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外传》第108章:高俅宣诏
上一章 滩畔热闹非凡,张棚结彩,设案焚香。旗幡,仪仗,法物,诸礼不缺。锣鼓,铙钹,唢呐,万籁齐鸣。众人并肩接踵,乱成一团,翘首企足眺望。放眼处,但见江心千舟竞发,百舸争流,仿佛梁山泊的龙须虾,结党成群,数也数不清,打水面徐徐漂来。百舸当头,正中有一艘画舫,结束隆重,通身朱漆,绶带迎风招展。那船顶上,插一面镶金黄旗,大书:“招抚梁山水泊宣抚使高俅。”高俅立在船头,精神抖擞,笑呵呵抱拳不休。高布见了,心下一阵狐疑。
柴进立在滩头,四向施礼罢,亢声道:“兄弟们,今番朝廷降诏,不比前时,我等忍耐性子则个,盛待贵人,成就好事。”众人闻言,咕哝开来。柴进又道:“山寨粮尽弹绝,人困马乏日久,再不归顺,早晚要困死愁城。如今他既来招,我等便遂他意,将息一年半载,再上山来,重振旗鼓不迟。”话落处,有人欢呼鼓舞,有人呲牙冷笑。和尚道:“也好,也好,多时下不得山,吃不得酒,嘴里淡出鸟来。此一去,须得卧槽痛饮,大醉三日三夜方休。”李逵大笑。柴进道:“我等一干人,缔结金兰,共聚大义,誓约生则同衾,死则同穴。此下山去,敢有生异心的,人人得而诛之!”众人悚然应诺。
不多时,画舫泊岸,柴进登船迎接。宋江慌忙整顿颜容,骨碌碌,一个翻身落了滑杆,也上船去,推金山,倒玉柱,纳头拜道:“郓城小吏宋江,参拜恩相。”高俅道:“义士请起。”宋江长跪不起。柴进道:“小可柴进,叩见大人。”高俅冷哼一声,并不作答。柴进悻悻不安。高俅扶起宋江,道:“敢问头领,高布安在?”宋江道:“公子安坐岸上。”言讫,俯身又拜。高俅道:“义士手臂流血,不必行此大礼。”宋江惶恐道:“落魄小吏,何德何能,敢蒙恩相下问?”高俅笑道:“皇恩普照,待宣了诏,你我前嫌尽释,便一家子的人了,何分彼此?”宋江喜道:“小可何许人也,敢与大人相提并论?”高俅笑道:“休谦,休谦。”宋江又磕三个响头,良久不起。
红日当空,赤焰正隆,晌午了。柴进道:“大人不辞劳苦,倍道而来,救我等于水火。大恩大德,小可作牛作马,衔环结草,也怕报之不尽。”高俅冷笑不已。柴进道:“香案业已就绪,请大人高抬玉步。”高俅不语,翻一翻眼,似欲发作,却强忍住了,轻身下了船。身后护卫紧紧跟来,把眼掠时,不下百人。
当其时,锣鼓喧天,唢呐震耳,烟花爆竹不绝,烟雾四处弥漫。高俅下得船来,先教士卒提两人出来,把眼觑时,却是呼延灼史进二人。宋江大喜,奔近前来,执手相询。高俅道:“依据常例,宣诏之前,且先交换俘虏。义士提高布来。”宋江声喏,亲去敦请高布。未几,高布冲冲来到。高俅打量一番,寒暄几句,教他藏进舱去。高布不去,陪在身侧,四处放目。但见滩头人头涌涌,撒了满满一地。人群之中,却不见婆婆身影,不知去了何处?高布觑了,心下一阵惆怅。宋江又唱一喏,携呼延灼史进,归阵去了。
稍顷,高俅走到案边,启诏朗读,道:
“制曰:人之本心,本无二端;国之恒道,俱是一理。作善则为良民,造恶则为逆党。朕闻梁山泊聚众已久,不蒙善化,未复良心。今差天使颁降诏书,除柴进,宋江卢俊义等大小人众,所犯过恶,并与赦免。其为首者,诣京谢恩;协随助者,各归乡闾。呜呼,速沾雨露,以就去邪归正之心;毋犯雷霆,当效革故鼎新之意。故兹诏示,想宜悉知。宣和三年九月二十日诏示。”
读罢,人声鼎沸,梁山众人吵闹不休。高俅若无其事,直教赐酒。宋江大喜,当先承恩。
柴进道:“小可纯良之人,本无怙恶,何以遍赦群人,独不赦我?”高俅遽然道:“高唐州之事,汝还记否?”柴进道:“高唐州那时,小可并无过犯,坐罪者,俱为奸人所害也。大人何故此问?”高俅冷笑道:“打死殷天锡,砍翻高廉,攻陷高唐州,惊动天阕,不是过犯而何?”柴进道:“小可请兵自救,情非得已,惊动圣颜之处,还望包涵!”高俅叱道:“好堂皇的说话!童谣云,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你为一己之私,率兵造反,领三十六大将,七十二小将,大动干戈,致使哀鸿遍野,枯骨满地,君父坐立不安。你道,你该不该死?”柴进道:“冤枉,冤枉。”高俅道:“你道你做事机密,别人便不知你狼子野心?想当初,你重金收买宋江,巴结八方豪杰,于横海郡别设洞天。你道,老夫不知耶?内廷不知耶?”柴进不语。高俅又道:“皇上知你密谋作反,早下密旨,着高廉奉命行事。高廉打柴皇城下手,行调虎离山之计,引你出洞。待你到得高唐州时,就地铲除了你。你又知否?”众人听了,面面相觑,暗暗吃惊。
柴进怒火中烧,沉声道:“原来如此!我只道那殷天锡横行无忌,吃了豹子胆,敢抢我叔父园子?”高俅道:“你家里有太祖赐的誓书铁券,若非圣上亲敕旨令,谁敢动你一根毫毛?”柴进道:“是了,是了。那殷天锡一介外戚,靠的是小小知府,若不是道君敕旨,怎便敢来惹我!”高俅道:“你明白最好。圣上心怀仁义,见你柴氏子孙,不想你颜面无存,才没有诏告天下。”众人闻言,暗想:“原来恁地!难怪宋江忌惮柴进,我等直蒙在鼓里了!”想到是处,心下冷笑。柴进站在当地,毫不作声。
高俅道:“你认罪不认罪?”柴进道:“柴某造反,只为讨回祖物,何罪之有?”高俅哼道:“恁地时,再无话说。”言讫,喝令左右拿下柴进。身侧两介白衣人声喏,激射而出,望柴进扑去。柴进撒足逃窜,苦不甚快。两人疾步赶上,劈头拿下。柴进努力挣扎,作困兽斗。高布浩叹,奈何无人施救。
说时迟,那时快。忽地,有人轻叱,一阵风也似的,飘然而降。高布觑时,又惊又喜,暗道:“婆婆来了!”心甚欢喜。婆婆叱声未绝,人已冲入战团,提起白衣人,望外掷去。白衣人经不得力,腾空而起,飞出老远,啪地一声落地。柴进稍安,收拾脚步,归了阵去。
俄而,一人哈哈大笑,手执羽扇,出到阵前,叫道:“太尉,今日大喜之日,见不得血光之灾,不如权罢厮杀。柴大官人果有不是,诣京再议不迟。”婆婆喝道:“混帐!他既不赦我儿,诣京作甚?归抚作甚?”柴进气息甫定,叫道:“杀,随我杀,一并杀过去!”众人趑趄不前。婆婆骂道:“天杀的贼!宋江,你主公遭受奚落,你怎能袖手旁观,置诸不理?”宋江听了,通身一振,一霎叫道:“太尉,柴大官人纵有不是,不到得领罪致死。不过是误听了谗言,一时利欲熏心,有甚大碍?你若要拿他,我等百余手足,怕不答应。”说罢,满身火热,沁出一身汗来。
话音方落,阵角忽来刀枪声。把眼觑时,马麟正缠那白衣人厮杀,不知几时出了阵?杀了一阵,陶宗旺出去助阵了。宋江着紧,疾喊:“住手,住手!”高俅肚里冷笑。未几,战过十招,马麟陶宗旺渐居下风了。众人鼓气呐喊。高布问道:“父帅,白衣人身手忒好,打哪来的好手?”高俅道:“此二人,一个唤作党世英,一个唤作党世雄,最是骁勇。”高布道:“他两个,敢情与党士杰同胞?”高俅道:“正是,同为一母所生。”高布道:“既如此,那关胜杀了党士杰,此一雠,两人怕无干休?”高俅点点头,长叹一声。
叹未已,白衣人叫道:“关胜,关胜,关胜出来受死!”关胜正在阵里,噙口不语。白衣人又叫。宣赞恼了,应道:“此便来!”语毕,强拽关胜出去。出到半途,关胜藏头搭脸,甩开宣赞手掌,遁去了。白衣人觑在眼里,舍了马麟陶宗旺,急急追来。相交处,又是一番厮杀。关胜以一敌二,手脚犹豫,拳风迟钝。宋江又喝:“住手!”一例无人搭理。
吴用劝道:“哥哥休费心神!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一家子的事,由他自行了结便了。”宋江懊恼,重重吸一口气。吴用又道:“场中有人动手,高俅劝也不劝,敢情没安好心。我等须要提防则个。”宋江道:“双方人马相当,谅他不敢胡来。背水作战,他有韩信的能耐么?”吴用抹一把汗,道:“不然。大丈夫斗智不斗勇。如今深秋,风高物燥,他若是会事的,放一把火,梁山便成焦土了。到那时,我等哪有存身之地?”宋江惊道:“既如此,快快提备!”吴用摇摇头,道:“山寨兵寡,果要提防火起,哪里提防得来?当今之计,再无他法,唯有弃車保帅,平息干戈。”宋江动容道:“军师见地,却先做掉柴大官人?”吴用沉吟不答,微微冷笑。
正笑之间,山北烽火烟大作,狼烟滚滚,热风扑脸而来。吴用失色道:“糟糕!不吉利的说话,一说便中,后山火起了!”宋江颤声道:“如之奈何?”吴用道:“杀将去,先结果了高俅。敌军折了主帅,必然大溃退去。我等苟活得了,再想后着。”宋江脸色一整,更无二话,大叫:“杀,杀,杀!”话未了,李逵手掿大斧,率先冲出阵去了。武松和尚也放飞去了。高俅大笑,道:“来的好!我此一着,唤作延兵之计,可使得否?”言讫,击掌为号,舱内一声闷响,杀出千把军健,驱入阵来。梁山大惊,阵脚一松,望后退去。宋江道:“杀,杀杀!敢后退者,杀无赦!”连吼三遍,众人方稳住阵行,奋力迎战。吴用心慌,先教人抬了宋江,进了棚台歇了。罢了,又急急爬上云梯,挥师拒敌。
当下一阵厮杀,混天暗地,梁山抵挡不住,一步步后退。吴用大惊,急寻柴进。那柴进杀进阵里,手忙脚乱,忘命反击,轻衣挂了彩,披伤了。吴用疾喊:“婆婆,婆婆何在?”婆婆不见踪影。原来,婆婆早进了阵,迳望高俅杀去。高俅武艺寻常的人,哪敌得婆婆一招半式?一时吃紧,遁入画舫逃命。婆婆贴身追来。又杀几招,战到危急,高俅喝道:“刀斧手何在?”话落处,船身剧烈一晃,船板倏然大开,张大一口巨洞。婆婆不料此着,失足掉下洞去,落入水密舱。伏兵摸黑,把他捆作一团,投进牢笼去了。
那吴用寻婆婆不得,又来觑卢俊义。卢俊义正踏步而来,吴用大喜。孰料卢俊义抢过身侧,拍刀望宋江劈下。吴用惊道:“使不得,使不得!”卢俊义冷笑,刀势不顿,直直劈下。宋江魂飞魄散,一个翻滚,落了滑杆,望官船飞奔而去。卢俊义喝道:“狗贼,你害我家破人亡,吃我一刀!”大刀闪电也似的,一口气劈下。宋江忙不迭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话未了,卢俊义刀锋已到。宋江身子一软,倒下地去。不想身子一偏,卢俊义刀势落斜了,一斫中了手臂。手臂咯噔噔,落在地上。宋江痛彻心肺,昏死过去。卢俊义骂道:“狗贼,装死不是?”一脚踢去。宋江气球也似的,飞上半空,重重摔在地上,七孔流血,眼看活不成了。孔明孔亮闻声来救。卢俊义喝道:“闪开!卢某不杀无辜。”两人不听,恶斧相向。卢俊义却不接招,疾退一步,望旁折去,来寻柴进晦气。
争奈出不两步,背后呼呼风响,孔明孔亮欺来了,刀斧迳取要害。卢俊义暗惊,不觉性起了,一刀一个,砍翻两人。又欲前行,一支哨棒拍来。卢俊义低头闪腰,避过一棒,顺势撒了刀,换了齐眉棍,迎上去打。卢俊义道:“武二,你非我对手,快快退去,省得赔了性命。”武松呸了一声,道:“狗贼,枉费师父半生心血,教出你这等货色!”卢俊义怔道:“甚么说话?你为虎作伥,反来说我?我今日不清理门户,便算不得周侗弟子。”武松叫道:“好大的口气!你来,你来,不怕死的便来!”卢俊义轻叱,虚晃一棒,把身子一绕,穿过武松身侧,啪地掴了武松一掌。武松通身一震,吼道:“狗贼,你活腻了!”反身一棒。卢俊义疾退半步,把棒一敲,拍在哨棒上头。当下两棒相撞,哐啷一声,同时落地。卢俊义冷笑一声,拾起棍棒,扬长去了。
武松略略发怔,调转身来,看觑宋江。宋江未死,微微睁开眼,道:“报应,报应……”武松眼眶通红,忧戚道:“武二不合恋战,救应哥哥来迟。”宋江道:“不碍事,不碍事……”武松道:“可恨卢俊义趁人之危,哥哥刚愈的手臂,又送了恶棍。”宋江道:“他已手下容情了。昏迷那时,他不取我性命,已是手下容情了。”武松冷哼。宋江道:“我一生追随大官人,杀许多好人,行许多冤孽,如今掉了一臂,也是活该。”说着,眉头稍稍舒展。武松道:“哥哥哪里说话?却才我在阵里,见高布追杀大官人,生怕有人对哥哥不利,便又出了阵来,接应哥哥,不意见得员外行凶。若不是武二灵光一闪,哥哥性命难保了。”宋江谈一口气,喃喃道:“报应,报应……”话语不绝。 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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