。【毛夹批：孟德举动毕竟不同。】【渔眉批：袁绍、孟德二人举动俱得大囗。】
且说张让、段珪劫拥少帝及陈留王，冒烟突火，连夜奔走。至北邙山，约二更时分，后面喊声大举，人马赶至。当前河南中部掾吏闵贡，大呼“逆贼休走!”张让见事急，遂投河而死。帝与陈留王未知虚实，不敢高声，伏于河边乱草之内。军马四散去赶，不知帝之所在。帝与王伏至四更，露水又下，腹中饥馁，相抱而哭。又怕人知觉，吞声草莽之中。【毛夹批：寇则伏莽，帝亦伏莽，为之一叹。】【钟眉批：天下似此，予无乐乎为君。】陈留王曰：“此间不可久恋，须别寻活路。”于是二人以衣相结，爬上岸边。满地荆棘，黑暗之中不见行路。正无奈何，忽有流萤千百成群，光芒照耀，只在帝前飞转。【毛夹批(渔眉批)：】【贽眉批：此时萤火虫亦功臣也。】【渔眉批： 日而借光于萤，尚成其为日哉!】【钟眉批：微物也有忠心。】炎刘之势，昔如日月，今为萤光，火德衰矣。陈留王曰：“此天助我兄弟也!”遂随萤火而行，渐渐见路。行至五更，足痛不能行，山冈边见一草堆，帝与王卧于草堆之中。【毛夹批：竟为草头皇帝矣。】草堆前面是一所庄院。庄主是夜梦两红日坠于庄后，【毛夹批(渔眉批)：两红日正应陈留亦为帝之兆。】【钟眉批：囗囗梦。】惊觉，披衣出户。四下观望，见庄后草堆上红光冲天，然则萤光相随，【毛夹批：直以光引光耳。】慌忙往视，却是二人卧于草畔。庄主问曰：“二少年谁家之子？”帝不敢应。陈留王指帝曰：“此是当今皇帝，遭十常侍之乱，逃难到此。吾乃皇弟陈留王也。”【贽眉批：是。】【渔眉批： 此时据理还不该直说。】【钟眉批：果然是囗囗囗(弟胜兄)。】庄主大惊，再拜曰：“臣先朝司徒崔烈之弟崔毅也。因见十常侍卖官嫉贤，故隐于此。”【毛夹批：崔烈此弟颇胜于兄。】【渔眉批：映带得好。】遂扶帝入庄，跪进酒食。
却说闵贡赶上段珪，拿住问：“天子何在？”珪言：“已在半路相失，不知何往。”贡遂杀段珪，悬头于马项下，分兵四散寻觅，【钟眉批：段珪逆贼宜杀示众。】自己却独乘一马随路追寻。偶至崔毅庄，毅见首级，问之，贡说详细。崔毅引贡见帝。君臣痛哭。贡曰：“国不可一日无君，请陛下还都。”【贽眉批：是。】崔毅庄上止有瘦马一匹，备与帝乘。贡与陈留王共乘一马，【毛夹批：帝曰万乘，王曰千乘，大夫亦曰百乘。今一帝、一王、一臣，止共骑得二马，可叹。】【渔眉批：帝万乘，王千乘，大夫百乘。君臣三人共骑二马，好看好看。】离庄而行。不到三里，司徒王允、太尉杨彪、左军校尉淳于琼、右军校尉赵萌、后军校尉鲍信、中军校尉袁绍，一行人众，接着车驾。君臣皆哭。先使人将段珪首级往京师号令，【贽眉批：是。】另换好马，与帝及陈留王骑坐，【毛夹批：细。】【渔眉批：叙事甚细。】簇帝还京。先是洛阳小儿谣曰：“帝非帝，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百)邙。”【钟眉批：童谣已囗。】至此果应其谶。【毛夹批：后来帝癈为王，王反为帝，所谓“帝非帝，王非王”耶。此时只应得末一句，那知后来却应在首二句耶。】车驾行不到数里，忽见旌旗蔽日，尘土遮天，一枝人马到来，百官失色，帝亦大惊。袁绍骤马出问：“何人？”绣旗影里，一将飞出，厉声问：【渔眉批：厉声便势头不好。】“天子何在？”【毛夹批：不答袁绍，竟问天子，气质便来得不好。】帝战栗不能言。陈留王勒马向前，叱曰：“来者何人？”卓曰：“西凉刺史董卓也。”【毛夹批：董卓至此时始来，皆李儒之计也。】【渔眉批：废立之关在此。卓至此时方来，皆李儒之计也。】陈留王曰：“汝来保驾耶？汝来劫驾耶？”【钟眉批：陈留王囗。】卓应曰：“特来保驾。”陈留王曰：“既来保驾，天子在此，何不下马!”【贽眉批：陈留王亦大通，但此时袁本初在也，何无一言？可疑，强疑。】卓大惊，慌忙下马，拜于道左。陈留王以言抚慰董卓，自初至终，并无失语。【毛夹批：献帝此时，颇强人意，何后来倦惫之甚也？】【贽眉批：陈留王固好，卓亦识人，亦奸雄也。】卓暗奇之，【渔眉批：不该奇之，应该惧之。】已怀废立之意。是日还宫，见何太后，俱各痛哭。检点宫中，不见了传国玉玺。【毛夹批：为后文孙坚得玺伏线。】【渔眉批：是大关键。】
董卓屯兵城外，每日带铁甲马军入城，横行街市，百姓惶惶不安。【钟眉批：这等行事便囗露囗囗。】卓出入宫庭，略无忌惮。后军校尉鲍信来见袁绍，言：“董卓必有异心，【钟眉批：两人俱囗囗事。】可速除之。”【毛夹批：若欲除之，不如勿召。既已召之，欲除则难矣。】绍曰：“朝廷新定，未可轻动。”【贽眉批：亦是。】鲍信见王允，亦言其事。允曰：“且容商议。”【渔眉批：非不从，无可奈何耳。】信自引本部军兵，投泰山去了。董卓招诱何进兄弟部下之兵，尽归掌握，私谓李儒曰：“吾欲废帝立陈留王，何如？”李儒曰：“今朝廷无主，不就此时行事，迟则有变矣。来日于温明园中，召集百官，【钟眉批：卓与儒亦一时之雄，惜其用之不正矣。】谕以废立，有不从者斩之。则威权之行，正在今日。”【贽眉批：卓与儒亦一时之雄也。】【渔眉批：“指鹿”二字，贼臣供伏。】卓喜。
次日，大排筵会，遍请公卿。【渔眉批：飞马邀酒，好看。】公卿皆惧董卓，谁敢不到？卓待百官到了，然后徐徐到园门下马，【毛夹批：妆模做样，可恶可恶。】【贽眉批：奸雄，奸雄!】带剑入席。【钟眉批：小人气囗(慨)。】酒行数巡，卓教停酒止乐，乃厉声曰：“吾有一言，众官静听。”众皆侧耳。卓曰：“天子为万民之主，无威仪不可以奉宗庙社稷。今上懦弱，不若陈留王聪明好学，可承大位。吾欲废帝立陈留王，诸大臣以为何如？”【毛夹批：鸣钟鼓入洛阳，不是来杀十常侍，特来癈皇帝耳。】【贽眉批：奸雄，奸雄!】【渔眉批： 此句话从何处得来，何诸人不闻而卓独闻？原请你来诛十常侍，不曾请你来废立皇帝。】【钟眉批：奸雄举事，必借个大题目以塞众口，好(如)先君密诏所云是也。】诸官听罢，不敢出声。座上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