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水浒》第十七回 争绣球铁牛挂花红 闹洞房莽贼惊异变

上一章     话说李逵在尉迟老爷家里,高君德早晚十分管待,却是晚间又请他去与尉迟老爷诊治,李逵胡乱把了脉,高君德道:“李大哥的解毒灵丹果然十分有效,这回儿眼见得老爷面皮渐渐透出点血色来,先前呕了不少黑水,只是还是神智昏沉,望李大哥再展回春妙手,开张方儿才好。”李逵如何开得出药方?亏得他倒也有几分急智,就道:“眼见得这房里闹,我静不得心,便开不得方,可引我静房里去,我自细细参详,开张方儿与你。” 高君德无奈,只得就陪他到一座小院里,那院里有千百绿竹掩映,一条石子路满是苍苔,竹深处却是两间小小精舍,都是竹子搭就的,十分清雅幽静——原是尉迟老爷盛夏纳凉的去处,最是安静,为李逵要安静地方,所以高君德引他到这里。进得房来,见房里桌床椅子也都是竹子的,壁上悬了一张琴,又桌上有个香炉,再无他物,高君德便叫管房的使女焚起一炉好香来,清馥馥的十分沁人肺腑,道:“李大哥可在这里参详,写出方来就叫使女传与那边的郎中,叫他参详着配药煎了,再送与老爷。我也尚有些事要去打发了,李大哥要什么都只管和这使女说,都不妨的。”李逵胡乱答应了,看那高君德自去了。那两个使女都是极解人意的,见总管敬重李逵,又说开方,知他便是来与老爷诊病的神医郎中了,虽见他模样黑丑吓人,却也十分殷勤,早准备下那笔墨纸砚,小心伺候,李逵虽是使诡计暂拖了,他肚里何尝有半个药名草性,都是空空的,见使女四个眼睛看着,只得装模作样,坐在那儿假装冥思苦想,却是抓耳挠腮,没一点思想处,不由得自家心里喊苦叫娘,便寻思道:“俺今日却如何这般傻?没来由的冒这个瘟郎中,却吃这烦恼!待会那厮回来要方子,却如何说?岂不是闹个老大没脸?他娘的,不如走了罢!”就寻思偷着走路,却是欲出房时,那使女就问道:“先生何去,但需什么物事时,只管吩咐就是。”李逵无奈,就只得扯个谎道:“我自肚里急,要去拉些屎尿,你们不要跟来。”那使女掩口而笑,就指着道:“那竹子深处院西南角就是登东的去处,先生慢走。”李逵那里顾得多说,就一径走到那西南角上,待翻墙走时,忽的肚子真疼起来,就有些内急,叫得苦,便骂自己道:“如何便这嘴也瘟了,咒的自家也倒准,怎不见你这鸟嘴咒出张方子来?”只得就去里面登厕,却又自想道:“若是走了,以后却如何见得着那小姐?只是开方子却不难杀人也?”正苦恼间,就忽地灵机一动,想道:“想在梁山上时,俺大便有些不畅,安道全与俺开些什么药叫巴豆大黄,俺吃些就好了,何不就那这个方子给他试试?若是吃了这药那老爷依旧不好时,只说是他中毒太深,神仙难救,须冤不到俺身上。”想到此心情大好,就登完厕出来,回到房里,提起笔来,却又不知那几个字怎么写,便又犯难,看见那两个使女心里却一动,就道:“老爷方才在路上滑了一跤,将手伤了,提不得笔,你们有会写字的可来替老爷写方子,过会老爷自赏你们。”那使女听得有赏,都过来,道:“先生要写什么字?”李逵道:“便是那方子,嗯,你就写巴豆一大捧,大黄一小捧,熬一碗浓浓的喝下,就好,不好了俺不偿命。”那使女听的目瞪口呆,也只得依言写了,李逵便叫那使女去送与那管煎药的,又叫个使女去厨房里要酒肉,自家大吃大喝,醉了便去那竹床上放倒身便睡,鼻息如雷响,震的那房子动,那两个使女愁眉苦脸,只得远远的躲了。后人有首诗但笑说李逵作医生的好处,道是:

    世上庸医爱杀人,杀罢尚要索诊金。只有铁牛不爱钱,医时尚怕偿命真。

    却说那使女送方与那管煎药的郎中,那郎中看了目瞪口呆,半天尚作声不得,行动不得,却是那病房里早听得说神医送了方子来,一连声的摧促下来,教送药房里去,那郎中被逼不过,寻思道:“眼见得方子是他开的,便是吃死了尉迟老爷也只怨他,不管我事。”就将巴豆大黄如言浓浓的煎了一碗,送与那房外的使女,那使女怎知道就里,就将药送进去,尉迟小姐正在房中,见送了药来,大喜,将将药来喂父亲喝了,过不多时,只听得尉迟老爷腹中雷鸣,只是个响,到天明一连泻肚有十数次,昏迷不醒,那小姐惊惶,急的只是啼哭,正是:

    李逵如今充南郭,一方虎狼便害人。

    那小姐无法,只得叫使女报知高君德,高君德吃一惊,飞也似的跑来,看了尉迟老爷病状,急的三神暴跳,就出去急传那管煎药的郎中来问,那郎中分辩道:“须不管我事,是那神医拟的方,房里又催,我只得按方子煎的。”就将那方子拿出来,高君德看了,就两把将方子撕的粉碎,咬牙切齿道:“这是什么狗屁方子,全是狗屁言语!巴豆大黄全是发泻夺门的药物,用这许多岂不是要人十条性命?况又全不讲个君臣佐使,无一点中和的药物在里面!却不是只要杀人?这厮不知从哪里弄包药粉来误打误撞来解了老爷的毒,就冒充起神医来,我如何也昏了头,就信他胡言乱语?真是万不可恕,我只将他碎尸万段方来罢休!”就喝传三五十条大汉来,奔那小院来,入得院来只闻得鼾声如雷,全是屁臭气,高君德侮着鼻子,带那许多大汉直拥到房里,见李逵横着身子,在那床上剥的赤条条的,呼呼大睡,高君德大喝一声,那数十条大汉一齐下手,就床上拿翻了李逵,将来赤条条地反剪了三五条索子缚起,李逵惊醒时,待要挣扎,怎当得人多,又猝不及防,况又自家大醉,手脚不灵便,遂被拿翻了。高君德骂一声:“该死的贼!”当不得房中臭气,只得出来,就教将李逵拖到前面侧厅里拷问,把李逵吊在梁上,几人拿了大棍子打,李逵大叫道:“我得何罪,你们颠倒来打老爷!等老爷手脚活了,将这里都翻做白地!”高君德喝道:“你这厮兀自好口!如何冒充医生,开那狗屁方子来,看看将我家老爷害死了?你这厮直不懂得一点药理,如何却来冒充神医谋财害命?却是哪里的光棍毛贼,快来招实了!不然连皮都剥了你的!”李逵才知道这段公案发了,说不得话,只得闭了眼睛诈做打晕了。高君德冷笑道:“这贼顽皮顽骨!“就教下十分力去狠打,众大汉便将棍子雨点般围着打下来,打得李逵熬不住,睁了眼叫道:“不要打,我有话说!” 高君德只是冷笑,喝教下手。正不得开交间,忽地外面奔进两个小使女来,急叫道:“不要打神医,老爷自好了,已开得口说话了!”众人都吃惊,高君德目瞪口呆,就叫那使女来问,那使女道:“这一夜老爷泻一二十番,方才忽地腹中大响,就泻下块黑血团来,神气就忽然清爽,睁得眼睛,开口说得话,唤得小姐名字。因知是神医妙手,不同寻常,小姐就怕总管委屈了神医,就急差小的来报知。”高君德面皮变了数变,呆了一晌,只得叫人将李逵放将下来,解了绳索,请上座坐了,就跪下请罪道:“方才俺为老爷病情急躁,误伤害了神医,真真罪该万死!求神医大人大量,原谅则个!”李逵也听的那原委了,心中大喜,就拿大道:‘你打得我一身伤损,却是怎生话说?” 高君德叩头道:“任凭神医责罚,但要多少花红财物好看,只凭神医说。”李逵大笑道:“你这厮不识好人!全不知俺神妙手段,弄出这场事来,俺要你什么金银时,不是俺拿伤来诈你钱财?好小家子气!既是俺医好了你家老爷病,可教你家小姐再亲自来谢俺,与俺把盏,瞧瞧倒是谁没见过世面!俺便不再怪你。” 高君德听着神医如此好相与,大喜,就又叩两个头起来,叫人摆酒宴出来,又要到里面亲自去请小姐,李逵忽喝道:“你们这些厮将我弄的一身伤损,连衣服也弄的粉碎,却教俺再如何见得人?”高君德又慌,只得教人火速传街面上开成衣铺的老板来,就带进多少时新衣服来,任李逵挑选。李逵坐在厅上,却被几个使女请去,先到一口屋里,早备好一桶热水,便请李逵自洗沐了,换了干净月白绸里衣。那几个使女方进来,与李逵结束了那一头短短黄发,扮装的整齐了,方请去挑选衣服,李逵自嫌好道歹,挑个没完,弄的一身齐整了,方摇摇摆摆出来。又有几个治跌打损伤的郎中被高君德传了来,在那里恭恭敬敬候着,要与李逵看伤,李逵虽吃了打,却是自家皮老骨硬,此时早不把这伤放在心上,就任他们殷勤,众郎中一哄上来,就如粘了糖的蜜蜂,都围了李逵,看骨的看骨,把脉的把脉,又有几个拿了膏药,捧着药丸,口口声声都夸自家不知几十代的祖传秘方,请李逵来服用。就有两个各自夸耀争说,就争起来,乌眼鸡般的要厮打,乐的李逵只是呵呵笑。却有两个使女来请去赴宴席,李逵哪里鸟这些郎中,就喝一声,将几个推的跌跌爬爬,大踏步出去,留几个郎中傻站在屋里。

    却是到的个厅里,早摆着桌最齐整的宴席,尉迟小姐也在屋里,见李逵进来,就深深万福,道:“先生医术通玄,救家父性命,不想高叔叔性急,误得罪了神医,小女子惭愧无地,就向先生赔罪,望先生怀擎海之量,原谅我家罪过!”高君德也复赔礼,李逵大乐,就道:“不怪!不怪!”那小姐就请李逵坐个首席,自己执壶,连劝了三巡酒,就道:“先生是小女子阖家恩人,小女子胡乱曾学个曲子,就与先生佐酒。”就拿了牙板,轻放歌喉,唱道:

    “二社良辰,千家庭院。翩翩又见新来燕。凤凰巢稳许为邻,潇湘烟暝来何晚。

    乱入红楼,低飞绿岸。画梁时拂歌尘散。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那歌声袅袅,绕梁不绝。尉迟小姐又福了一福,就入内去了。却把李逵呆在那里,半天作声不得。高君德见了一笑,就道:“我家这小姐不是在下夸耀,端的是人品容貌无双无对,琴棋书画,针织女工,样样都是顶尖的,所谓四德齐全,更难得是对父母的一片孝心,自从我家老爷生病,许多日子都是衣不解带,夜夜在床前服侍老父,又发下愿心,情愿就彩楼绣球招亲,与父亲冲喜,真个孝心格天,所以得先生这等神医国手来家,终救了我家老爷性命。方才为小人无礼,误得罪了先生,她才又出来献曲佐酒,将自己大家小姐身分都抛了,这等人品,真个天下地下少有也!”见李逵依旧发呆,又笑道:“先生医术通玄,那是不消说了,更有一身好武艺,也是少有的人才了,更难得的是在下得罪了先生,如此无礼,先生也不见怪,足见胸怀光风霁月,却不知先生曾婚配否?父母都在堂否?”李逵听他夸赞自己,心中大乐,却想不到他竟有此问,饶他粗人,心里也乒乓乱跳,忙道:“俺那里曾讨老婆,只是光棍一个。有个老母前些时又吃贼人害了。” 高君德微笑,就低声道:“那须是天作之合了,不瞒先生说,明日小姐要登楼绣球招亲,谁知他她招个甚样的来家?要好时大家都欢喜,若是招个奸诈不及天性浮浪的或是什么瞎哑瘸瘫的了,不将她终身都害了?因此在下为此事昨夜一夜忧急,却是无法可想,神佛面前许了愿心,如何悔得?为此烦恼,所以将气来冲撞了先生。此时却听得先生尚未婚配,况是先生亲手救了我家老爷性命,却不是天赐良缘?若是先生愿意时,我自进去说与老爷,就将这一分家私招先生为乘龙快婿,如何?”李逵听得晕了,就耳畔仿佛有一个个焦雷来打,半天回不来神来,高君德又问数遍,方回过神来,就喜道:“愿意!愿意!”却又道:“便是小姐要抛绣球招亲,如何又能招我?” 高君德笑道:“这个自在人安排罢了,先生既愿意了,如何愁不成这段好姻缘?我自进去和老爷说,失陪莫怪。”就转身入内去了,就留李逵一个,做梦般呆在厅上,半天欢喜的说话不得。正是:

    姻缘信是月老定,如何绣球暗安排?

    却有看官必问李逵那虎狼之方如何尉迟老爷吃了无事,反自好了?原来当初尉迟老爷为那秦知州席上逼亲,却闷一口气在心里,除了中了毒酒暗害,还郁积些食物在腹里,成个气臌之症,两样气毒深自纠缠,所以多少名医束手,治疗不得,又要顾自家名声,知道这家是个大富之家,只将那首乌人参的补品来开,吃的尉迟老爷一发将气都闭塞住了,看看无救。却是李逵误打误撞,先将对症的解药来解了毒,又胡乱开出这般全不讲君臣佐使的虎狼之方来,正是快刀快劈,钝物须开;神将开道,小鬼须避,竟将那肠胃血脉臌结之处生生都冲开了,气都散出来,尉迟老爷的病也便好了,也是这次天助的李逵,尉迟老爷爱使鞭枪,打熬的身体强健,所以熬将过来,若是另一个,泻也便泻死了。所以说世事有许多跷蹊处,人自苦求的,有时反不如撞运的,正是:

    运来风送滕王阁,运去雷轰荐福碑。

    却说杨雄和石勇两个自回石勇下处去歇,第二日两个自去打点诸般物事,,暗中却把那出入道路都留了心。第三日,两个起个大早,就四更来天,却往北极庙来,天上尚有几颗微星闪烁,听得那小巷里打更的敲的梆响,恰恰是四更三点,两个只当路上行人稀少,谁知到得大路上,见路上远远近近都是人,不由得就吃一惊,就见年青的都是一般的衣衫光鲜,年老的年小的也都挨挨挤挤,奔那北极庙去,两个就知道都是去北极庙撞大运的,却见许多妇人女子负了睡眼惺松的孩儿在背上,也赶的步子紧,又笑又诧异,见前面有个豆汁摊,就坐下买碗热豆汁喝,就问那卖豆汁的年老婆婆时,那婆婆道:“你们两个去撞运的不是?却有这闲来多问?须知那彩楼前的位子早有人抢了哩,便是昨日就许多汉子带张席子,就去那空地里卧了,整在那熬睡一夜哩。这等好事百年难遇,哪个不要去试试?都要抢那最前的位置。便是你两个后生都娶了亲,不然如何这般懒惰?却不早去彩楼前面卧地?”杨雄道:“我们只当这已是起的早的了,却未曾娶亲.”那婆婆道:“便是娶亲也不打紧,不见前头巷里那老赵家娶了新媳妇过门,那日着实热闹。谁知一听得尉迟小姐招亲,老子儿子咕咕唧唧,前日竟将那新娘休回家去了,只要个光身子好去撞大运,亲家带了一伙人来厮打,屋里都翻作白地,两个亲家公厮打,白须子都扯下来,两个抱着只在门前黄泥地里乱滚,笑杀那人哩!”杨雄和石勇两个也大笑,就问:“婆婆如何起的这般早,又见那许多姑娘妇人带了孩儿也去,她们须不是也去争那绣球。”那婆婆笑道:“岂不知‘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我往常也这般早起做买卖,又挣了钱,又省了觉,却不是好?今日又算着能比往日来多十来分利。便是尉迟小姐招亲,百年一见的热闹,这些年轻媳妇儿姑娘,哪儿不要去看热闹,个个描乌眉画猪嘴,都把箱底里的衣服翻个几百遍,比尉迟小姐人家是比不了的,却也要自家街坊上争个高低,我便看不惯那浪劲!”杨雄和石勇两个大笑,就喝了豆汁,丢一块碎银子在摊上,两个放开脚步,就往北极庙来。

    两个行不多时,来到北极庙前,又吃一惊,见那一片广场上,黑压压地早不知有几万颗人头在那里,攒攒聚聚,倒不见再有一丁点地皮露出来,那些来往的年青的便往里头挤,前头的如何肯让,就喧嚷吵骂,弄的广场上的人堆就似开的水,只是滚动个不停。这两个本无那争绣球的意思,就自去寻僻静去处,却见那北极庙墙边几棵千百年的大柏树,有十来丈高,枝叶黑压压的遮天蔽日,两个大喜,就盘上树去,到七八丈高处,就觅根粗枝坐下,看那下面的热闹,早见对面就扎起座三层彩楼,有百尺之高,就结锦悬彩,装扮的如一座锦绣城池,说不尽那富贵风流气象,此时太阳已升起来,那日光照的彩楼一片红通通的,宛若绕着一片紫霭红霞,上面已有不少俊秀使女,就倚栏站着,一般的彩衣绣履,倒和那云中仙子不差仿佛。下面那些浮浪子弟胡乱喝起采来,愈发闹的人群沸动。这两个看的也喜笑,杨雄就道:“昔日俺也去泰山下天齐庙,三月二十八日天齐圣帝降诞之辰,看了燕青与任原相扑,那烧香的人不知有多少,算是俺生平见的第一回大热闹了,今日算的上是第二回,这景象也不比泰山那日差多少。”石勇道:“燕小乙知身了命,人又俊秀,身手又矫健,算的世上第一,今日若在这里时,那绣球一定是他的,便是尉迟小姐第一眼定看见他,就是瞧不见,绣球抛下来时,这些粗蠢汉子怎抢的过他?一定是他得了。”杨雄笑道:“燕小乙入得李师师的眼,听说那是天下第一个挑剔的婆娘烟花,如何入不得别人的眼?只为他把握的住,倒教招安促成了,也断送了我们这许多兄弟。想当日小乙若是和李师师做出事来,教那宣和天子道君皇帝吃一回泼天价醋,决不允下招安来时,岂不是好?偏教燕小乙铁石般心,那般水样的妇人贴上身来,他倒把持的住。”石勇笑道:“杨大哥自然是把持不住的了?若再要想讨房婆娘来时,这大好机会,何不下去试试,如何却只在这边树上坐地耍子?”杨雄道:“便是我吃那婆娘陷了一回,以后都没了心思,算起来当日也是憋着一口恶气,下手时罢布的她惨,以后每夜里便做恶梦,梦见她和那迎儿那小贱人来缠我,不肯放手,几回找公孙道长做法,他这牛鼻子法术神通,知道前因后果,叹息不肯,被我勉强不过,与我修了两堂法事,超度冤魂,方觉好了。只是从此我对家室之念却也淡了,如今便是天仙要嫁我时,也提不起兴致来。” 石勇听他言下黯然,便后悔自家言语唐突,勾起他一生的大恨事来,却又不知如何来掩盖,正无奈时,却听得那十几万男女忽地翻江倒海也似叫起来,自家倒吃一惊,就抬头去那彩楼上看时,方知到了时辰,尉迟小姐已自出来了,就那栏杆前娇怯怯站定,却是怎生面貌形态?但见:

    说什么王嫱西子,道甚么玉环貂蝉?那美貌何曾见?便是真曾见得,也不过人间俗色尘颜,枉称了羞花闭月,沉鱼落雁,空将那些昏纣王、愚夫差、庸明皇,着迷的颠倒纠缠,送些不值钱江山。惹那些狂太白、酸杜陵、臭香山,疯魔的如痴如狂,胡将诗歌乱念。便是俺眼里没一个,此生只要觅个天仙。呀?寻不着,寻不着,寻不着,只待到俺今日将这尉迟小姐相见!始动了俺心,迷了俺意,将一口气吊着了俺那心肝,呀!今生若近得她一近,便死个十万回也心甘!

    却是那城里一伙浮浪子弟,这日见了尉迟小姐,就做出这曲子来,从此满城里传唱。却又是那些书生们耐不得,也自把笔填出许多诗词来,其中单一首七律最好,道是:

    群仙出没空明中,为随洛妃朝海东。

    罗袜寒踏秋月露,玉袖冷带天河风。

    子建有睹成赋绝,宋客无缘叹梦穷。

    曾信李郎蓬山隔,更隔蓬山十万重!

    却说尉迟小姐临栏一面,把这些浮浪子弟,穷酸书生,并那十几万男男女女,都惊个呆,过好久才喝采起来,那声音直似雷滚来,要将这绣阁彩楼掀翻了,就根里拨出来,去云里旋个几百遭,那小姐却似心事重重着,颦了双眉,就那侍女捧上玉盘里拈起那绣球来,就楼下看的那十几万男女的心都悬起,只提到半空里,那血脉贲张,眼睛都要冒出火来,就叫起来,比前一回更响。那小姐似是吃惊,手一颤,那绣球直飘飘落下去,那十几万人发声喊,就直涌上前去,要抢那绣球到手里,就拥倒跌倒的不知几千百个,哭的喊的叫杀人的都作出声来。

    却听得那彩楼檐上一个虎形黑大汉,就吼一声,似半空里起个霹雳,将这些鸟男女的声音都盖住了,从半空里跳将下来,一把就将那绣球夺在手里,落到地面上,将那抢前的男子便压倒十来个,断腿的断腿,折骨的折骨。那些人发声喊,潮水般涌来,就待来这大汉手里抢绣球。那黑大汉大怒,就将口衔了绣球,拽开拳脚,一路打将出来,却怎当得着那些泼皮都是不要命的,都舍命攒近身来,扳腿扯脚,抢那绣球。那黑大汉就一气打翻了几十和,怎当得千百人涌过来,发声喊,只听得那黑大汉连声怒叫,却是个泼皮手脚伶俐,就那黑大汉嘴里将绣球抢了去,抱着就走。那黑大汉大怒,就人群里赶来,却是千万人你争我抢,只刹那时那绣球已倒了二三十遭手,那黑大汉被人群阻隔着,哪里赶的上。却是个泼汉有心计,做个假绣球在怀里,待抢那真绣球到手里,往地下一伏,待众泼皮都扑来抢时,就人群里探出只手来,只见个绣球在地下滚,那些泼皮知道什么好歹,就去抢这一个。你厮我打,不得开交。那泼皮就从人群里钻将出来,掩着怀舍命就走,却是走不远,旁边有觉的蹊跷的,都叫着赶来。这泼皮就舍命走时,忽得耳畔一声喝,就有两个汉子从大柏树后闪出来,便来奔他。这泼皮待走时,早被个汉子赶上,兜裆一脚踢着,这泼皮便倒,将手捂了腹在地上滚。怀中绣球被那汉子劈手夺了去,这汉子正是杨雄,冷笑一声,就唿哨一声,和那汉子转入树后去。那些后面赶来的不见了那汉子,有乖觉的向上看时,早见两个攀在七八丈高处,有手脚灵便的就爬上去夺,被那两个接连踢下来,跌得臭死,一时都围着叫,不敢再上去。却是李逵人群里听的唿哨,赶将过来,就见树上杨雄石勇两个朝着自己笑,就把绣球抛下来,李逵大喜,就接住了,那几十个泼皮发声喊,还要来夺时,早被一队人旋风般赶来,都骑着快马,将众泼皮冲到两边去了,那里面就一个锦袍汉子,跳下马来,正是高君德,满面春风,朝李逵躬身,笑道:“恭喜姑爷,就请新姑爷上轿。”后面早一乘大红喜轿,就一部吹打过来。杨雄和石勇两个就看见李逵披红挂彩,拥簇着上了轿,远远去了,就相视而笑,方爬下树来,自去了。

    却说李逵抢夺绣球之时,就一队轻骑从广场上过,因见热闹,就驻下马来看,内中一个官员却看见李逵面貌,不由得脸上变色,却见鼓乐花红拥簇着李逵去了,就问路边人时,一个闲汉忿忿道:“今日是尉迟小姐招亲,不争被这黑丑大汉抢了绣球去,可惜一块好羊肉落到狗嘴里!”另个闲汉接口道:“你还不折得什么,可惜我这一身新衣服和头巾都是跟估衣陈赊的,却如今哪里得银子还他,真是娘肚子里没出来便晦气!”那官员哪里再理这些闲汉,就带了从人,却奔州衙里去,一路上只是咬牙冷笑不提。

    便说那花轿抬了李逵,绕城却一遭,却是尉迟家真个财雄势大,这两日要预备做喜事,早城里大街上齐齐整整扎下三十六座彩坊,到得一处彩坊前,便有人鸣起鼓乐,放起爆竹来,因此轰动的满城的人来看,各各羡慕不提,李逵坐在轿里,却是生平第一遭大风光,心里得意无限,却是绕城一遭,到得尉迟老爷家门口,那爆竹早震天价响起来,长街两侧响的都是细乐,早有人请李逵下轿,就到街西一座宅子里——也是尉迟老爷家的产业,请李逵换了吉服幩头,帽侧簪了金花,着了皂靴,一般大红披彩,上了骏马,鼓乐前导,才到尉迟老爷家门口,就行多多少礼仪,方开三层中门,引李逵入中堂,那小姐早一般凤冠霞帔,被伴娘扶了立在一边,尉迟老爷的病好了许多,便扶了病出来,坐在尊位上,面上虽无多少喜色,也强撑看那司仪引了一对新人行礼。先拜了天地神灵,那司仪又引了一对新人拜尉迟老爷,尉迟老爷见了李逵形貌,心中如何喜欢?没奈何强受了,又看那新人对拜,那伴娘听得红锦盖头下尉迟小姐只是低低呜咽,就几滴珠泪暗滴在堂上,因急催着将新人送入洞房去了。尉迟老爷只推头晕,也教人扶回房去床上恨恨叹息。这外边却摆下数百桌宴席,尉迟家是城中首富,多少世家结交闻得办喜事,都有各色贺礼送来,又有诸班文武官吏,有职事的,并那些与尉迟老爷攀亲的,寻故的,更有那一等专打秋风要拿回礼的,都拥入府中来,当下何止有三四千人坐席,当真是肉如山积,酒似水流,这一日也不知放翻了多少头猪羊,喝干了多少坛美酒,却是人人都恨这姓李的黑大汉好福气,道是一百代祖宗坟里攒下的青烟,不免的就有不少来骂的,尉迟家的人只是装做听不见。却是有亲戚便有起哄的,要新郎官出来劝酒。却是李逵和新娘在房中和尉迟小姐坐地,就龙凤红烛下揭了小姐盖头,见小姐颜色如明珠美玉,不可方物,只是眼中带泪,如带雨海棠,含泪芙蓉,默默伤心,李逵本来已呵呵傻笑了一日,见了小姐如此,只当小姐害羞,便笑道:“你今日已成了铁牛的婆娘了,日后自然跟着俺快活,大酒大肉,有的是吃的,却哭做甚?且来吃杯交杯酒儿。欢欢喜喜便好上床。”那小姐闻他言语粗俗如此,眼泪愈发多了,哪里肯来动身。李逵心头便有一分恼,就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既跟俺拜了天地,便是俺的婆娘,须得好生伺候老子,如何这般懒?连喝酒也是不肯?却不是轻慢俺?”那小姐只是伏在枕头上,任眼泪将枕头都湿了,半分也不肯理李逵。李逵本无气的,这时恼也有了七分,就喝道:“你这婆娘好不识抬举!俺铁牛这般好好待你,这等好日子你如何只是嚎丧怎地?便嫌俺无出身时,俺铁牛也杀得三五千人,做过都统制的大官,又救你爹性命,如何只是不睬俺,呕俺心肝疼?再拿这般酸样子时,俺拳头上不认得你,斧头也不认得你!”那小姐听他骂,就回头含泪冷笑道:“既是你杀人放火惯了,如何再乎多杀得一个?不妨就将奴家杀了!也免得今生奴家受罪!”李逵听的那小姐顶撞,怒火就腾起十二丈高,就上前揪住小姐云鬓,就那一杯酒凑到小姐唇前,道:“喝了这杯酒,老爷就饶你打,不然就砍来作三百块!”那小姐如何肯饮,被李逵卡着喉咙,喘不得气,迫得张开口来,被李逵将那杯酒强灌下去了,咳嗽不止,倒有一半呕出来,一时泪如雨下。李逵大笑,就推小姐在床上,自已却回身,将那酒大碗斟来自饮,笑道:“既是俺的婆娘,如何敢不随顺俺?既是喝了交杯酒,老爷且吃酒,待烂醉了,那时却有气力和你床上耍子。”一连吃了十八九碗酒,就有几分醺醺之意,就怪笑道:“他娘的,俺铁牛倒现在也是个童子身,见婆娘妇人向不曾有一点动心,不想就娶得这般天仙般的婆娘,不是老天给俺的福气,却是怎得?俺也取个乐!”就待上前去抱尉迟小姐,尉迟小姐把身子都缩到床里面去。李逵呵呵醉笑,就待扑上床上去时,只听得叩门声,李逵发恼,就去看门,只见两个喜娘来请,就道:“恭喜新姑爷,厅上宾客都等着,就请姑爷都外面敬巡酒,完了礼数。”李逵听的,呵呵大笑,就回头向房里道:“娘子稍等,为夫的出去喝他几十大杯,再回来和娘子取乐!”就摇摇摆摆奔厅上来。

    到得厅上,那许多宾客都来奉承李逵,轮着上来将大金杯贺喜劝酒,李逵正是极得意的,来者不拒,就连饮过三四十大杯,只觉得头重脚轻,却还记着和尉迟小姐圆房,就待趔趔趄趄回去,旁边却抢过一伙人来,李逵醉眼认的却是那和自己厮打过后来拜自己做大哥的镇坊太岁周德威几个,一个个满面欢喜,执着酒壶杯盘,就道:“我们特来与大哥作庆。”李逵大喜道:“难得你们还记得我。”就又吃一会酒,倒有十来杯,自觉把不住了,就别了这几个,摇摇晃晃的回新房来,却是未出的厅口,就听得外面一阵大乱,喊声大作,李逵吃惊,就抢出来看时,早台阶一绊,跌在地下,身子如泥,挣扎不起,外面早抢进不知几千百名军卒来,见李逵跌翻在地下,发一声喊,百十人一齐向前,就来拿李逵,可怜李逵醉了,挣扎不得,就大粗索捆成粽子,就此拿了。众宾客家人大惊,从廊上席间抢出来看时,只听杯盘破碎响亮之声大作,就不知推翻了多少张桌子,却只见军卒簇拥进三个官员来,有眼快的宾客认得是其中两个是本道都总管秦寿和本州兵马使,那个却不认得,就见那个官走到李逵面前,冷笑喝道:“黑旋风你这泼贼,也有今日!”李逵强睁醉眼看时,模糊中却眼熟,竟是自家初来阴间时撞上的截江鬼张旺,不知今日相逢却如何做了这阴间的官,做声不得。只听张旺冷笑道:“我得秦广王陛下任用,来这天门州传旨,却在广场上见你这泼贼绣楼招亲,却不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进来,你这回须也吃个千刀万剐的罪!”就回头对那秦都总管道:“这个确实是那梁山巨贼黑旋风李逵,眼见得这尉迟家勾通反贼,图谋不轨,罪合九族抄斩,就请大人下令发落!” 秦寿铁青着面皮,道:“本总管早疑心他尉迟家要谋逆造反,今拿了这巨贼,铁证如山,就与我将他满门拿下抄检了!”那些军卒衙役本来就都是眼睛瞪得雪红的,都如元宝的形状,一听的本官令下,发一声喊,便如狼似虎的冲进去,各房舍里无数拿人,男的女的不曾饶过一个,只听得哭声震天,将众宾客都驱过一边,另行监押了,军卒衙役就乘机掳掠,侮辱妇女,可怜:

    玉堂金谷歌舞处,化作虎狼肆虐地。欲知李逵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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