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精选贴》水浒英雄赞------ 西柠

上一章     水浒英雄赞 -- (一) 最爱鲁智深

    西柠

    虽然金圣叹老爷子把水浒人物按他的好恶定了个级别,把武松、鲁智深都定为“上上人物” ,然而,这上上人物其实也有高下之别。金老爷子就认为鲁智深“不知何故,看來便有不及武松处” ,他认为鲁智深虽“已是人中绝顶”,而武松更“直是天神”。可是,就我个人而言,却总还觉得鲁智深更惹人喜爱,推己及人, 要说起水浒中最受普通大众欢迎的人物形像,恐怕也还是非鲁智深莫数。不信,咱们可以做做调查,相信在网友心目中, 打报不平、 率性而为、豪勇传万里的“花和尚” 之名,要更胜那个有仇必报的“打虎武松” 一筹吧。所以,开篇,还是要从这鲁智深写起。

    叛逆本是千年传

    香港一位作家说:卧虎藏龙的成功,在于其中对于玉娇龙的叛逆形像的刻画,正是这份对以李慕白为代表的旧体制的叛逆,才赢得了老外的认同,而这份叛逆,又是中国传统小说中绝对不会有的。由此更推出中国文化的劣势地位。

    且慢且慢,诚然, 卧虎藏龙是一部收老外推崇的影片,而其中玉娇龙的叛逆角色,却也是影片最亮的亮点。不过,凭什么就说中国传统小说中不会有叛逆的形像呢。叛逆这东西,也不是个什么新鲜玩意儿,无非是对公认的习惯和制度的不认同而已嘛,人年轻时,多倾向叛逆,成年后,多归于老成,又有什么先进性可言呢。既然是公认的习惯和制度,那么自然是受到世俗所保护所提倡的,与在什么样的制度环境里,恐怕没什么太大关系。而厌倦于传统礼教的人们,自然就对叛逆格外向往。 中国的古典小说里,叛逆的形像比比皆是:大闹天宫的孙悟空,是不是对皇权、神权的一种叛逆?“削骨还父,剔肉还母” 的哪吒,是不是对父权的一种叛逆?再加白蛇小青、 陈香、杨戬,甚至柳毅、 罗成, 要说他们这些人物形像身上没有闪动着一星一点的反抗之光,又有几个人能信呢。而佐罗、罗宾汉、 三剑客故事里的主角们,可有一个半个,在叛逆之路上,能挑战中国传统小说中的这些对手,甚而超乘而上的吗?

    更不要说这一位水浒传中的鲁智深了。

    他是一部属於造反者的小说中,真正最有叛逆精神的一个。且不说那些好汉,除了晁天王吴用几个为了一世快活主动出击了一把,剩下的,个个都是被情节推动,身不由己,能有几个像鲁智深这般痛快淋漓,作主动推进故事发展的人呢。鲁达出场,只听得史进名字,便引为至交。史进何许人?不过一“每日只是打熬气力” 、“射弓走马” 、“不肯务农” 、勾结贼寇,烧了史家庄的叛逆后生罢了。正所谓惺惺相惜,鲁达心中若无这份叛逆,又岂能与史进为伍?鲁达喜者何人?爽利、通达、艺高、善良、 叛逆之辈也。前后出场的史进与李忠,恰是两个对比,史进爽快而李忠猥琐、史进艺高而李忠力弱,而李忠更欠缺史进的那份叛逆之心,两相比较,鲁达心中,自是喜恶有别。即便后来到了大相国寺,他制服了酸枣们外的那些泼皮无赖,却也与他们关系甚好,为何?他们虽不艺高,然而性情却与叛逆的鲁达有几分默契。

    性格决定命运。鲁达听得金翠莲苦事,便一意要出头,正是急公好义,然而以他提辖身份,又岂不能在体制内解决问题呢?即便是把金家父女送走,与郑屠理论一番,想来那郑屠“狗一般的人” ,情屈力弱, 又怎么真敢跟经略相公帐下的提辖老爷叫板?小说作者却要鲁达计不出此,一是要他做出些事来,才好有日后的轰轰烈烈的花和尚,二是早已把他定位成制度外的行义之人的代表、 叛逆者中最主动的。倘是定要他寻规蹈矩,计算得失,岂不辜负鲁智深心中这一股涌动的义愤与叛逆?

    来去万里无牵挂

    有人以为,鲁达会打死镇关西,是因他看不起比他社会地位低的郑屠。然而,我以为不羁的鲁达心中,却绝没有那条世俗的阶级之线。莫道他打郑屠,打客店小二便是看不起下层人民,地位更为低微者如酸枣门外的泼皮、金翠莲父女,鲁达尚可善待;而地位高若高俅父子、华州太守,谁又能说鲁达不敢去碰碰呢。梁山的造反队伍里,鲁智深的反叛调门似乎没有那个喊着要“杀上东京” , 夺了皇帝“鸟位” 的李逵高,然而,李逵之心蒙昧而好杀,有过者杀无过者亦杀。 水浒中种种不是,皆是高俅蔡京等奸臣以下而至市井之徒造就, 倘真把那个道君皇帝宋徽宗放去做郑屠、高俅父子、 贺太守一干人等的丑事,那时节,鲁智深也未尝不会提条禅杖叫嚷打去东京。“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杀怎得干净!” 这番话,是鲁智深对他所叛逆的那个体制的做下的最好注脚,倘若直裰的领子也“染做皂了” ,智深自然也不会对“洗杀干净” 抱任何希望。他才不执着于这类世俗想法。 作者为鲁智深配备的武器与神力,同样也有着这份叛逆不羁精神的体现。智深去打禅杖,只要“打一条重一百斤的” 。铁匠笑道:“重了,师父。小人打怕不打了,只恐师父如何使得动?便是关王刀,也只有八十一斤重。”智深焦燥道:“俺便不及关王?他也只是个人。” 古典小说中英雄人物对兵器重量提出要求的情节不少,而独这个要与关王比肩的情节,却如许清楚地表达了作者或大多数读者对鲁智深寄予的期望。以后鲁智深“禅杖打开生死路” 、“快刀斩尽不平人” ,禅杖、戒刀,更成了这个天地不怕的花和尚的符号。 那个“倒拔垂杨柳” 的情节 ,也有着如孙悟空大闹东海般,翻覆天地的象征意义。

    对鲁智深的不羁形像的刻画,最高潮的段落,自然是醉打山门,这一场,打的不是真实的敌人,而是那个鲁智深背反的现实社会所投射出的影像。这个虚拟的战斗,却更胜过真实的战斗场景,坏山亭、 打金刚, “直饶揭帝也难当,便是金刚须拱手” ,那份豪气,绝不输了“强者为尊应让我,英雄至此敢争先” 的孙大圣,又岂是玉娇龙的那个拔宝剑战江湖群雄的场景能比?

    红楼梦中薛宝钗在点了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并非只是为了让贾母看个热闹,她更是欣赏其中的寄生草:“漫拭英雄泪,相随处士家。 谢恁个慈悲剃度莲台下。罢,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去讨烟蓑雨笠卷单行?敢辞却芒鞋破钵随缘化。” 只此一节, 这个养在深闺的薛宝钗,倒与那万里随缘化的花和尚,有了共鸣,只此一节,这个心思玲珑的薛宝钗,就该在一本情僧录的奇女子中, 名排第一。 传统体制下生活已久的人们,自然就更喜欢看到那些叛逆不羁的“无牵挂” 的艺术形像,原不必牵强于东方西方文化制度之别,原不必拘泥于身份教育之别。 杀人放火实不易鲁智深在随宋江受招安、 征辽得胜后重返五台山参禅。 参拜了剃度他出家的智真长老后,长老道:“徒弟一去数年,杀人放火不易!” 叛逆的智深至此却是默然。可是后悔? 又可是超然?各位读者自有自己的见解。然而,一本水浒传,能写出一个以和尚而造反,又要“杀人放火”,又要“得成正果”,又要为广大读者喜爱的艺术形像, 确是“不易”。 水浒虽是一本反传统的书,却又是一部为大众喜闻乐见的书,它无法完全颠覆读者固有的道德观念。绿林好汉,虽可杀人放火,然伤及无辜,则难令人爱敬;强项豪杰,虽有力如虎, 然若欺凌弱小,则为人不齿;出家僧道,虽是影占身形、只为跳出俗世律法之外,然若行苟且不堪之举,则流为龌龊贼人。凡此种种,正非“花和尚” 所为,正是“花和尚” 所要铲除的敌人,而受人喜爱的“花和尚” 形像 ,则在“杀人放火” 的过程中“修成正果” ;一部水浒,更是将一群在制度以外行“忠义” 之事的好汉的故事,在矛盾中展开。在表面看似矛盾的事物背后,清楚而确定的统一关系,却不曾动摇。要做到这点,着实“不易” 。 在早于水浒传的大宋宣和遗事和宋江三十六人赞中,鲁智深的出家与造反过程都语焉不详,其后的元杂剧中,以鲁智深为主人公的剧目也几乎没有。而到了水浒传中,鲁达则因路见不平打死镇关西而出家,因性情粗直醉打山门而不得不离开五台山去东京,因保护林冲而忤怒高俅上二龙山起义,因救桃花山、 白虎山以至少华山的史进而至梁山聚义。如此,智深的形像一跃变为助弱扶强的典型,在水浒传影响下的明代以后的戏剧和民间曲艺中,以鲁智深为主角或与他有关的剧目、段落诸如醉打山门、 野猪林、 宝剑记等等都成为了水浒故事的重头。这自然是水浒传作者的写作技法与大众的普遍意识相结合产生的结果。

    哲学的主题,往往是寻找两种对立事物间的关系,好比物质与精神、表象与意志、生与死; 辩证法无时不强调“对立统一”的所谓“辩证关系” ;禅宗的坛经在结末部分声明说法之妙在于“动用三十六对” 、“出语尽双” ,所谓“三十六对” , 正是矛盾对立的两方如“色与空” 、“动与静” 、“清与浊” 、“凡与圣” 、 “僧与俗” 之间的关系 -- 哈姆莱特中最经典的台词, 也不过体现年轻的王子在“TO BE” 和“NOT TO BE” 之间的痛苦抉择;而大字不识的鲁智深,却只大喝一声“教你认的洒家” ,便一往无前地在矛盾中“踏将来”,修成吃斋念佛的僧人尚且不能修成的正果。 所谓“淫性本是净性因, 除淫即是净性身” ,也可以说“恶性本是善性因,除恶即是善性身” ,鲁智深之能修成正果,在受“禅”的影响颇深的中国社会,又何尝意外 -- “除恶” 即是“行善” 。

    大道原自此中来

    智深有一身勇力,却不曾行欺压良善之事,不拘礼法,却不能容他人横行为恶,名叫“花和尚” ,却绝不行苟且之事。郑屠、周通、崔道成、丘小乙、高衙内、董超、薛霸、贺太守,不论位阶高低,不论同道与否,不论同己利害相关与否, 哪个行恶,便与他为敌。如此一念除恶,杀人即是修行。然而日后修佛参禅者,却往往只能看到智深吃酒使性,以为这便是随性,可得真果。就连为水浒作注,最为推崇鲁智深的李贽,也以为“鲁智深吃酒打人,无所不为,无所不做”,“所以到底成了正果” 。不仅如此,为李抄书的一个和尚,把鲁智深当作自己的偶像,凡事皆学他模样,因小事与人争执也道:却来撩拨洒家。这真真是本末倒置缘木求鱼了。世间叛逆者多而能行善者少,有心参禅者多而能成鲁智深者无, “臂负千斤扛鼎力,天生一片杀人心” 全 不打紧,打紧的是那份坐在小二门口等金家父女远去的真切情怀,打紧的是在桃花村打退周通后刘太公央求救护时智深说道:“什么闲话!俺死也不走。” 时的那份执着,打紧的是在瓦罐寺听得老和尚们三日没饭吃便自己也停了不喝粥的那一点仁念,打紧的是“万里曾将壮士寻” 为救护林冲大闹野猪林时的那份粗中有细。

    鲁智深的行善,但凭一心,绝无他念。也正因如此,他救人之时,往往反不能救彻。救得金翠莲父女,却害得自己无处投奔; 救得刘太公父女,令周通“折箭为誓” ,却因看不惯周李为人私逃下山, 难能保周通不再去骚扰刘太公或其它良善之民;武松夜走蜈蚣岭,救得被掳妇人,与她贼人钱财令她逃命,救得何其完美,智深火烧瓦罐寺,却闹得被掳妇人与被胁迫的和尚个个自尽而亡;救得林冲野猪林,救不得林冲草料场;为救史进,陷了自己,也救不到玉娇枝。 然而却是这份“无他念” ,才更令这个形像,远比后来声言“替天行道,保境安民” “共存忠义于心,同著功勋于国”的宋公明来得真实而可爱得多。也恰合了佛法所言“悟无念法者,至佛地位”。 作为“不见自性外觅佛, 起心总是大痴人” 的鲁智深,在水浒书中虽与他人一样是天星下凡,他的称号却是“天孤星” ,-- 大道孤然, 最终成了其他人不能成的佛。

    前面提及的那个为李贽抄书的和尚,在后来受到管束以后曾经慨叹,鲁智深尚且有一个可以容他的智真长老,为何世间就没有能容我的人呢。然而,世间何曾真有能被接纳的鲁智深,鲁智深又何曾真有过一个能容他的世间呢。只为了随性, 经略相公处不能容,赵员外处不能容, 五台山不能容,大相国寺不能容,最后,直至宋江的梁山、或招安后的朝廷,又有哪里能容得下这尊“真佛” ?钱塘江畔,万马潮声来时,不识文字的鲁智深写下“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琐。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的颂子腾然而去。

    “鲁智深,鲁智深!起身自绿林,两只放火眼,一片杀人心。忽地随潮归去,果然无处跟寻。咄!解使满空飞白玉,能令大地作黄金。” 那能“使满空飞白玉,能令大地作黄金” 的至为可贵的东西,又何尝难以理解。 憨直男儿,读传至此,能不有泪如倾。

    水浒英雄赞 -- (二) 傲血霜锋武二郎

    西柠

    武松,无疑是水浒传的作者最着力刻画的人物。从横海郡归乡景阳岗打虎,至夜走蜈蚣岭后醉打孔亮的所谓“武十回” 的故事,细致刻画描述了武松的性格与经历的变化过程, 是水浒中最著名最引人入胜的篇章。从这十回书,后世又演绎出许许多多的曲艺和戏剧故事,广为流传。武松,也成为最家喻户晓的水浒英雄。这水浒英雄赞的第二篇,当然就得聊聊武二郎。

    在我看来,武松,是一把刀,一把那个沉沉浊世黑夜里,刚强锋利的复仇之刀。武松的故事,就是这把刀的打造与复仇的过程记录。

    欧冶将成器

    武二郎在当都头前,社会地位可称十分低下。虽则英雄不问出身,然而官本位的社会里,这出身问题,无论如何是个大问题。水浒人物间相称,往往冠以对方的当前或以往担任的社会职务:制使、虞候、 提辖、管营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有俩糟钱儿就可称个“大官人” ,县令级别往上就定得呼一声“恩相” 。宋江,一刀笔小吏,旁人唤他“押司” 长“押司”短;晁盖,一乡间富户,却也被“保正” “保正” 叫个不停。然而武松出场,柴进只唤他作“那大汉” ,最老于人情世故的宋江,也只能唤他作“武二郎” ,显然,作者虽未写得十分清楚,却也已大致分明: 武松逃亡至柴进庄上前,只是一个无业游民,很有可能,只靠他的哥哥的收入维持生计。这样的出身,跟鲁智深的提辖身份是没法比的, 甚至比当小牢子有正经职业的李逵还要低一档,仿佛跟安乐村闲汉白胜不相伯仲。

    然而,初读水浒,往往会令人忘却武松的所属的那个低下的阶级,甚至觉得“武都头” 这样的名头,都有些屈枉了他。个中原因,乃是武松身上,有着与他那个低微出身绝不相称的所有特征。“英雄未有俗胸中,出没岂随人眼底” , 武二郎,是这样一块不甘没于俗尘的不世好钢。

    先自相貌说起。林肯说:“四十岁以后每个人得对自己相貌负责。” 这话放在现实生活里,可能有失偏颇,然而文艺作品中,代表性人物的心理性格命运等往往与相貌相符。武松的哥哥武大,身材矮小,以此被起了个外号“三寸丁谷树皮” ,这样的外貌特征,这样的描述方式,无论如何很难让人从对他卑微联想上逃开。而武松则截然不同,在出场柴进将要报上武松名字时,有这样一句:“正是说开星月无光彩,道破江山水倒流” ,烘托造势,使人心生敬意。 而宋江到灯下细看病中的武松时,更有这样一段描写他的丰姿:“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语话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心雄胆大,似撼天狮子下云端。骨健筋强,如摇地貔貅临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 何曾有些许病夫样貌,更莫说半点猥琐形态!如此名号,如此相貌,怎不令人敬仰三分。 武松的言语举止,也迥然有别于跟他地位相近的其他水浒好汉们。 李逵初见宋江,开口一句“这黑汉子是谁” ,闭口一句“莫不是山东及时雨黑宋江” ,惹得牢城小吏平日与李逵交好的戴宗都要骂他句“全不识些高低” ;武松听得宋江名字,翻身便拜:“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一时冒渎兄长,望乞恕罪。” 便是帝子王孙出身,“不喜武松” 的柴进也不得不道句:“偶然豪杰相聚,实是难得” 。打虎后,见猎户、见富户,武松无不言语谦恭,那阳谷县令,听武松一席话,也见他“忠厚仁德” ,举他作个都头。 后来武松见兄嫂,礼见施恩父子,拜见张都监时,也皆是谦逊有礼,莫说是江湖豪强,便是知圣书达古礼的读书人,风范就也不过如此了。而观他在县衙当差、都监府做事的情形,也都算得上周正谨慎,闲常只要不是喝醉酒或有深仇大恨时,便也款款有节, 便不曾如鲁达般挂口粗言,不曾如李逵般粗横无礼,不曾如戴宗般刻薄狠辣, 不曾如阮小五般赌输了钱就去剥老娘头上钗,不曾如雷横般只想着银两与人情。

    就是恶仗打斗,武二郎身上, 也绝透着那份卓尔不群。鲁达拳打镇关西, 先“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 ,再“似开了个采帛铺的,红的黑的绛的,都滚将出来” ,最后一拳“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 ,“三拳”虽是妙笔,却也显得提辖手段,如此粗横 -- 武松醉打蒋门神,却是“先把两个拳头” “虚影一影”,再“忽地转身便走” ,然后“一飞脚踢起” ,招式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唤做“玉环步,鸳鸯脚” ,生死相搏,却化刚为柔,起落有姿,怎不令人神往;鲁智深除强, 掣禅杖踏破 “桃花村” 、“瓦罐寺” 、“酸枣门” 、“野猪林” ,尽是豪莽江湖地名 -- 武二郎报仇,拔刃直入“紫石街” 、“狮子楼” 、“飞云浦” 、“鸳鸯楼” ,竟都萦绕些英杰气象。

    精钢不作钩

    此外,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在于:武二郎身上,更绝没有如牛二、唐牛之流市井无赖的痞性、奴性,他所具备的,是一身甚至连很多高高在上的朝廷命官和受人推崇的梁山好汉都不能望其项背的凛凛傲骨。

    清河县,以一无业游民身份因相争醉打了“本处机密” ,傲;横海郡,因不满柴进照顾不周而当面斥这位王孙公子有始无终,也是傲;景阳岗上,十八碗“出门倒” 下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还是傲;紫石巷中,潘金莲这等美人撩拨武松,他睁起眼来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带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 义正词严,掷地有声,那份酷傲之气啊;为兄报仇前,先至县衙要求官办,贪官受贿不准诉状,二郎只道:“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却又理会。” , 收了证据,再不多言,绝不苦求哀告,傲; 斗杀西门庆后, 对邻舍道:“小人因与哥哥报仇雪恨,犯罪正当其理,虽死而而不怨” ,甘至官府自首,傲;刺配孟州,明知不行贿便有性命之忧,却要喝声:“指望老爷送人情与你。半文也没!我精拳头有一双相送!” ,傲;身陷都监府,虽是屈打成招,却“已有越狱之心” ,想得只是:“能勾挣得性命出去时,却又理会” ,一意报仇,何等之傲。

    二郎言语行动,句句件件,怎一个“傲” 字了得,以上种种,是性格上的不屈,是道德上的不屈, 是精神上的不屈,是意志上的不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比诸这般标准,二郎虽不中,亦绝然不远。试问那些撒泼帮闲的市井无赖,又或宋廷贪财爱色的衮衮诸公,又或被俘上梁山瞬间投降,转而向以前战友出手的职业武夫们,站在二郎面前, 可有一个半个能挺直腰杆自称是好男儿么?

    然而二郎更有一份意识上的孤傲与不屈,至为可贵。且看日后大聚义后菊花会上,面对自己敬慕的宋公明哥哥,面对一片“望天王降诏,早招安” 的论调,武松又是第一个站起反对: “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们的心!” ,再后讨方腊功成,而“弟兄们” 多已星散,他自“不愿赴京朝觐” ,“只在六和寺中出家” ,比照前面出孔明孔亮庄在瑞龙镇酒店,宋江一席“撺掇投降” 的话后,武松虽有敷衍宋江的“招安” 之句在先,却也只“听了” ,并无多言的情节,可知孤傲不屈的二郎之心,即便宋江,又岂能轻易动摇?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武二郎之心,不是可以轻易舒卷的白铁,不是顽劣无用的铁渣,直是一块凛凛不可作钩的青钢!

    莲花生宝锷

    武松这把快刀,锋利无比。

    一场“打虎” ,把个武二郎的神勇,勾画得淋漓尽致。海饮“三碗不过岗” 的豪气,正是英雄胆气的最好注解。而后独行上山时所见大树文字、破败山庙、印信榜文、落日青石,种种惊怖景象,读来使人掌心出汗,继而那阵随虎而来得狂风, 那条断却的哨棒,如何不叫人心惊,而终看至二郎拔拳脚“尽平昔神威,仗胸中武艺,半歇儿把大虫打做一堆,倘着一个锦布袋” 时,又怎不令人输心赞叹: 英雄故事,古来以此为第一!那份打虎的豪迈与气度,既揭示了武松“千百斤气力, 不恁地如何打得那个猛虎” , 却也似有似无地蕴含着驱除人世间邪恶的象征意义 -- 人无打虎心,虎有伤人意,二郎在现实里比景阳岗还要艰险的种种凶景中, 步步走去,亦是身不由己, 后来报仇故事的最高潮, 鸳鸯楼上,武松杀却张都监蒋门神等,提笔“去白粉壁上大写下八字道:‘杀人者, 打虎武松也!’ ” “打虎” 二字,能说必无他意?

    神勇神威之外,又兼神力。威镇安平寨,举石试力前, 武松先要拿施恩一把,“把石墩略摇一摇,大笑道:‘小人真个娇惰了,那里拔得动!’施恩道:‘三五百斤石头,如何轻视得他。’ ” ,而终“去地里一提,提将起来,望空只一掷,掷起去离地一丈来高” ,“双手只一接,接来轻轻地放在原旧安处” ,“面上不红,心头不跳,口里不喘” ,如此神力英雄,如许情节安排, 比诸鲁智深倒拔垂杨柳情节,却又另有兴味。而借施恩与众囚徒之口赞武松“真天神” 、“真神人也!” 的评价,却未必只是对武松神力的夸赞,作者也许还有着更深层的意思,何者?

    武松,亦且有着非同寻常的机谋。这份机谋,或许不如“智多星” 般能掐会算,不如浪子燕青般灵巧权变,不如宋公明般深有城府,然而,“武十回” 的字里行间,常跃动着一份朴素的平民型的智慧。 你只看他离别哥哥去东京公干时嘱托的那份小心; 归来时向潘金莲打听武大死状时的那份仔细;看他要唬何九叔说出实情时,在他面前不语只喝酒,惹得何九叔“把些话来撩他” ,他依然“也不开言,并不把话来提起”时的那份气定;要央郓哥出来作证时对他道:“兄弟,你虽年纪幼小,倒有养家孝顺之心。却才与你这些银子,且做盘缠。我有用着你处。事务了毕时,我再与你十四五两银子做本钱。” 时的那份神闲;看他杀嫂前逼诱四邻前来见证与录供的举动;看他杀嫂后引主管说出西门庆去向前唱个喏:“大官人宅上在么?” 、“借一步,闲说一句话。” 的辞令 ;看他十字坡对孙二娘的“将计就计”;看他打蒋门神的小妾时的“攻敌必救” ;看他在快活林“醉打” 的心机、 飞云浦大闹的手段。。。机巧运用之妙, 有如轻锋入无间。 -- 细观武松这把快刀,时时可以看到他的胆勇、神力以及机智闪动着的光芒。然而,这还绝不是那个赞作“天神” 之意的全部。

    投水化为龙

    武松身上,具备着儒家的“孝悌” 。此外,更兼有一份“士” 魂,与一份“侠” 魄,和一份不需多作解释的“义” 气。

    武松的兄弟情怀,与宋江宋清、张横张顺、穆春穆横、孔明孔亮、阮氏三雄那班意气相投的同胞之义不同,更与何涛何清那般以利益为情谊的庸俗世情不同。武大,既是抚养武松长大替武松背责罚的恩人,又是一个需要保护的“懦弱本分” 的弱者。二郎打虎后阳谷县初遇武大, 武大道:“我怨你时,当初你在清河县里,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如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随衙听候。不曾有一个月净办,常教我受苦。这个便是怨你处。想你时,我近来取得一个老小,清河县人,不怯气都来相欺负,没人做主。” ,这一个“怨” ,一个“想” ,恰把这兄弟二人的关系道得明白,后面兄弟再次离别时武松对兄嫂反复叮咛,以及武大眼中垂泪的情节, 也把这样的至亲血脉关系,与李达李逵的情形,截然分开。武松对兄长的感恩,不在他的言辞话语,而在他前面的拒绝潘金莲的色诱, 和后面杀嫂祭兄的种种举动中充分表露出来。 当今的读者,常对二郎的这两番举动有微词, 或曰前者愚钝,或曰后者残忍。然而,其一, 武松其实绝非不解风情之辈,且看他十字坡打店前对孙二娘说的那些风话,再看都监府玉兰歌罢水调歌头武松月下使棒的兴致,可微窥其情;其二,潘金莲西门庆,乃是血仇所系,虽可说情有所原,亦可说情有所不原: 杀害骨肉的凶手,杀害至亲恩人、 杀害需要保护的一个弱者的凶手们,官府既不查办,刚勇的二郎自然就只得亲行杀罚。 这些,是武二郎对他心中那份浊世中可贵的亲情的珍惜,以及对撕碎这份亲情的凶手们的猛烈报复。这把刀,绝不只是摆样子的。而这份亲情,在失却兄长之后,又部分地转移到了张青孙二娘、宋江、施恩、鲁智深等人的身上。这份手足深情,读来令人感伤,也不由人不对他的悲剧经历惋惜。

    “武十回” 的故事,报恩复仇是明线,“求主” 则是暗线。武松这把好刀,当然期待能有人用之。 “为士” 之道亦如是。何为“士” ?有过人之节,为知己,死且不顾者。武松先遇县令赏识,得为都头,自然希望有所报之,然而在亲情与为“士” 之间,孰轻孰重,二郎自有计较。哥哥为人所害后,县令贪贿而不受理,恩情已绝,所谓“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 、“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 ,县令已当武松为“众人” ,武松也就只依自己心思报仇了,那把心中的尺,不曾差得分毫。后又遇张都监假意笼络,武松自又思“当以执鞭坠镫,伏侍恩相” ,以为会遇自己为“国士” 。然而无情的事实再次证明,张都监不仅不把自己当“国士” ,相反却当作仇人。如此,二郎便也将都监当仇人,杀尽全家。这条求为“士” 的道路上,对武松而言, 得到的只有失望与欺骗,读罢使人扼腕。而武松对于宋江的感情里,也搀杂着一份亲情加一份为知己所用的“士”之情,这也就是他已经对世事绝望,还要将自己绑在宋江的战车上,同他一起受招安、讨方腊的原因。

    对施恩,则除却那半份亲情加半份“为士” 之情外, 再加半分“为侠” 之情。武二郎身上,也有那份“侠”气,这把刀,也是要杀“不平人”的。何为“侠” ?力折权贵为侠、以武犯禁为侠,为人排患、 释难、 解纷乱、 而无所取, 为侠。施恩原亦是恶霸,快活林过往妓女都要来交保护费, 与蒋门神实无差别,然而一则抬出老父相见,又拜武松为兄,勾动武松那片手足亲情;二则在武松落难时好生看待,引起武松心中那点“为士” 之心;三则包着个臂膀,以受欺凌弱者形像出现,求取武松“为侠” 者的同情。以此武松才道:“凭着我胸中本事,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 、“拳头重时,打死了,我自偿命” ,这里为“士” 之心与为“侠” 之念,平分秋色。也因此,醉打蒋门神一节,虽然客观而言正义性十分淡薄,却依然能让人读来深感快慰。

    此外,水浒好汉之义,还最看重“仗义疏财” 一节, 武松虽不曾如柴进、宋江般有万贯家财,但看他打虎后散赏钱给猎户,以及蜈蚣岭将强盗赃银尽数留给被掳妇女, 可知二郎性情。 -- 只因武松这把刀,一面志刻着儒家“孝悌” 亲情,刻着“为知己死” 的“士”情,又在另一面刻着 “侠” ,与朴素的民间之“义” 的两行精神的铭文。他的故事,才显得让多数的人接受与同情,才使得水浒传中上至清官府尹、贪官县令,下至四邻公人、黑店豪强, 个个认他作个“义气烈汉” 。也使武松成为最妇孺皆知的水浒英雄的代名词。 作为读书人的金圣叹,能把一个杀人武松,说成“直是天神” ,岂能无因?

    而一部水浒,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个个爱看,统治者习其机略将谋,读书人解其“忠” ,江洋大盗悟其“义” ,平民百姓观其人情世故,无产阶级斥其妥协投降, 网友赞其英雄事迹以图一快,正是各得其所,其中意味,说亦难尽。

    颠狂鸣作血

    武松这把刀,不是轻易打就,也不轻易出鞘。那个从二郎而都头而行者的变化过程,是由亲情而士而侠的过程,是武松勘破浊世的过程,是武松由寄予热情到彻底绝望的过程,是这把刀被锻作复仇之刃的过程。这个过程中,水浒传对他的“刀” 的描述,以及他的几次情感外露,是转折处的关键。

    景阳岗上的武二郎,心中正涌动着那份即将见到哥哥的喜悦,揣着那份同胞手足的亲情时,他的怀中再容不下一把利刃 -- 他不曾带刀,连条哨棒,也要被在树上打折;可是兄弟相见的快乐很快就被接踵而至的隐忧冲淡,斥责了潘金莲色诱后,武都头“只不做声,寻思了半晌” 、武大喊他,他“也不应,一直地只顾去了” ,暗中已有防护哥哥之意,也为日后不信潘金莲所述哥哥死状打下伏笔,然而,此处还没有刀 ;而当武都头自东京赶回,得知这份亲情被彻底撕碎时,他的心头,便只剩了仇恨,“身边藏了一把尖长柄短背厚刀薄的解腕刀” -- 作者这里如此不厌其烦地细说刀的样式,宁不是在描绘那份武都头心中的锋利的仇恨?待要胁迫何九叔说出实情时,武都头至“酒已数杯”,“揭起衣裳,飕地掣出把尖刀来,插在桌子上” ,那插在桌上的,也是那份被展示出的血仇: 不共戴天,报仇行动无人可挡 -- “倘若有半句儿差,我这口刀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个透明的窟窿!” ;杀潘金莲时,“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 ,金老爷子在这里作注揶揄道:嫂子胸前衣裳,却是小叔扯开。 其实此时的武都头,岂会把潘金莲看作是嫂子、 是亲人,他的眼里,只有那把复仇之刀,而他自己的胸膛里,也早已没有了那份常人的怜悯之心 -- 那颗充满亲情的心,早被杀武大的凶手掏了个干净(以为数百年前有关武都头报仇的这段描写过于血腥的而得出中国文化凶劣结论的人,不妨去参考一下数年前民主自由之邦拍摄的大受欢迎的影片燃情岁月,看看布拉德彼特饰演的那个角色为弟报仇夜入敌阵割取德军头皮的场景);斗杀西门庆时,那刀被“踢将起来,直落下街心里去了” ,然而敢撄那股仇恨之锋的西门庆,旋即也落去街心,依然在报仇的刃下身亡;报仇已毕,武都头到县衙自首, 双献头的同时,还不忘纳上那把尖刀 -- 血仇已报,二郎似又恢复了本性,然而,那头嗜血的心魔,可真的就此被超度了吗? 十字坡黑店,张青给武松看两件被害头陀留下的难得之物的情节,其实非常重要:“一件是一百单八颗人顶骨做成的数珠,一件是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戒刀” 。数珠,本是念佛向善所用之物,然而却骇然以人顶骨做成,莫不暗示这一百零八条化正为邪的梁山魔头?而那两把镔铁打成的锋利戒刀,却不正是武二郎的未来?“那刀要便半夜里啸响” ,可是暗示武松心中的那暗暗嘶唳着的杀念?那个七八尺的大汉头陀,岂不是武行者的来世影像?大树十字坡,前路哪方, 何去何从,可是武二郎今生来世间的转折,这份思绪,是否也会在二郎心中,瞬间掠过?

    安平寨、 快活林、都监府,武松的杀念似乎再不曾显现。打蒋门神靠得是一双拳头,都监府中听说有贼时,他拿的又是那条打虎不着时同样的武器 -- 哨棒,可见,此时武松心中,只知为义,为侠,为恩主尽力。 对人心艰险的戒备,又降至低点;可是世间的旋涡,还要把他卷去, 飞云浦,武松在旋涡中捞起了朴刀,三下五除二杀尽凶徒,“立在桥头看了一回” ,“提着朴刀踌躇了半晌” ,此番沉吟,武松或许是在和胸中的心魔较量,然而世间凶贼激起的仇恨、 被伪善者欺骗后的怨愤、求为“士” 之途断阻的绝望,使那心魔,激发得更胜于以往 -- 武松回到孟州, 冲进后槽房间,“灯影下,见明晃晃地一把刀” ,想来, 那刀,就是武松吧,也是他心中的那把重新出鞘的复仇之刃吧 -- 那刀, 已被敌人的张狂,擦得异常雪亮。

    大报仇的结果,张都监一门老小加蒋门神张团练尽数被杀,而那把刀,也被砍缺。武二郎,重回命运的十字坡,换作行者打扮,也换了镔铁戒刀, 他在镜前照了,突然“哈哈大笑” 起来,这番笑,在这个杀人黑店中,出自一个杀尽十五口良贱的行者口中,如何不令人觉得可怖?这笑,是那个杀人世界里,一把悲愤的刀在暗夜里的啸鸣。是过去的武二郎的死前的呐喊,也是新的武行者的降临时的咆哮。读到此处,怎不令对险恶世间有深切体会的人们心胆俱寒!

    提握可相从

    自此后,武行者不再妄杀无辜,他的祭刀典,是杀得蜈蚣岭的贼徒,救了一门都遭害的被掳妇人,这次行义,是新武松的第一次行动,也是水浒传中,行侠至为完满的一节。武行者,已更贴近“侠” 的定义,而去“士” 则甚远了。然而昔日的二郎神采, 却恐已消磨殆尽。孔明孔亮庄再遇宋江,二人志向,其实已是不同。武松先说得自己将往二龙山落草,又叮嘱孔家兄弟“烘焙度牒书信”,“不可失落了那两口戒刀,这串数珠” ,为何?他已对俗世再不报希望,一意只要落草。宋江听时,心中自然不能认同,待次日,宋江心有不甘,又问道:“二哥今欲往何处安身?” 武松只得又说:“昨夜已对哥哥说了” ,将去二龙山入伙之事重复。宋江先劝武松与己同行,而武松以罪重为由推辞,虽也说了“异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时却来寻访哥哥未迟” 的话,恐怕更多的只是聊以安慰宋江,安慰自己。次后酒店宋江送武松起身,劝他撺掇鲁智深等投降,武松也只终无一言。再看后面菊花会武松反对大聚义后就受招安的情节,以及功成身留杭州,宋江对这个曾经至爱的小弟也不再废言多劝的情形,可知武松之俗心已死,那个红尘里的武二郎,已作了止水边的武行者。

    然而那柄砍缺的刀,却其实还一直在水浒传中闪动诡异之光。武松在血溅鸳鸯楼后,不曾有为哥哥报仇后洒下过眼泪,因为,那些泪水,已化作残刀上的淋漓鲜血。而那柄残刀本身,也预示着“天伤星” 行者武松的未来断臂的悲剧命运。有人以为水浒传的作者,由于时代的局限, 对于滥杀无辜是持赞许态度的,对于平民百姓的性命是漠不关心的。然而我以为,文化与道德观念,在中国是传承已久、 绝难有如此大变化的,试看元剧明剧中的水浒人物故事,绝没有把滥杀无辜作为英雄事迹者,而即便只向内求证于现在的水浒传,也可发现,不曾妄杀无罪之人的鲁智深,能够成佛,断非偶然。 再试看“农民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的歌词,也可知道,作者那份对于纭纭众生的人文关怀,绝不会少到哪里去。硬要把所有人物塑造成“高大全” ,一部水浒,该变得多么索然无味。 可见,那把砍缺的刀,那个滥杀的武松,或许该是在象征水泊健儿甚而历史上有过的许许多多起义军的杀戮原罪吧,而征方腊时断臂的武松、 死伤的梁山兄弟们,正是对这份原罪的赎回,也是所有手足相残的义军故事的缩影。 鲁智深的故事里,蕴藏着禅宗的成佛观念,而武松甚而全体水浒英雄的故事中,则闪动着道家的智慧光芒。那个曾令有情有义有智谋的武二郎无法立足的凶险世间,是“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慈孝” 的因果分析实例;那个身上沾有无辜者血痕的武松, 在江南战场被砍断臂膀,是“夫代司者杀,是谓代大匠斫。夫代大匠斫,希有不伤其手矣” 的注解;而全部水浒英雄的结局,也正应了“物壮则老” 、 “强梁者不得其死” 、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 的道家人生哲学。

    可是,读传时的翩翩少年们,哪个又会有心思有时间去领悟去理会这其中隐藏的道家智慧。读至昔时那个的打虎英雄武二郎,那个有仇必报的武二郎,那个轻生重义的武二郎, 那个霜锋濯傲血的武二郎在宋帝国腹地的江南战场被砍得“血晕倒了” 时,哪个不咬牙深恨故事无情,哪个忍心卒读!

    而那个终在西湖边醉赏烟霞的武行者,那个与鲁智深的佛意、张顺的英魂同游的武行者,他心中, 可曾有过对那把砍缺的刀的遗憾与悔惜?

    儿时曾听闻西湖边有武松墓,神往不已,及至到得杭州,才知六十年代已被夷平,只好望湖兴叹。“失意且伍豪客,得时亦一英公” ,据说这两句曾联写在武松墓前。“英公”何许人也?不是别人,乃是初“伍豪客”,为义贼,后被高祖赞作“纯臣” 、再后名标凌烟的大唐名将名臣徐勣、说唐故事里的徐茂功啊。太宗晚年,试探英公,将其贬至叠州,英公无半句怨言,即时起身,太宗遂心释然,召回使为太子辅 -- 英公者, 前时的豪勇义贼,后时的鞠躬谨慎重臣也。然而对于傲血的武二郎而言,“伍豪客” 或是为“英公” ,恐怕都未必是可以为他设计的最好结局。“偶像的黄昏” 也好,“众神的黄昏” 也罢,那“黄昏”才是关键词,只有西湖边的悲剧中的落日,才能将落寞孤傲英雄的身影,映照得更为高大。而数百年后,另一个少年时曾傲然“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青年时带吴钩收取关山、 为“伍豪”人间伏虎,老来影图凌烟、 得为一世尽瘁“英公”的江南好儿郎,他的故事与失落的理想,却不也勾动这个民族又一轮回里悲怀愁肠?

    水浒英雄赞 -- (三) 教头舞断风雪路

    西柠

    田汉在写给扮演武松的京剧大师盖叫天的两句诗中曾赞道:“狮子楼前横刀立,不许人间有大虫。” 戏剧与小说,总是寄予英雄太高的期望,这其中, 最重要最不得不让人直面的原因其实就是:真实的世间,那狮子楼前的大虫,总要多过横刀的打虎英雄,世界往往就是那般真实而残酷,残酷得连英雄也往往反被大虫们赶扑,只能立在风雪歧路悲叹。

    人们习惯了在属于鲁智深和武松的诗一般的除魔伏虎的浪漫故事中, 血脉张涌,却也未曾忘记在属于林冲的历史一样残酷的现实故事里, 沉吟与感伤。与横刀浴血的武二郎或担禅杖踏破生死路的花和尚不同,林教头,不曾凛然站在过云端,他,只是一个属於现实的角色。

    欲送登高千里目

    是的,林教头太现实,太平凡了。初时的他, 有着一份如平凡人的生活, 有着一份去殿帅府点卯的稳定得如现代普通上班族一样的枪棒教头的工作,有着一个如花似玉的温柔忠贞的妻子张氏,有着一个伶俐的使女丫环锦儿, 有着一个仁厚的老丈人张教头,有过一个作中级军官的父亲林提辖,不特别令人意外地有着一个从小交往却知面不知心的朋友兼同事陆虞候,绝对不令人意外地有着一个的奸佞腐败的上司高俅, 甚至还有着一个去庙中陪妻子烧香还愿时独自闲逛--如同现代在商场提袋拎包的模范丈夫无聊地东张西望的情形--而碰到鲁智深的开场。

    林教头还是善良的,谦虚的, 宽厚的。他不会因为在菜园见到花和尚与众泼皮的奇怪而低微的地位而拒之千里,他会与他们称兄道弟;那个后来与鲁智深杨志一起智取宝珠寺的操刀鬼曹正,不像宋江的徒弟孔明孔亮或是王进的徒弟史进般为村间富户,不过一个世代“屠户出身” 的小民而已,林冲也会收作徒弟传授武艺;柴进庄上的江湖教头洪某, 对他一昧轻慢逼迫,“配军” 长、“配军”短, 他也只是先“急急躬身唱诺” ,再“拜了两拜” ,“并不做声” ,一再礼让,何等谦恭,倘是换了阳谷县的武二郎,怕不早“一拳打得那厮昏沉” ;到得沧州牢城,差拨为诈他人情钱, 把来骂个不停,林冲却“等他发作过了,去取五两银子,陪着笑脸” 送上,若是换了孟州发配时的武松,恐当吼声“指望老爷送人情与你。半文也没!我精拳头有一双相送!”东京的那个李小二,不过是个不成器的酒店夥计,一无武艺在身,二无江湖名声,却亦“得林冲看顾”,偷了店主钱财时,林冲又“主张陪话”,救了“免送官司” ,又与他“陪了些钱财”,“齑发他些盘缠,于路投奔人” ,这样朴实的救助,却又比柴进般收做下“十大罪恶” 之人那般的张扬, 或者雷横般为人情图回报那般的功利,来得真实与感人得多;这样的他,实在是太平凡了,不出意外的话,终其一生,不过是一个平凡世界里的好丈夫,好教师, 乐善好施的好人, 然而。。。

    愁云低锁衡阳路

    平凡、 现实毕竟不等於平庸。林冲还有一身好生了得的武功。记得儿时拿着水浒人物洋画跟伙伴比拼,总不忘在甩出豹子头林冲的那张时,叫嚷一句“八~~~十万禁~~~军教头 --林冲!”

    是啊, 一个“八十万禁军教头” 的名号,虽则只是个中低层专业技术人员,却能使林冲的武艺给书中江湖上的好汉们多少景仰与信心,又能留给读者多少期待啊。林教头爱武 -- 陪夫人烧香还愿时,无意见到鲁智深舞禅杖,便要叫声好,英雄相惜,结为弟兄;知武 -- 大破连环马前, 汤隆提及徐宁,教头便晓得他“钩镰枪法” ,“天下独步” ;善武 --初读水浒,因见教头上山前命途多蹇, 颇费周折,日后书中战阵上提到他遇上强敌,有时会替他捏把冷汗,生怕作者对他太残酷,要把他写得有一二个闪失,像晁天王一样被风“吹折认旗”。 谁料他身经百战,虽偶有箭石之伤,却也都有惊无险。 单田芳的评书里,常有这么句话:“僧道妇女,不可临敌,既临敌必有超常的本事。” -- 林教头出马,碰到僧道妇女或异样兵器时,倒也多无伤大碍,对扈三娘龚旺等自是手到擒来,更兼常有类似“斗到间深里,暴雷也似大叫一声” ,将敌将“一矛搠下马去” 的描写,想象中那个在水泊梁山全盛时期“丈八蛇矛紧挺,霜花骏马频嘶” , “一簇旗幡飘雪练” 下的“天雄星”、 “满寨称为翼德” 的“豹子头”的英武之姿,当真令人神往无限。

    林教头,更是一个懂得战斗策略的人。看山神庙前,面对仇人,以一对三,连搠带砍,快如霹雳, 不让武二郎专美。 再看那棒打洪教头一节,那一场主与客,进与退之间的较量, 当真利落:“洪教头喝一声:‘来,来,来!’便使棒盖将入来。林冲望后一退,洪教头赶入一步,提起棒,又复一棒下来。林冲看他步已乱了,被林冲把棒从地下一跳,洪教头措手不及,就那一跳里,和身一转,那棒直扫着洪教头朦儿骨上,撇了棒,扑地倒了。” 所谓“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 ,“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 ,林教头的这几下,是深得兵家之妙的。 自马上得天下的毛泽东,在他总结二次国内革命的文章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里也深赞此段林冲的“以退为进” 之法,当然有其道理。

    为大清保住江山的曾国藩说:“帶兵之人:第一要才堪治民,第二要不怕死,第三要不急名利,第四要耐受辛苦。” 仁厚、 沉勇、 谦让、 忍耐的林冲,却不也恰合着这几点么?

    这样的他,不出意外的话,会成为一个大宋朝的好将军,或者混得不好,依旧不失于一个好的武人,而终场,然而,。。。

    鱼书不至雁无凭

    然而, 林教头,这样一个善於战斗的武人,他的“战斗”,他的“武” , 却不具备社会学上的意义。更多时候的他,其实只是一个怯懦的文人。 什么?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怎会是个文人呢?嗯, 早于水浒传的作品里,林冲的形像是很少出现的, 三十六人赞根本找不到他的名字, 大宋宣和遗事有其名而其事却与现在所能看到林冲故事大相径庭, 元杂剧里也几乎没有他的身影。而水浒以后的戏剧作品中,林冲上山则成了上演最多的情节之一。 宝剑记、 灵宝刀而至野猪林、 夜奔等等。 有理由相信,与其他有更多民间传说作为本源的好汉故事相比, 林冲故事的演化中,文人的影响因素要大得多。林教头为奸佞所害走投无路的故事也极易引发文人共鸣。宝剑记中的林冲,甚至是因为上书先弹劾童贯后参高俅而得罪恶势力的。求证于水浒,则细微处仍可窥其一二: 林冲对陆谦的慨叹“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 ,却不是许许多多文人共有的牢骚吗? 柴进庄上,林冲带枷打得四五合便跳出圈外道:“小人只多这具枷,因此权当输了。” 明是谦逊,实是对自己本事的高期许与对外界束缚的不满,这也是典型的文人气质体现啊。

    可是,林冲又怎会是“怯懦”的文人呢?你看书中沧州营前酒家李小二不是对他老婆说:“林教头是个性急的人, 摸不着便要杀人放火” 吗?那点评水浒的金圣叹不是说:“林冲自然是上上人物”,“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业来” 吗?

    慢来慢来,林冲“性急”吗?在菜园听得锦儿报告有人在调戏妻子,林教头立刻冲到五岳庙,“赶到跟前,把那后生肩胛只一扳过来,喝道:‘调戏良人妻子,当得何罪!’恰待下拳打” , 急啊! 然后呢?“认的是本管高太尉螟蛉之子高衙内” ,“先自手软了” ,众多闲汉一劝,即便“怒气未消”,也只是“一双眼睁着瞅那高衙内” ,目送衙内上马而去了。赶来的智深道:“洒家怕他甚鸟!俺若撞见那撮鸟时,且教他吃洒家三百禅杖了去。” 这里另有句话值得玩味:“林冲见智深醉了,便道:‘师兄说得是。林冲一时被众人劝了。权且饶他。’ ” 智深前面虽吃了些酒,以他的海量,还不见得就醉,接着又舞得禅杖呼呼生风,“浑身上下,没半点儿参差” ,后面跟林冲和张氏说话,也都句句有礼,如何便是“醉了” ?显然,这是在林冲看来,智深这样的莽撞行为,只是在酒后的醉言大话,当不得真,更不会是林冲本人的行事风格。而那个“林冲一时被众人劝了。权且饶他。” ,倒是他在为自己的行为开脱了。可见,这个“性急” ,算不得数。 林冲“摸不着便要杀人放火” 吗?林冲被陆虞候骗到酒楼,得到锦儿报信,高衙内又将娘子骗至陆虞候家中调戏,林冲赶去,“抢到胡梯上,却关着楼门” ,听到里面高衙内正在求欢,此时便换作武大郎,恐怕也要冲进去与那房中人以命相搏了吧?教头是如何呢?“林冲立在胡梯上,叫道:‘大嫂开门!’那妇人听的是丈夫声音,只顾来开门。高衙内吃了一惊,斡开了楼窗,跳墙走了。林冲上的楼上,寻不见高衙内” ,堂堂八十万禁军教头,七尺男儿, 连个楼门都踹不开吗? 大叫开门是为的什么呢?莫不是给高衙内逃跑的时间么?寻不见高衙内还不是意料中事嘛, 此时,就能寻到高衙内又如何呢?后来林冲又带把解腕尖刀四处寻陆虞候报仇,“只怕不撞见高衙内,也照管着他头面” ,其实,高俅、 高衙内、陆虞候上下俱是一系, 只杀一个陆虞候亦要抵命,娘子亦要被欺。 东京城内, 林冲的拳,既打不得高衙内,林冲的刀,自然也杀不得陆虞候啊。这个“摸不着便要杀人放火” ,还是归给花和尚吧。

    林冲“算得到”吗?几日寻仇不见陆虞候,便“把这件事不记心了” ,遇到卖宝刀的人,便立刻买来,当然,还不忘讲价压价,到得家中,“翻来复去,看了一回,喝采道:‘端的好把刀!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宝刀,胡乱不肯教人看。我几番借看,也不肯将出来。今日我也买了这口好刀,慢慢和他比试。’林冲当晚不落手看了一晚。夜间挂在壁上,未等天明,又去看那刀” ,-- 那刀已架在颈项,浑然不觉, 还在想着与太尉比试。林教头,你可“算得到” 陆虞候给高太尉献的如此妙计吗? 白虎节堂,已入圈套,才猛然醒悟,“急待回身”,“一个人从外面入来。林冲看时,不是别人,却是本管高太尉。林冲见了”,却还要“执刀向前声喏” 。“太尉喝道:‘林冲,你又无呼唤,安敢辄入白虎节堂! 你知法度否?你手里拿着刀,莫非来刺杀下官?’ ”林教头,你可“算得到” 高太尉如此阴毒吗?发配沧州前,林冲不顾妻子痛哭晕厥,硬要写下休书,为的什么呢?此时的林冲还没有造反的念头,当然谈不上不要因为自己拖累妻子的缘故, 封建时代,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写下休书,口口声声说是“诚恐误了娘子青春” , 实是与娘子划清界线,让她恢复到“在家从父” 的状态,期待日后高衙内相逼,只会去找张教头, 以求保全林冲自己的性命。然而这小小计术便可使林冲超然事外吗?答案只写在野猪林、草料场。-- 山中的大虫,捉人的本事“只是一扑,一掀,一剪。三般提不着时,气性先自没了一半” ;世间的大虫,却要对不肯就范的人赶尽诛绝! 林教头,你可“算得到” 上下一心的恶势力会对你穷追不舍,定要追魂夺命而后快吗?这个“算得到” ,恐怕也还不是可以拿来恭维教头的词。 林冲“熬得住” 吗?是的,这点倒是实在的, 他确实“熬得住” 。王进只挨了高俅一顿棒打,便带着老母逃亡,从此不见踪影, 林冲遭到高俅上下的三番五次陷害,却还想着“挣扎得回来” ; 董超薛霸两个贼公人沧州路上先是一路虐待,再险些在野猪林结果林冲性命,看得读者都咬牙切齿愤恨,好容易盼得花和尚出场,“提起禅杖,轮起来打两个公人” ,林冲却又拦住“你若打杀他两个,也是冤屈” ,“既然师兄救了我,你休害他两个性命” ;沧州城得李小二报信,已知陆谦富安前来找管营差拨欲行不轨,林冲被调去草料场,却还想着修房“过得一冬” 。看得读者都要替他着急: 林教头,真真是个“熬得住” 的!

    再下面两条,却又不切了。 林冲“把得牢” 吗?雪夜上梁山后,王伦不容,硬要他杀人交份“投名状” 来。已无路可走的林冲虽是“心内好闷” ,“仰天长叹” ,却还是不得不应承了这样的任务。好容易三天等得一个人来,夺了担子却又“吃他走了”,“小喽罗道:‘虽然不杀得人,这一担财帛,可以抵当。’林冲道:‘你先挑了上山去,我再等一等。’ ” ,--教头必是想还是要杀得此人方才稳妥。为何一定要稳妥? 倘若水泊梁山不收容林冲,这样一个不曾在江湖上行走,连黑话里的“投名状” 是什么意思都不晓得的杀人逃亡的禁军教头怕是只有死路一条。而为了自己求生,一个“仗义” 、“朴忠” 的林冲被逼到不得不杀无辜之人的地步,虽然势不得已,却未必还能说得上对自己的作人原则“把得牢” 吧? 林冲“做得彻” 吗?风雪山神庙后的林冲,以前口口声声的“太尉” 称呼 ,在朱贵店中换作了“高俅这贼” ,与吴用述身世时也道“若说高俅这贼陷害一节,但提起,毛发植立。又不能报得此仇” ,似不再会与朝廷妥协,似乎会“做得彻”。山上的王伦不能容林冲、 不能容晁盖,林冲便把他杀了,立晁盖为主。看来是“做得彻” 了吧? 日后晁盖死,推立宋江,作为山寨元老的林冲,又起到不可忽视的作用,然而,捉得那个仇人高俅后,宋江“口称死罪” 、“万望太尉慈悯,救拔深陷之人,得瞻天日。刻骨铭心。誓图死报。” 高俅道:“宋公明,你等放心!高某回朝,必当重奏,请降宽恩大赦,前来招安,重赏加官,大小义士,尽食天禄,以为良臣。” 此时的林冲,面对宋江与如此仇人的拙劣表演, 可有发一言吗?可有一二至少如三国演义中凌统般拔剑相向的举动吗?没有,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后来随众兄弟全伙受招安,“与关胜连鞍” “入城朝觐” ,有的只是随兄弟们一起为朝廷卖命,最终,因风瘫而留在六和寺。武松的仇,一一报尽,甚至伤及无辜,而林冲的大仇,则终其水浒一书而未得报,如何算“做得彻” 呢?

    如此看来,林教头其人,只一个“熬得住” 是确实的,“这般人在世上” , 其实只会令人怜、令人急、 令人恨、 令人叹息感伤, 怎会“令人怕”呢?

    今番欲作悲秋赋

    教头能“熬得住” , 不会“性急” ,不会随便“杀人放火” ,不过是中庸里的所谓君子之道罢了: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 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下,在下 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 林教头自东京到草料场依然痴心不改的经历,也像极了论语中的“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 的“仁” 的定义。然而这样的儒者的忍耐,这样的“熬” ,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开头提到的那些最现实、最平凡的常人的幸福,是为了能让自己保留在大宋的公开体制内的努力。这样的忍耐, 绝不是什么“以天下为量者,不计细耻;以四海为任者,不顾小节” 的宏图远略,这样的忍耐,也换不来世间大虫们--高俅高衙内陆谦富安等的半点同情与礼让,这也就是林教头不能“算得到” 的原因。围炉夜话中有两句:“肯救人坑坎中,便是活菩萨;能脱身牢笼外,便是大英雄” ,野猪林里的林冲,若没有那个“肯救人坑坎” 的“活菩萨”鲁智深,恐再难“能脱身牢笼外” 作个“大英雄” 了,如何还能如金老爷子所说“定作得事业” ?董超薛霸举起水火大棒时叫嚷:“明年今日,是你周年!” 如果林冲就此归天,那近于迂腐近于怯懦的忍耐,会是比大棒更强的凶器吧。 世间大虫的凶威,在飞云浦就可激起为“士” 者的武松的杀心,而却要到草料场,才能让为“儒” 者的林冲,拔刀而起。如果有什么“令人怕” ,令人不寒而栗 的,绝不是什么林教头的“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而只是他曾在凶险浊世里秉持的那份天真的, 退让中的“无怨”。

    然而当林冲上得梁山,那份常人所有的现实与平凡的幸福,都已成了泡影,那条写着“忍辱求生” 、 曾绑他在野猪林树上的绳索也早已被割断。 他为何还是不能“把得牢” 、不能“做得彻” 呢?

    回首西山日影斜

    林冲,毕竟既不是一个简单的武人,又不只是个怯懦的文人。某些方面,他又像是一个戏剧演员,一个舞者,他不能脱离自己的舞台。

    山神庙前,在“三千世界玉相连”的戏台上,在草料场“烹铁鼎能成万物” 的大火的布景前,林冲,拿着他的道具 -- 花枪与尖刀,真真正正尽情地舞了一回。林教头, 把那满腔仇恨舞作长空飞絮,舞作“玉龙鳞甲” ,在“且吃我一刀” 的呐喊中,将仇人的血,祭洒在塑有金甲山神的庙前的皑皑雪地上。初次读罢水浒,也许你会忘却花和尚在赤松林的恶战、 忘却武行者在蜈蚣岭的厮杀,但你很难把这一幕“风雪山神庙”从记忆中抹煞。这一场景,以血与雪图来,当是末路英雄画卷中的悲美之最!

    一幕哀兵之战结束的时候, 林教头扛着花枪,戴着毡笠,在“杀气侵人冷,悲风透骨寒” 中走了,离开了曾经恋恋不舍的平凡人的舞台, 他要去往的路途中, 没有胜利 -- 属于林教头的“雨雪霏霏” 有了, 却永远不会有属于他的“杨柳依依” 了。

    在柴进家的米仓,悲中的林冲再三向庄家央求:“小人身边有些碎银子,望烦回些酒吃” 、“胡乱只回三五碗与小人” 、“没奈何回些罢” ,是为什么呢?莫不过是 “往事萦怀难排遣”,希望可以“荒村沽酒慰愁烦” 吧? 莫不过是希望在悲念中, 可以“须拼一醉,看取碧空寥廓” , 抒解那愤懑之万一吧?看到一个刚刚报血仇怒杀三人有家难回的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竟要如此委屈相求庄客而不得,哪个不觉心酸。而醉倒后被捉,竟又被庄客们诬为“偷米贼人” ,-- 舞者林冲,在找不到自己舞台的时候,竟还要被强加以别人的恶角。

    “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 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 倘你听过这个戏剧唱段,便很难不为林教头的身世感怀落泪。

    天涯孤客真难度

    朱贵店中,酒后的教头在白粉壁上写下了八句诗。似乎恰恰符合他的性格与所期待扮演的角色: “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 是那个曾经忠厚宽仁的凡人林教头的写照;“江湖驰闻望,慷慨聚英雄” 是对教头武艺声望的自许;“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 是悲叹平凡者的幸福已不再回,而建功立名又遥不可及;“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 又是要的什么呢?林教头是什么样的“志” 呢?“功名”又是怎样的“功名”呢?

    终于,他来到梁山泊 -- 王伦的梁山泊 -- 这个他无法选择的舞台,然而那台上的主角怕他抢了戏份, 万般无奈之际,他舞起朴刀,去演一个自己以前绝不会演的角色,去取“投名状” -- 杀无辜者换取自己能够被留在这舞台演出的权利。他无从选择,那是一个他必须融入的团体,那个团体的宗旨就是“打家劫舍” ,他也只能跟从。这, 却不是又一次“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 吗? 我们还可以再比对一下鲁智深初上二龙山的情形:智深“打听的这里二龙山宝珠寺,可以安身”,“特地来奔他邓龙入夥” ,“叵耐那厮不肯安着洒家在这山上” ,“和俺厮拼”,“那撮鸟连输与洒家两遍,那厮小肚上被俺一脚点翻了。却待再要打那厮一顿,结果了他性命,被他那里人多,救了上山去” 。别人倘若不容花和尚在那舞台上演出,花和尚便要夺了来,若一个团体不接纳,智深便要夺取那团体的主导权,由自己来领导;林冲,却只能扭曲自己来换取别人的接纳。相形之下,花和尚自然又一次成为站在白云上的角色,林教头,却更像现实里的人物,他不可能像“天孤星” 鲁智深那样, 独立于团体之外或者另立系统。

    林冲也终并不能真的融入那个王伦占据的舞台:“自从上山之后,欲要搬取妻子上山来。因见王伦心术不定,难以过活,一向蹉跎过了” ,所幸,晁盖一伙来了。 火并王伦一节,林冲依然只是个演员,虽然他夺了王伦的主角地位,但导演却是吴用晁盖一干人。这一节里, 吴用他们是具有统治者智慧的,而林冲,更多的是扮演了一个替人改朝换代的角色,那些行动, 不是为了林冲一个人的需求。 他不仅仅是为自己,更多地是在为一个他不得不选择的团体推翻旧的团体,夺取那个舞台,以赢取真正的融入。晁盖的团体,宗旨主要是“拒敌官军” ,虽然也打家劫舍, 却“善取金帛财物”,“不可伤害于人”。这与林冲在火并王伦的后所说出的期望与志愿是不相违的:“非林冲要图此位。据着我胸襟胆气,焉敢拒敌官军,剪除君侧元凶首恶。今有晁兄仗义疏财,智勇足备。方今天下,人闻其名,无有不伏。我今日以义气为重,立他为山寨之主。” 也就是说,林冲是为了晁盖能够有“拒敌官军” 的宗旨与能力才推他为主的。从此,林冲也才真正找到和安于自己在这一团体里的位置,才会“见晁盖作事宽洪,疏财仗义,安顿各家老小在山,蓦然思念妻子在京师”,谁料妻子为高衙内所逼自尽, 丈人也已故,林冲便也“杜绝了心中挂念” ,一心在梁山的舞台上演出,演好他“拒敌官军” 的角色,以期有一日能“剪除君侧元凶首恶” , 能报“高俅那贼” 的血仇, 能“威镇泰山东” ,这便是他此时的“志” 与“功名” , 他终于找到自己的位置。 你看花荣秦明来到梁山时,由於情况不明, 被当作是官军, 林冲是怎样对他们叫喊的:“汝等是什么人?那里的官军,敢来收捕我们?教你人人皆死,个个不留!你也须知俺梁山泊的大名!” 这次,林教头是真的找到此时的舞台了,可能想象: 如此堂堂正正、 掷地有声的话,会从前面那个“绕树三匝, 无枝可依” 的林冲嘴里说出吗?!

    丈夫有泪不轻弹

    然而,随着晁盖的死去,水泊中人必须另立新主,林冲在这一过程中又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他推立宋江的理由是什么呢:“山寨中事业,岂可无主。四海万里疆宇之内,皆闻哥哥大名,来日吉日良辰,请哥哥为山寨之主,诸人拱听号令。” 也就是说,推立宋江, 是因为他的名气,而非推立晁盖时所依据的宗旨和能力。宋江位置坐稳以后,他的梁山宗旨被转变作“替天行道” ,那“剪除君侧元凶” 的主题,也不在这个舞台上演,“首恶” 高俅日后也会从阶下囚改作座上宾, 这自然是偏离了林冲志向的。菊花会上,有叛逆精神、 对世事认识深刻、 也做过团体领袖的鲁智深,能够喊出“只今满朝文武,俱是奸邪,蒙蔽圣聪。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杀怎得干净!招安不济事!便拜辞了,明日一个个各去寻趁罢。”;有凛然傲气不肯妥协的武松可以喊出“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们的心!”;甚至连因无知而无惧的李逵也可喊出“招安,招安!招甚鸟安!”;希图“剪除君侧元凶首恶” 的林冲却不能。他何尝不赞成鲁智深的“招安不济事” 的论调,何尝不会像武松一样因招安而“冷了” 心,然而,他却不终能喊出些什么,因为,这些反抗毕竟只是个体意愿的表现,林冲的背后,少了一个如晁盖团体般可以与梁山主流力量相抗衡的后援 -- 不曾勇于游离于团体以外的林冲,不曾领导过团体的林冲,儒者林冲,舞者林冲,无力也无心喊出些什么, 他只能默默地再一次扭曲自己,放弃“但提起,毛发植立” 的血海深仇,放弃剪除“高俅那贼” 的念头,随着这个宋江领导的团体受招安,随着这个团体对着自己仇人低头,随着这个团体去南征北讨,剪除同样的末路英雄去了。最多谏两句“朝廷中贵官来时,有多少装么,中间未必是好事。”是的,林教头终还是妥协,随那个团体妥协了,他在山神庙被迫放弃了平常人的幸福,放弃了大宋的“功名” ,却无法在忠义堂前放弃在梁山团体内建立的兄弟情谊与声望,那些,是他逃不开的另一道“功名”。有人以为,作者写到后面善待高俅受招安时是忘记林冲、 忽视林冲了,我却以为不然。那个会委屈自己而顺从团体意志亦即团体领袖意志的林冲才是真实的,他只是一个能够为一个团体推翻旧体制的人,却不是真正能独立建立新体制的人,他只是一个演员。 不是作者忽视了林冲,而是林冲的个人意愿,注定会被忽视。“雄心欲把星河挽,空怀雪刃未除奸” ,这才是又一出野猪林在一个把不牢、 做不彻的林冲的生命里的上演。。。

    而除他以外许许多多的梁山好汉们,不也是一样吗? 他们或主动或随从地选择宋江,宋江选择忠义,他们就已选择了必有的悲剧,他们,只是又一群无奈的舞者,在另一条野猪林的绳索绑缚下,在宋朝廷的战场上出演同样的悲剧。梁山的所谓“忠义” 的团体观念,只是强权的另一种表现形势, 只能生活在那条团体观念绳索下的林冲们,永远也没法真正做到鲁智深说的那样“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他们,注定无法拯救自己。

    李贽以为,强权世界之于水浒英雄们的关系,如同“力小者缚人,而力大者缚于人” ,因此“力大” 的英雄们的反抗是必然的。然而,真实世界的权力,要大过英雄们的能力太多太多。那个叫嚷要教高衙内“吃洒家三百禅杖” 鲁智深 ,终也只能在敌人来时,烧了菜园“逃走在江湖上”。个人之力渺小,而全梁山一百单八好汉的能力也大不到哪里去, 且不说征方腊时好汉们在朝廷重兵辅助下还损兵折将,是否有能力压服全国还很成问题,就算真的杀上东京,除却道君皇帝,也只不过是在另一轮强权下生活的开始罢了,那个要砍李逵项上黑头的忠义堂,难保不变作再一个斩杀林冲的白虎节堂。就便如鲁智深,救得渭州的金翠莲,却也改变不了她在七宝村依旧为人仆妾的命运;救得野猪林的林冲,也依旧改变不了他无法彻底报仇雪恨的命运。这个意义上说,那个能倒拔垂杨柳大吼“洒家怕他甚鸟!” 的鲁智深真的是“醉了”,就如那个走过蜈蚣岭打伤孔亮后在溪中挣扎的武行者,就如那个在山神庙杀人逃亡后却不能尽报血仇倒在雪地中的林冲,就如许许多多在梁山上“大碗吃酒” 的好汉们一样,“醉了” ,他们,醉倒在一个那个时代注定不能实现的理想中。

    只因未到伤心处

    真实世界里的林冲们,命运对他们也是如此残酷。 不能独立于体系以外的文人, 从屈原到郭沫若,可以在各自的文字里呼风唤雨翻江倒海,却依旧是实际强权世间的无奈舞者:屈原, 身死于不肯扭曲的自己;郭沫若,心死于扭曲后的自己; 点评水浒的李贽,死于强权; 金圣叹,死于反抗强权。。。种种文人,身死者心死者,其悲更有胜于林冲。“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身轻白虎堂” ,即便是写这诗的聂绀弩又何曾轻松,那颗刻在世世代代文人心中的黄金印上的绶带,会绑缚得他们永世无法轻松。在舞台上“搏得个斗转天回,管教你海沸山摇” 的舞者们又何尝不是如此? 那个在野猪林中饰演林冲唱“壮怀得舒展”的京剧大师李少春,也只能背着江青的“艺术上很有能力,要控制使用” 的批示,在“都知道我是糊涂的也好了” 喃喃自语中,郁郁而终于强权年代。水浒的故事一代代在那舞台上演出。着, 这, 才是所有林冲们无法逃脱的最悲哀的风雪不归路。

    林冲在征方腊后宋江回京前风瘫,在六和寺武松的照顾下半载后无言而亡。他们,是西湖边最后寂寞的无力的舞者,他们,是两颗被遗忘在尘世水边,无处回归的堕落天星。

    或许很多人都会觉得林冲太窝囊,不像个该被列入英雄榜的。然而他却是水浒好汉中被逼上梁山的第一人,他的无法抗拒的随众招安的命运,也是许多水泊中人的代表。不要再苛求林冲了吧,也不要再对其他水浒英雄们,求全责备了吧: 他们是无权弱者中的有力者,是无权的弱者中,更被有权者忌惮的人,因而,他们这些属于力的浪漫世界里的喑呜叱吒的强人, 却只不过是在大虫盘踞的白虎节堂前,真实的强权社会中,风雪末路上的弱者罢了。

    水浒英雄赞 -- (四) 风流燕小乙

    “功成身退避嫌疑,心明机巧无差错。世间无物堪比论,金风未动蝉先觉。”若说这功成身退的风流俊杰,世间倒也有些。照我看, 正史上第一就要算那个“青云之士” 张子房,椎秦博浪,圯桥进履,为帝者师, 决胜千里,从赤松子游,又兼玉容俊面, 真千古风流英雄也! 第二个要算范大夫,十年生聚,十年灭吴,泛舟太湖,易作陶朱,虽只为“霸者” 师, 亦可算得摩星岭上大丈夫。 余者碌碌,岂能与此二人相并,什么曾国藩之类,虽也是“杀尽江南百万兵”的“英雄” ,虽也会自剪羽翼,却只是想来“腰间宝剑血犹腥” ,又是个老头子,就便恢复了十里秦淮,也还是觉道与风流二字, 无多干涉。 这绿林故事中么,便要算那风流小乙浪子燕青了,小乙的功, 成的自然是没上面两个谋王定霸的高,不过论起“风流” 二字,就有一拼了。关于小乙哥的话题,要比其他水浒英雄来得轻松得多。

    平康巷陌何处寻

    与鲁智深武松林冲不同, 浪子燕青事略,由来已久, 这个人物形像是逐渐丰富以至到如今这般理想浪漫的。水浒传中,他没有如那几个一样有专门的五回或十回书的故事,但他在作者与读者心中的地位,却未尝输与那几个。这里,可以从不同作品中,看看这么一个光辉的风流浪子形像是怎样被确立起来的。

    ∫丫咚肮适鲁蔚拇笏涡鸵攀吕铮ɑ鹎孛鳌⒗俗友嗲嗔礁龆ヌ媪讼纸瘛爸侨∩礁佟惫适吕锏墓锸び氚资ぃ?出现在黄泥岗上。虽然燕青的故事还语焉不详,仍可以约略看出,那时的他,已被定位为一个市镇低层人物形像,但还没什么特色。 三十六人赞里也有浪子燕青的赞:平康巷陌,岂知汝名? 大行春色,有一丈青。“一丈青” 在这里居然用来形容燕青,虽然具体意思不明,却也不与这个梁山上最有阴柔之美的风流男儿的气质相违。 柳永曾有词“金谷园林,平康巷陌,触处繁华,连日疏狂” -- “平康巷陌” 一词,似乎也隐隐透露出这个都会“浪子” 的出身。

    到了元杂剧时代,燕青一跃成了一部剧的主角。这部剧叫做同乐院燕青博鱼。讲述的是浪子燕青,在梁山误了宋江的假限,赌气气坏双眼,下得山来,身无分文被赶出旅店,又于路被杨衙内欺凌,所幸后遇行医的燕顺,治好燕青双眼,二人结为义兄弟,燕顺得燕青推荐自上梁山。燕青在同乐院拿了尾鲜鱼作注, 赌博过活,岂料又输与燕顺的亲哥哥燕和,燕和不忍心燕青挨饥受冻,将他领至家中,二人也结拜兄弟。一日燕青撞破燕和老婆王腊梅与杨衙内的奸情,反倒与燕和一起被杨衙内寻罪下狱。 燕青燕和越狱逃亡,路遇已上梁山的燕顺领宋江将令带兵来救,几人同杀了杨衙内王腊梅上山。

    这个剧中,浪子燕青的角色形像已经基本完备, 只是出身、 技艺和一部分性格与现在我们现在看到的水浒传有所出入。如:剧中燕青虽也是城市下层人民形像,但还跟大富户卢俊义没什么关系;虽也有一身好花绣、好拳脚,却没有吹拉弹唱的功夫:“我是一个混海龙摧鳞去甲,我是一只爬山虎也奈削爪敲牙,往常时我习武艺学兵法,到如今半筹儿也不纳,则我这拿云手怕不待寻觅那瞎生涯。我能舞剑,偏不能敲象板,会轮枪,偏不会支楞楞拨琵琶,着甚度年华?” ;虽也是灵巧聪明,却似乎更多了几分不屈与叛逆 --明明是自己误了梁山纪律,罪当斩首,他倒赌气下山,还气瞎双眼,高傲得像了几分说唐里的罗成;在雪地里被飞扬跋扈的杨衙内骑马撞倒,他不顾眼瞎, 冲上去骂道:“爷须瞎,儿须不瞎!” “又不是官街窄,怎故意的把人欺压,你有甚娘忙公事,莫不去云阳将赴法!” 结果, 他因眼瞎被衙内用马鞭“风团般” 地打,撞到燕顺,才医好眼,他就问燕顺:“适才那大雪里打我的那厮,是甚么人?” 燕顺答:“他便是杨衙内,是个有权有势的人,打死人如同那房檐上揭一块瓦相似。” 燕青呵呵一笑:“我可敢滴溜扑活撺那厮在马直下”、 “须认得俺狠哪吒” ,不畏强暴之态,跃然眼前。

    燕青博鱼这部戏,社会意义上看,唱词充分体现了城市中贫富阶层的尖锐矛盾, 其中部分反抗贪官强权的内容即便到了今天看也还是能引人共鸣的。文学上看,燕青形像似乎有些像了卖马的秦琼,龙游浅滩, 虎落平川, 凄惨而高傲之形,越让人深感同情,好像倒有负了“浪子” 的潇洒 之名:“瘦的来我这身子儿没个麻秸大,兀的不消磨了我刺绣的青黛和这朱砂。” “刚才个渐渐里呵的我这手温和,可又早切切里冻的我这脚麻辣” “这雪呵,他如柳絮不添我身上絮,似梨花却变做了眼前花,则我这拄杖冻难拿。” 然而,他似乎又比后来上瓦岗山的秦二爷,更多了几分反抗 -- 那些不光表现在打骂杨衙内的具体行动上,也表现在一些抽象情节上: 到了同乐院,燕青穷困潦倒, 用鱼赌博前,看着那鱼自语道:“鱼也! 你在荷叶盘中犹跌尾,怎不想桃花浪里一翻身! ” 落难处, 英雄之气未减。 烟尘零落画不成无独有偶,到了水浒传中,浪子燕青的形像虽然风流倜傥不少,一跃成为浪漫潇洒的英雄代表,却也没少了与这一段类似的英雄落难情节。不过,那却不是为了他个人,为的是他的主人,被梁山坑害被管家背叛被官府稽拿的卢俊义:卢员外被关在牢中, 押狱蔡福看到“司前墙下,转过一个人来,手里提着饭罐,而带忧容。蔡福认的是浪子燕青。蔡福问道:‘燕小乙哥,你做什么?’燕青跪在地下,擎着两行珠泪,告道: ‘节级哥哥,可怜见小人的主人卢员外,吃屈官司,又无送饭的钱财!小人城外叫化得这半罐子饭,权与主人充饥。节级哥哥,怎地做个方便,便是重生父母,再长爷娘!’说罢,泪如雨下,拜倒在地。”等卢员外发配沙门岛路上,燕青射杀押解公人董超、 薛霸,与员外负罪逃亡,燕青出外射猎返回,看到员外被擒,“燕青要抢出去救时,又无军器,只得叫苦”,欲往梁山报信,“行了半夜,肚里又饥,身边又没一文”。。。“就林子里睡到天明,心中忧闷,只听得树枝上喜雀聒聒噪噪。寻思道:‘若是射得下来,村房人家讨些水煮瀑得熟,也得充饥。’” -- 堂堂一个北京城第一大财主卢员外家“风月丛中第一名” 的浪子燕青,竟要沦落到去“城外叫化” ,乞讨跪拜,后来又要去射鹊充饥的地步,岂不让人心酸。 英雄才子落魄穷困的故事,好比羹尽时的刘季、胯下处的韩信、当垆卖酒的长卿、刈薪砍柴的买臣、寒窑内苦叹无银的薛仁贵、吕蒙正,种种英杰落难遭遇, 无非一是激励人们莫要气馁,终有挂锦帆济沧海乘风破浪之际,二是慨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然而浪子燕青的落寞处, 却又别有一番动人。

    试看卢员外自梁山赶回路遇燕青的一段:“卢俊义离了村店,飞奔入城。尚有一里多路,只见一人头巾破碎,衣裳蓝缕,看着俊义纳头便拜。卢俊义抬眼看时,却是浪子燕青。便问燕青:‘你怎地这般模样?’ ”燕青将家中李固与娘子背叛并至官府诬告员外之事细述,“‘在城中安不得身,只得来城外求吃度日。权在庵内安身。主人可听小乙言语,再回梁山泊去,别做个商议。若入城中,必中圈套!’卢俊义喝道:‘我的娘子不是这般人!你这厮休来放屁!’燕青又道:‘主人脑后无眼,怎知就里。主人平昔只顾打熬气力,不亲女色。娘子旧日和李固原有私情。今日推门相就,做了夫妻。主人若去,必遭毒手!’卢俊义大怒,喝骂燕青道:‘我家五代在北京住,谁不识得!量李固有几颗头,敢做恁般勾当!莫不是你做出歹事来,今日到来反说?我到家中,问出虚实,必不和你干休!’燕青痛哭,拜倒下,拖住主人衣服。卢俊义一脚踢倒燕青,大踏步便入城来。” --一个风流浪子,沦落至此,拜倒拖住主人衣襟, 苦劝主人莫遭毒手,然而竟被踢翻,日后卢员外被屈下狱,毕竟还要浪子行乞送饭,舍命相救: 这一系列情节里的卢员外的无知、自大、荒诞,与那个得卢员外救了性命又在五年中被升为主管、还要夺了人家产业妻子、必欲致人死地而后快的李固的忘恩负义, 恰都是为反衬出燕小乙的洞察先机、忠贞不移。倘你读到东周列国志 中的卞和怀璧一段 , 还不太能理解为何“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 乃是世间最大的悲哀之一的话,那么不如再去看看西游记中,唐僧与悟空的师徒情谊、和尚的肉眼凡胎与悟空的忠心耿耿表现, 莫不以三打白骨精后被屈受冤一段表现最烈,看那天不怕地不怕的猴子,被三藏所贬,无奈将去, “却又软款唐僧道:‘师父,我也是跟你一场,又蒙菩萨指教,今日半途而废,不曾成得功果,你请坐,受我一拜,我也去得放心。’唐僧转回身不睬,口里唧唧哝哝的道:‘我是个好和尚,不受你歹人的礼!’ 大圣见他不睬,又使个身外法,把脑后毫毛拔了三根,吹口仙气,叫:‘变!’即变了三个行者,连本身四个,四面围住师父下拜” , 别了唐僧,“独自个凄凄惨惨,忽闻得水声聒耳,大圣在那半空里看时,原来是东洋大海潮发的声响。一见了,又想起唐僧,止不住腮边泪坠,停云住步,良久方去” ,一部笑傲乾坤的西游记,读到此处, 几能令人随那泼猴感怀落泪。而一个水浒传中第一倜傥浪子的故事,观时也有一份相似的动情处。

    有人说燕青奴性太重,卢员外这里对他如此刻酷,他还要为员外卖命,实在不值。然而燕青从小“父母双亡,卢员外家中养的他大” ,又“为见他一身雪练也似白肉,卢俊义叫一个高手匠人,与他刺了这一身遍体花绣,” 员外出外时,便留他“在家看守” “做个椿主” ,如此,则卢俊义之于燕青的关系,是主仆,是师徒, 更是父子,莫说封建时代,君臣父子相延,就是如今,这般父子亲情又岂能割舍? 卢员外离开北京时不忘对燕青叮嘱:“小乙在家,凡事向前,不可出去三瓦两舍打开。” 这个主仆分别情景中的父子亲情,却也未必比武松兄弟离别时的兄弟亲情,来得虚假。 人之交往实不应课以等价交换的庸俗物质价值观。“滴水之恩涌泉报” ,何况父母之恩呢。

    霞云锦水第一人

    倘水浒传真的到七十回大聚义处便终止了,那么“浪子燕青” 的形像,也就只是一个忠勇坚贞的义仆而已了,他的机巧, 至多不过体现于识破吴用之计和劝阻卢俊义入城两处的先知与警觉。然而还是有不少人并不期望水浒故事那样终结,也不希望浪子的形像仅只如此,就如身为忠臣的比干伯夷,在人们心中的地位,定然强不过忠而能的周郎孔明,-- 浪子毕竟不该只是烈子。 那一身“棍棒参差,揎拳飞脚” 的好武艺还不曾显露,那一身“似玉亭柱上铺着软翠” 的“遍体花绣” 还不曾有人识得,那“风月丛中第一名” 、“鼓板喧云,笙怕嘹亮,畅叙幽情” 的本事还不曾用过,那“诸路乡谈,百艺的市语” 还不曾发付, 于是,有了后三十或五十回书中的“智扑擎天柱” ,有了“梁山扑高俅” ,有了“元宵入东京” ,有了“月夜遇道君” ,有了李师师房中的小弟,有了方腊殿前的云奉尉。 那林冲的“棒打洪教头” 是以退为进,这燕青的“智扑擎天柱” ,就是以弱胜强。“天下第一” 的岱岳庙中,“搅海翻江” 似的数万看客前,露一身好花绣的燕青,把那“如金刚般一条大汉” 的任原,只一个“鹁鸽旋” ,“撺下献台” 的瞬间, 有几分像大卫打倒歌利亚的画面, 令人好生倾羡。而再往后与惹事生非的黑李逵并前来救应的卢俊义、 史进、穆弘、鲁智深、武松、解珍、解宝几个一起大闹那块“庙居岱岳,山镇乾坤, 为山岳之至尊,乃万神之领袖” 的泰山之地的场景,亦暗含着几分掀翻强权统治的象征意味。以至“燕青打擂” 一节,几乎成为后世戏剧或评书最喜欢演绎的燕青故事。 然而泰山上有砸碎任原头颅的石板, 忠义堂前却没有杀高俅的利刃; 燕青的“鹁鸽旋” 摔得倒“擎天柱” ,“夺命扑” 却不曾真的伤犯着高太尉;就如一部水浒,有着许多的象征反抗强暴的大快人心的情节,却也终改变不了好汉们的悲剧命运一般,那一场燕青与高俅在梁山的相扑,不过是众好汉“要灭高俅的嘴” ,至多不过是精神胜利 --好汉们终是要与高太尉同殿称臣的。

    漫漫招安路上, 又是小乙的功劳当列第一。你看那两次潜入东京的燕青,那几番机巧灵活, 确是极显小乙才智:看他在王班直、李妈妈、太尉府虞候面前周旋时的那份老于世故,在开封门军面前“取出假公文劈脸丢将去”时的镇定自若,在李师师与道君面前的通变风流,。。。好个浪子燕青, 正应着书中所言“点头会意” 、“百伶百俐”。 “穿云裂太清” 的玉箫凤凰音,“声清韵美,字正腔真” 的动人歌声、再加一身好花绣,自然得多情的李师师青睐; 而那风流赵官家,听罢“着我好梦欲成还又觉,绿窗但觉莺声晓” 的艳曲,怕也直是乐得手舞足蹈。 有人说小乙在道君皇帝面前唱罢“听哀告,听哀告,贱躯流落谁知道,。。。有朝须把大恩人报” 大哭拜倒的情节太显奴性,然而小乙早在梁山也说过“可长可短,见机而做” ,可知他不过是要完成如此任务,才行如此手段,想来浪子心中,“泪如雨下,拜倒在地” 时对着的刽子手蔡福,和“大哭,拜在地下” 时对着的皇帝宋徽宗,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罢。不信,且看下一回的入回诗是怎么写的呢? “燕青心胆坚如铁,外貌风流却异常。花柳曲中逢妓女,洞房深处遇君王” ,这“花柳曲中” 女与“洞房深处” 人相并列,怕还不知这燕青所遇“君王” 二字份量轻重几许吗?王班直、李妈妈、门军、太尉府中的虞候、宿太尉、以至道君皇帝,都不过是为实现“受招安” 大计而要借助的工具而已,燕青则是那个举重若轻的灵活使用者。受招安的大方针,倘若没有燕青的执行,只由着那“揎拳裸袖” 的小县押司黑宋江,或者号称“笑谈将白羽麾兵” 的村学先生吴用去做, 终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谈罢了。几次血战高俅童贯,也只刚敌得去这与这圣上枕头边走动两遭。 一个好情报人员的能量,相当于数万雄兵, 这一系列情节里的小乙, “挟数用术,以制一时之利害” 的 权谋机略, 虽比不得张良范蠡,却也与那“六出奇计” “面如冠玉”的美丈夫陈平,相去不远。

    燕青拜在李师师面前、要的是“拜住那妇人一点邪心,中间里好干大事” , 在戴宗面前说誓,要的是不使对方“生疑”, 其意相类, 既在让对方感觉舒服的情况下安稳其心,又让对方深信自己的真意。武松之于金莲、之于武大, 石秀之于巧云、之于杨雄,岂有燕青之于师师、之于戴宗之巧呢。 有人以为即便燕小乙和李师师之间有些什么,也不会误了大事,说不定还成就一番“姐弟恋” 的佳话。其实世间最难把握之事便是儿女之情,燕青既要去那皇上“枕头上关节” 走动, 于中取事 , 倘身陷其中,便难保不另生枝节。这里,非是小乙迂直,恰体现的是一个混迹于“三瓦两舍” 的浪子对世事人情的深刻洞察, 对自己要达到的目标的坚定性与手段选取的灵活性之间的妥当把握。你看他前面对师师“推金山,倒玉柱”,在中间对戴宗言“大丈夫处世,若为酒色而忘其本,此与禽兽何异” ,在后面皇帝面前求赦书时“以目送情与李师师” ,其实都是为完成同一目标所行的不同手段。英雄难过美人关,而一个用美男计用得如此得心应手,将美人并皇帝的情感轻转于鼓掌之上的燕青,却是比英雄更高一筹了。孙子兵法有云“非圣贤不能用间,非仁义不能使间,非微妙不能得间之实” ,燕青的这份谋事之智与行事之忠,对照前面的义烈肝胆,不由人不赞:小乙,真翱翔天际非凡之羽也!

    一飞心知更不归

    浪子之心,如沙雁翼于天际,如清蝉鸣在林间。

    “天巧星” 之巧,于此尚未尽也。招安之后的战场上,擅长小厮扑,能对李逵“手到一交” 的小乙,虽不曾有武松般的伏虎之力,不曾有鲁智深般的“擒龙”( 擒方腊) 之能,然而“擒龙” 之事,毕竟还要记上小乙的一笔功劳。那个云奉尉与柯驸马能在方腊的殿前大得赏识,而能御此百八好汉的宋公明,却要在赵家的楚州蓼儿洼得其终局。于此之前,小乙已经在“双林渡射雁” 情节中戡破世情,而早于小乙便感知兄弟零落能题咏“拣尽芦花无处宿,叹何时玉关重见”的那只“头雁”宋江,却还终逃不开他要的“忠义”。李贽以为燕青等人的辞去,是“小丈夫自完之计” ,绝非“忠于君、义于友” 的人所为。然而,“忠于君、义于友” 的宋江、卢俊义想的是什么呢?不过是“封官赐爵,光显门闾” 、“衣锦还乡,图个封妻荫子” 罢了,让朝廷的卸磨杀驴昭彰于天下是其忠么,兄弟星散魂聚蓼儿洼是其义么? -- 目标上的大与小,随人定义,而手段与识见上的高与低,则是一目了然。 作者对于燕青的这种选择,也是持褒扬态度的:“若燕青,可谓知进退存亡之机矣” 、“果然机巧心灵,多见广识,了身达命,都强似那三十五个” 。而对宋江结局,作者又是如何慨叹的呢? --“早知鸩毒埋黄垠,学取鸱夷泛钓船” 。 可见, 宋卢辈自然是想不到日后结局的,如果想得到,“忠义”与性命之间的取舍,便未必尽如这般了。鬼谷子有言“制人者,握权也。见制于人者,制命也” ,见制于人的宋卢,为人制命,而善於调动控制别人情感的小乙,能把握自己的命运, 进退自如,又何尝意外。

    “金风未动蝉先觉” ,已知秋近的小乙,终於飞去。临行前告别卢先锋时,也曾极力规劝:“只恐主人此去,定无结果” 、“岂不闻韩信立下十大功劳,只落得未央宫前斩首。彭越醢为肉酱。英布弓弦药酒。主公,你可寻思,临祸到头难走” ,卢先锋还坚持以为“虽不曾受这般重爵,亦不曾有此等罪过”燕青还是力劝“既然主公不听小乙之言,只怕悔之晚矣”先锋笑道:“原来也只恁地。看你到那里?” 而终于不能说服。 “飒飒翘沙雁,漂漂逐浪鸥。欲知离别恨,半是泪和流” ,那个前面被主人踢倒的燕青,这个此时被主人奚笑的燕青, 那个前面在发配沙门岛途中、 对生死间挣扎的卢员外不离不弃、 同甘共苦的燕青,这个此时在功成返京路上、 对着名利场中的卢先锋只能尽主仆之义、 独自离去的燕青, 是同一个了身达命的忠烈浪子啊。失去小乙的卢与宋,终只能死在奸贼之手。而 “不知投何处去了” 的小乙,听到旧日主人消息时, 会在水天空阔际“雁行零落悲秋风” 吗?

    可叹闲去有风流

    人们对燕青的喜爱,并不偶然。水浒传的作者对燕青也是十分钟情。且看,水浒传英雄出场,何人的介绍最为详尽?一百单八人之首--宋江也:先是一段“眼如龙凤,眉似卧蚕” 、“刀笔敢欺萧相国,声名不让孟尝君” 的外貌和名声描述,再是一段“端的是挥霍,视金似土” 、“及时雨一般,能救万物” 的事迹报告,最后又有一首“山东呼保义,豪杰宋公明” 的临江仙赞其“好处” 。金圣叹也批在这里:为因诸人皆从列传体例,独宋江从世家例。然而,真的只有宋江是这样吗?否,虽然林、鲁、武等众好汉出场都只有一段描写,三十六天罡之末的浪子燕青的出场却绝与众不同:“腰间斜插名人扇,鬓畔常笄四季花” 的外貌描写在先, “百伶百俐,道头知尾” 的才能叙述在中,“人都羡英雄领袖,浪子燕青” 的一首沁园春在尾。按金老爷子说法,怕莫不也是从了“世家” 体例了? 只此可知,燕青在作者心目中的重要地位。

    燕青也许应该算作一个属於市民与工商业者的英雄。 虽然故事里的燕青不参与卢员外生意方面的活动,“自有别人管账” ,然而以一个二十四五小哥,“说的诸路乡谈,省的诸行百艺的市语” 、又要“艺苑专精,风月丛中第一名” ,恐怕非一个在九州大地过府冲州、生意场上逢场作戏的行商,不能做到吧。而民间侠义豪勇抑或鸡鸣狗盗的故事由来已久不曾断绝,商人的完美英雄形像却自弦高、陶朱后至此方有燕青,当与宋明市民阶层的兴起与商人阶层的壮大,干系不小。

    於是,一个草莽英雄的山寨里,有了这位“唇若涂朱,晴如点漆,面似堆琼。有出人英武,凌云志气,资禀聪明” 的帅气灵巧小哥,有了这位在救主时有博浪椎秦般的豪气,不弃主而去时有圯桥进履的执着,与主同赴艰险时有范大夫随勾践入吴的义无反顾,行计用间时有陈策兴谋的聪明才智,隐却风尘时有泛舟太湖的进退自如的风流好汉。如此市商英雄,竟可与张留侯、 范大夫辈公子士人的英雄相列而无愧色,且八百里水泊,万般灵秀之气,皆在此一身了,问君能不羡叹否?

    而水浒传之后的小说家戏剧家们,也继续将他们的希望寄托在燕青身上。水浒后传中的燕青,智谋机略更不弱于水浒,已成书中第一谋将。偷入金营为道君皇帝献青子黄柑一节,既极显小乙才智,又表达明代遗民与靖康年一样的失国之痛。而小乙终建功化外之地,封太子少师,似乎也成了克复瀛台的郑家将士的化身。说岳全传中燕青捉获赵构君臣使其观水泊故事廊画的情节,更是对忠义英雄的褒扬与对昏君奸臣的控诉。

    人们往往痛惜人主不明,不能去奸就忠,去庸就贤, 然而忠奸庸贤之间,实难铢分, “先意承欲者,谄也;繁称文辞者,博也;策选进谋者,权也;纵舍不移者,决也” ,则高俅可称谄与博,燕青可称权与决,种种之间,只可以当权者主观判断,如此机制通行, 正是世间之无奈。“君有獒,臣亦有獒;君之獒,不如臣之獒,君之獒,能害人;臣之獒,克保身。呜呼二獒!吾谁与亲!” 两獒相傍,谁可明辨?卢员外家中,主事的是李固,赵官家殿前,点军的是高俅; 有退身之智的燕青好歹可以“洒脱风尘过此生” , 无进身之术的柳永要慨叹“且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刚烈的岳武穆只可殁于风波,心冷的韩太保号“清凉”终老,太湖志士“拟把匣中长剑, 换取扁舟一叶” ,京口英雄只能咏“不尽长江滚滚流” 。

    英雄才俊的功成身退,是小说或剧本里的个人喜剧,而功未竟,身不进、 身已退甚或无法退身的故事的不断上演,却是一本史书里的家国悲剧。 沙雁飞去,清蝉静音之时,天水一朝的肃杀寒秋,便也不可避免地来了。

    水浒英雄赞 -- (五) 能不忆公明

    宋公明就是宋江嘛,似乎尽人皆知。然而宋江却又未必天生便是这个“公明” ,何意呢? 后面将小作分说。宋江性格的复杂性和矛盾性,使得每个读者心中都有他们自己所认知的那个宋江,这里也无意推翻或改变任何人的理念,只是讲讲我的观感吧。那么,他算不算得英雄呢? 自金老爷子而下,多少评论都把他归入奸雄一档。然而奸雄毕竟也是“雄” 啊,如三国中著名的乱世奸雄曹操所自言那般“非有四目两口,但多智谋耳。” 倘若犯难而不评这个百八好汉之魁首的“宋公明” ,还写得什么水浒英雄赞呢?

    乾坤何处容狂客

    史书中,只有宋江,没有公明。

    历史上宋江是个勇悍强寇,他所领部队转战各地,流动性强: “宋江起河朔,转略十郡” ,“又犯京东、河北,入楚、海州界” ; 人数不多,但腐朽宋廷的官兵们,却多不敢抗拒,“河北剧贼宋江者,肆行莫之御” 、“啸聚亡命,剽掠山东一路,州县大振,吏多避匿” 、“白昼横戈犯城郭” 、 “官军莫敢婴其锋” ,统治者中较为有头脑者也推重宋江的才干,侯蒙老爷子建议“江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其才必过人” ,“不若赦江,使讨方腊以自赎” 。朝廷也基本赞同这一策略, 赞“蒙居外不忘君,忠臣也。” ,“命知东平府” 。按十朝纲要的说法,早在宣和元年时,朝廷就是曾下过招安诏的。

    史料中对宋江事迹的直接记载不多,然而与他有关联的人的记载却不少,宋江之名除了出现在徽宗本纪和上面提到的侯蒙的传中,也还在镇压他的对手当时由礼部侍郎贬为海州知州的张叔夜的传记中、沂州知州蒋圆的墓志铭中、以及“河东第二将” 折可存的墓志铭中被提及, 张叔夜以招安宋江之功升直学士、济南知府,折可存以擒宋江之功迁武功大夫,直到宣和六年,吏部侍郎李若水,还对受了招安的宋江等人“大书黄纸飞敕来,三十六人同拜爵” 的情形耿耿于怀。而建炎元年作乱称帝后被吴玠袭斩的史斌,也“本宋江之党” 。可见历史上的宋江起义,虽比不得方腊的气势, 声威却也其实不小。

    然而,没有哪里记载“宋江字公明” 这样一条,自然,他起义前身份也未必是个小吏, 史书中的宋江,算得英雄吗?很难讲,看不出或忠或义或护民或建立功业的成分,当然, 至少该算是个搅乱乾坤的魔君、是个激烈的反抗者吧。

    一鸣已在青云心

    其后的宋代话本“公案” 、“杆棒” 、“朴刀” 类中,开始出现石头孙立、 花和尚、 武行者等名目,演绎梁山故事。至话本小说宣和遗事中,始有完整宋江起义故事:宋江为郓县小吏,为营救晁盖事将被揭发杀阎婆惜,逃亡得天书三十六将姓名,随即直上梁山,其时晁盖已死,遂为梁山首领,聚齐众人,“往朝东岳,赛取金炉心愿。朝廷无其奈何,只得出榜招谕宋江等” ,最终“归顺宋朝,各受武功大去诰惠,分注诸路巡检使去也。因此三路之寇,悉得平定。后遣宋江收方腊有功,封节度使” 。

    罗烨记这些话本“讲历代年载兴废,记岁月英雄文武” ,那么宋江之事,可算英雄事略么?光从宣和遗事来看,宋江性格还不甚鲜明,原只是个“重朋友,轻朝廷” 的小吏,上山过程直接,其后也不曾有阴谋“夺权” 举动、作首领后只是“统率强人,略州剑县,放火杀人,攻夺淮阳、京西、河北三路二十四州八十余县;劫掠子女玉帛,掳掠甚众”。似乎去后来元人陈泰所言的“勇悍狂狭” ,并不太远。然而不可忽视的是,此时的宋江,已经是得天命的强人了,“天书付天罡院三十六员猛将,使呼保义宋江为帅,广行忠义,殄灭奸邪” ,军师吴加亮也劝他“若果应数,须是助行忠义,卫护国家” ,“忠义” 二字两次被提及, 而此处的梁山好汉, 终於结局光明、改邪归正了。以天命、忠义相加的宋江形像,即便算不得英雄,也已可算草莽豪杰之翘楚。 小说的作者,是直斥徽宗为“无道的君王” 的,宋末之时,作者和读者似已不把希望寄托在昏庸的朝廷,便只能寄予江湖,已经开始希望由那个宋江所代表的传统秩序的反抗者能够“殄灭奸邪” 、“卫护国家” 了, “忠义” 二字间,“义” 字更强。当然,此时,宋江还未被冠以“公明” 二字。

    宋遗民龚开的三十六人赞中则明确指出:“宋江事见于街谈巷语。。。士大夫亦不见黜” 。可见,民间传讲结果,一个史书中的“淮南盗” 、“剧贼” 、“草寇” 、李若水眼中的“狞卒” ,已经开始为包括士大夫阶层的人群接受。而龚开更是对宋江才干赞美有加:“余尝以为江之所为,虽不得自齿,然其识性超卓,有过人者” ,对其“忠” 也只抱持着不要僭越的最低的期望: “立号既不僭侈,名称俨然,犹循轨辙” , 甚至以为“古称柳盗跖为盗贼之圣,以其守一至於极处,能出类拔萃,若江者其殆庶几乎!” 他在诸好汉的赞中明确提到“中心慕汉” 、“国功可成” ,可见,元人统治下, 人们对心中的好汉的“忠” 的要求更少了些,却把更多的复国希望,寄托在草莽义军身上。龚开已经把宋江列为与盗跖一般的“盗贼之圣” 了,宋江和他的代表着好汉们,已经成为反抗那一元人统治时代的希望的寄托者。 此时的宋江, 离另类英雄,似乎也只一步之遥。-- 那一步,便是这 “公明” 二字。

    风当万里挟白羽

    元杂剧时代, “宋公明” 终於登场。通常剧中宋江会有如此自我介绍:“某,姓宋名江字公明,绰号顺天呼保义” 、“但有不得已得好汉,见了我时,便助他些财物,因此天下人都叫我作及时雨宋公明”,或者谈到梁山情形时提到“杏黄旗上七个字‘替天行道救生民’ ”。 在龚开的赞中, “呼保义” 的绰号已经出现,而那时的意义,偏近“呼作保义郎” -- “不假称王,而称保义” 。元杂剧中,“呼保义” 、 “及时雨” 的称号交替使用,“呼保义” 的意义似乎更贴近“呼群保义” 的概念。杂剧故事,多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绿林公案,与欺压良善的衙内、令史、通判等统治者争斗的故事。这类故事,显然也打上了反抗者们理想的烙印。 宋江在剧中,是纪律严明、爱护弟兄、杀罚决断、除暴安良的世外理想国统治者形像。他“风高敢放连天火,月黑提刀去杀人” ,梁山的弟兄们“得胜了时,大道舍命赶官军;若是败了时,芦苇丛中藏身摸不着我的影” ,没有半点妥协余地,但却也没有一个情节是好汉们滥杀无辜的。相反,从李逵负荆中看出,假设是义军内部首领扰了民众,也要被执行纪律。

    “公”也、“道” 也、 “明” 也、“天” 也,从这里而始的宋江宋公明,已是一个典型的民间英雄,一个“公明” 、一个“天道” 同时出现,告诉我们,“公明” 之出,便是要执行“天道” 。天道为何?各人有各人的解释,然而仅从以上宋江宋公明这一形像的演化分析来判断的话,“天道”便是代表人心,特别是反抗现实者的期望。 如胡适所言:“把‘替天行道救生民’ 的招牌送给梁山泊,这是水浒故事的一大变化,既可表示元朝民间的心理,又暗中规定了后来水浒传的性质” 。此时宋公明身上,寄托了时代人心的太多期望,“义” 与“仁” 的成分已加至极致,而“忠” 的部分,则相形见绌了。

    徒向深芦抚青翎

    明之代元,太祖起身草莽扫荡群雄,既而屠戮功臣,宋覆国之鉴在前, 边廷之警又未解。 於是,宋公明的故事里,加入了权谋机略,加入了招安后的悲剧,加入了平辽故事,也同时,为了能使各阶层接受,加重了宋公明的“忠” 、“孝” 的部分,如李贽所言“啸聚水浒之强人” “欲不谓之忠义不可也”。於是,一个宋江,既要“公” 、又要“明” 、还要“忠” 、 还要“义” 、还要“仁” 、还要“孝” 、还要“智” 、还要“勇” 、还要“严” 、还要剪平群雄,最后鸟尽弓藏,何其难也! 一个由历史的宋江而至民间的公明,再入文人之手,成为小说中的“呼保义” ,如吴从先所说“人人得呼公明,人人咸愿为公明用也”,要想他性格不复杂,不矛盾, 何其难也!一部水浒,少年要读效其义气,老年要读观其机略,身为贵族的武定侯郭勋要刊刻其书、周宪王要做水浒杂剧,身为文人的李卓吾、袁无涯要评忠义,金老爷子要揭宋江之虚伪,无产阶级要斥其投降,一个宋公明,要想再稳稳当当作一个简单化的“英雄” ,不想同时具有“养济万人之度量” 、“扫除四海之心机” 、不想“于家大孝,为人仗义疏财” 、 “刀笔精通,吏道纯熟,更兼爱习枪棒,学得武艺多般” ,不想 “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若高若低,无有不纳” 、不想“端的是挥霍,视金似土” 、“每每排难解纷,只是全人性命” 、不想题咏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他年若得报冤雠,血染浔阳江口” 、不想“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 、不想“只等金鸡消息” 、不想感慨“拣尽芦花无处宿,叹何时玉关重见” 、不想下定“纵使宋朝负我,我忠心不负宋朝” 的决心,又何其何其难也!!

    这里,不用再深究小说中宋江人物形像的意义,倘小说对这个金老爷子都不得不承认的“以成一书之纲领” 的宋江所作文字尽是屈笔的话,那么自然可以对他有任何理解;但倘认这样一部源来多端的古典小说未必有那样多“春秋笔法” 的话,那么,那个被各时代各阶层人赋予了不同期望的宋公明,那个能统御一百单八形形色色出身性格才能各异的好汉的宋公明,就是水浒中当然的英雄。从我的角度看,这一艺术形像的身上,集合了所有历史上义军首领的特点。他会在作小吏时便安排下退路,但也会在还能保持身份“清白” 时屈身;会在起初时,为达到目的放火杀人,将青州城外打成白地,也会在日后逐渐严肃纪律,不妄杀百姓;会在落没时慨叹身世浮沉,以至题下反诗,但也会在选定招安道路后绝不回头;会为聚集力量收拢人心招降纳叛,也会在兄弟零落时悲伤感怀;会承认辽国的说降书讲得有理,也会为民族与国家义无反顾。。。这不是一个真实的人物,却汇聚了所有期待者的真实情感。

    那个“刀笔敢欺萧相国,声名不让孟尝君” 的宋公明,那个“济弱扶倾心慷慨,高名冰月双清” 的宋公明,那个“仁义礼智信皆备,曾受九天玄女经” 的宋公明,那个“江湖结纳诸豪杰,扶危济困恩威行” 的宋公明,那个会“呼酒谩浇千古恨,吟诗欲泻百重愁” 的宋公明,那个醉书“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的宋公明,那个会“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 的宋公明,那个“离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 的宋公明,那个咏“嘹呖忧愁鸣咽,恨江渚难留恋” 的宋公明,绝不会是一个可以用“奸雄” 二字轻松概括的宋江,却是一个汇聚了千千万万人不同的理想的悲剧式的英雄。

    当然,故事发生在西方大航海时代以前,八百里水泊也终不是新大陆,你不能要求一个那个时代的英雄会成为华盛顿或者玻利瓦尔。 “四海英雄思慷慨,一腔忠义动衣冠”, 在故事里,宋公明失败了,败亡在奸臣昏君之手,也败亡自己的“忠义” 观念下;但在现实里,仅仅“公明”--造反者的头领与“水浒”--造反者的理想国的故事、 名字存留与传播这一事实,便已标示了小说作者与读者所期待的,与时代相抗的精神的胜出。 水浒英雄赞 -- (终) 鲲鹏草露间何谓英雄?三国演义里曹操在跟刘备青梅煮酒时是这么下的定义:“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 、 “龙之为物,可比世之英雄”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 。

    套用句水浒中的话讲:“为何自家引这一段故事,将大比小?” -- 实只因英雄定义,随主题不同而各异: 三国讲的是豪杰争霸、 逐鹿九州、问鼎天下的故事,其中的英雄,自然便要有胸怀乾坤的气度与威加四海的才干; 水浒人物,却是“帝子神孙,富豪将吏,并三教九流,乃至猎户渔人,屠儿刽子” ,无所不有。前面鲁武林至燕青四人,再加星魁宋公明, 能得此称号,应该争议也不大。 不过下面这篇赞里写的人物事迹,算不算得英雄事略,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小子无仁无智,只聊聊自己的感觉罢,他们有的以现代人的观点来看颇有该受责难处,有的不是水浒中的主要人物,有的平生事迹、职业、 口碑可能跟“英雄” 根本不搭边。 然而, 又或许从某些特别的角度来看,他们身上依然有一般可赞可叹、可圈可点的地方,那些微末处,虽不能说是“潜伏于波涛之内”的龙,却也有似“隐介藏形” , 还没有机缘“乘时变化”的鲲罢。

    水浒中,有智勇兼备的英雄汉。

    一个被小人挟私报复的教头王进, 知进退、有武艺,终能在牢笼脱身;一个围城中的平民萧嘉穗,能振臂高呼“百姓有胆量的,都来相助!” “响振数百步” 、“四面响应” ,直擒敌酋;一个江上艄公李俊,能在提头搏命换得的富贵功名来时脱身而去,终能效班超扬威海外。从他们身上, 你看不到这能自保、能救民、能建功绝域的属於匹夫的智略吗?

    水浒中,还有义气深重的江湖儿郎。

    你看某些版本里为何要这般描述土寇朱武三人:“为头的神机军师朱武,那人原是定远人氏,能使两口双刀,虽无十分本事, 精通阵法,广有谋略;第二个好汉,姓陈,名达,原是邺城人氏,使一条出白点钢枪;第三个好汉,姓杨,名春,蒲州解良县人氏,使一口大杆刀” ?这双刀、枪、大刀、解良影射的是什么呢?自然是三国刘关张的义气故事,岂不又一次“将大比小” ? 你看朱武哭道:“小人等三个,累被官司逼迫,不得已上山落草。当初发愿道:‘不求同日生,只愿同日死。’虽不及关、张、刘备的义气,其心则同。今日小弟陈达不听好言,误犯虎威,已被英雄擒捉在贵庄,无计恳求。今来一迳就死。望英雄将我三人,一发解官请赏,誓不皱眉。” ,便只是苦肉之计吗?七十回本水浒,卢俊义的恶梦中,梁山好汉全伙也用此计,落得个被一齐处斩的下场,能行这般凶险苦计的,难道没有刘关张兄弟生死一处的义薄云天的气概吗?

    或许你会觉得义气云云, 毕竟是封建观念。那么另一位义气好汉的仁心,则即便以今人标准观之, 也会使人赞叹吧:美髯公朱仝,有家室之累,还担着“血海干系” 放晁盖、放雷横、放宋江, 所为者,确是兄弟之谊。然而当黑旋风李逵斧劈了无辜的四岁小衙内时,这位平时最是“和气” 的朱仝,终於“大怒” ,“奋不顾身,拽紥起布衫,大踏步赶将来” 、直追得自己“喘做一块” 、还是“恨不得一口气吞了他” ,你道那个可以替他人吃官司、 受责罚的朱仝, 此时“心头一把无明业火高三千丈,按纳不下” 、 会是为自己功名前程吗?你道那个肯为一小童拼命的小小骑兵都头朱仝,与一个一家老小被宋江毒计害死还“纳了那口气” 的纠纠兵马统制秦明,孰高孰低呢? 那个与小童玩耍的朱仝,那个要和李逵“性命相搏” 的朱仝,会是梁山上最可爱敬的仁心英雄吧。你道作者会给他“天满星” 的名号,又教他以“保定府管军有功,后随刘光世破了大金,直做到太平军节度使” 为终局,不是对其独钟吗? 你道“九原难忘朱仝德,千古高名逼斗寒” 岂是虚话?你道无论明末陈老莲水浒叶子,还是如今日本人所作漫画,朱仝形像, 都与小童一起出现在画中,可是偶然? 作者读者、 绘者观者心中,尺度可是分明?

    水浒中,更有烈气英豪。

    如张顺、三阮、石秀、李逵。他们出身低微,比不得玉麒麟那般“棍棒天下无对” 的富贵名号,没有关大刀那般“其祖为神” 的高贵出身,也挂不上双鞭将“都统制” 的高级军职, 又都心狠手辣,曾经妄杀无辜或大肆屠戮。

    然而,当你读到那一幕浔阳大江边“玉龙搅暗天边日,黑鬼掀开水底天” 的卖鱼牙子张顺和小牢子李逵间光彩夺目的打斗场面,你是否会随着那书中岸上“三五百” “贪看” 的人群暗暗喝彩呢?当你读到连几尾大鱼都找不来的贫穷渔夫三阮喊出:“这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 的壮语 ,说出“便是蔡京亲自来时,我也搠他三二十个透明的窟窿” 的豪言, 唱出“酷吏赃官都杀尽” 的民歌时, 你是否会由衷叹其冲天豪气呢?当你看到那个卖柴度日的石秀,在大名府十字街心的“刀枪林中” 大喝“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 挥刀跳楼救人时,你是否会血脉张涌,叹声三郎勇武呢?当那个平日只知举斧“排头价砍过去” 的李逵误听他最敬重的宋江强抢民女,便“睁圆怪眼,拔出大斧,先砍倒了杏黄旗,把‘替天行道’四个字,扯做粉碎” , 再“拿了双斧,抢上堂来,迳奔宋江” 时,你是否会慨叹铁牛直性呢?

    这些还不是最使人动容处。这般莽夫所拥有的,只有头颅热血,因而不惜己命,也不惜他人性命。然而,读到他们的结局,却还是令人连声叹息:乌龙岭下兵败处,不屈的阮小二“怕吃他拿去受辱,扯出腰刀,自刎而亡” 、清溪城内胜利前, 打入敌营的阮小五也被诛杀,一往无前的拼命三郎丧命于乱箭之下,悍勇憨直的黑铁牛终化柔肠垂泪与他的宋大哥死作一处。

    而卖鱼牙子的结局,令人最觉壮烈,因为,在这个小人物身上, 更寄托一份对和平生活的向往。你道作者为何在张顺战死情节前后不厌其烦三番五次地引用大量诗词描述西湖美景?为何要在腥风血雨、战船飞矢间描写“六桥金线柳,缆住采莲舡” ?为何要在损兵折将的愁云惨雾气氛中,描写“晓霞连映三天竺,暮云深锁二高峰” 呢? 为何要让一个身为弄潮儿的张顺在西陵桥上慨叹西子湖水的宁静:“我身生在浔阳江上,大风巨浪,经了万千,何曾见这一湖好水!便死在这里,也做个快活鬼!” 呢?-- 或许, 那是一个秋声马嘶里的红尘之梦吧, 那是一段故事又或历史里的征夫浪子共有的挥不去的心事啊! 你道作者只写了这些匹夫的粗莽放肆,却没有写他们的义烈刚勇,又没有写出那一份属於匹夫的悲怀柔情吗?刀斧光影中, 生死故事间,你看到那份如江上恶滔的险阔,又可看到那份如湖心碧波的静美吗?

    水浒中,你还会读到更多的匹夫的英雄事略。当你读到智勇兼备、 助智深杨志双夺宝珠寺的屠户曹正陈计献策、勇入敌营的时候,读到火烧翠云楼、 大闹大名府的盗贼时迁直闹得“火烈冲天,火光夺月” 的时候,读到小酒店老板朱富用计救得李逵,还要担心师父李云道:“我想他日前教我的恩义,且是为人忠直。等他赶来,就请他一发上火入夥,也是我的恩义。免得教回县去吃苦。” 的时候,读到闲汉白胜唱出深谙民间疾苦又可为夺宝故事推波助澜的“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的时候,甚至读到市井小人物金氏父女、小二夫妇知恩图报情节的时候,你可看到这些升斗小民身上萦绕着的那丝缕英雄气息吗?

    何止如此,何止如此!!你再去翻翻这部书中的主要人物,看看这个英雄赞系列的前五篇,当逃亡的勇提辖、不会念经的莽和尚除恶扬善的时候,当出身无业游民的武二郎报过血仇在蜈蚣岭拔刀行侠的时候,当受尽欺辱的林教头风雪夜怒舞花枪而起的时候,当忠勇奴仆燕小乙在君王前巧行风流智计的时候,当文面小吏黑三郎醉中题写“敢笑黄巢不丈夫” 的时候,你可能否认,这正是一部以匹夫为英雄的书吗?你可想到,那冷落关山间的八百里水泊中汇聚的,尽是匹夫们流不尽的英雄热血吗?

    东风不借世间英物,小说里草露上的鲲鹏们,终不能举翼飞腾,而现实中大宋的万里金瓯,也只在胡尘中化作齑粉。故事而后的近千年间,确也有前仆后继的匹夫们起于陇亩,吞吐宇宙, 以英雄之姿立于乾坤之巅,“生当鼎食死封侯,男子平生志已酬”。他们,不曾真的改变万千渔樵小民们的命运,但他们,毕竟用羽翼叩响过天门。 “千古蓼洼埋玉地,落花啼鸟总关愁” ,可愿,可愿在回望烟波浩渺处、听取芦笛幽怨时,再读一次水浒?(终)  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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