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的地 | 从玉树进藏的几条道路
2014/10/26 三联生活周刊

     第一条路:巴彦喀拉山脚的草原

     巴彦喀拉是安多与康巴的分界岭,沿平坦流畅的盘山公路越过巴彦喀拉山口,就算进入玉树州的地界。跟随巴彦喀拉山南麓西行再转南,顺着通天河的来路逆流而上,过沱沱河,翻越分界岭唐古拉山,就可以达到藏北的门户那曲——这是玉树进入西藏的第一条路,路上能看到汇入长江源的诸多雪山和冰川,沱沱河荒原上接近晚上9点仍然不会落下的滚烫太阳,像阅兵队一样整齐排列路旁的昆仑雪峰,但这次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还是巴彦喀拉山脚下的草原。

     从翻过巴彦喀拉山口开始,黄河源一带的荒原气氛渐渐淡去,山体在高茎牧草的覆盖下,显出丰腴的线条。厚实的草皮上生长着繁花,大片黄色中夹杂着些许粉白,淡紫。俄国探险家普尔热瓦尔斯基曾经赞美玉树境内有中亚最好的高山草场,而这些草场最好的季节就是七八月份。

     三江源的气候泾渭分明地由冬夏两个季节组成。6月还在降雪,人们还不能脱下身上的皮袍,直到7月初才开始感受到阳光的温度。草场在之后的两个月里转青、长高、肥壮,开出各式各样的鲜花,然后再进入近10个月的冬季。寒风和大雪吸尽枝叶的所有色彩,将草场的生命力深埋在雪层和冻土之下。所以在这段最好的时光里,在漫长寒冬中灰头土脸太久的草场,炫耀式地频繁换上新装,两个月就要变四种颜色。7月初是绿地黄花,十几天后变成深深浅浅的粉白,然后就该红色的格桑花登场,接近夏季尾声时,由大片的蓝色鸢尾草做谢幕演出。

    

     2007年7月27日,一名藏族骑手在青海玉树赛马节上表演骑术

     告诉我这个草场换装规律的是康巴老牧人加久——我们翻过巴彦喀拉山口后认识的第一个玉树人。他说自己20岁出头时从玉树南部来到巴彦喀拉山脚下的这片草场,认识了一位18岁的美丽姑娘,给她唱了首情歌,就留在这里成了家。加久现在是当地有名的酸奶行家,制作酸奶是藏族人家家户户都会的手艺,能把一个平常的手艺做出与众不同的好,靠的或许就是加久对这片草地的了解和热爱。“这里每天24小时风向都不一样,每次风向变化,风景又不一样。在这样的环境里,如果好好修行,是可能获得完全的自由,那时候就是把白云当成自己的马骑也是可以的。”说这些话的时候,虽然已经是60多岁的人,加久却像孩童说起自己的心爱之物,摇头晃脑,浑身洋溢着带调皮劲儿的骄傲。他每天观察记录风往什么方向吹,对天气和温度的影响,借此为自己的牧场培养最多汁的牧草。忙完酸奶厂一天的事务后,他会搬张躺椅到屋后山坡上,等着草原渐渐入夜,月亮从山头上升起,晚云在天空中行走,俯瞰着繁花似锦的草场。

     所有的藏族人都喜欢流连在草原生命力释放后浓烈的美景中。七八月是藏族人野餐的高峰季节,从巴彦喀拉山脚南麓开始,沿途草场上到处能看到藏族人一家大小坐在似锦繁花中间,幕天席地,享受着难得美丽又舒适的夏季。最盛大的一次是在称多竹节寺。我们路过的时候,恰逢竹节寺的活佛闭关结束后做法会讲经。四里八乡的藏族人都赶来这里,寺庙周围搭起层层叠叠的白色帐篷,像平地建起了一座小城。法会结束后,僧人们退回殿内,寺庙丹红鎏金的大门缓缓关闭,留在俗世中的人们却接着热闹起来。他们大多身着盛装,长袍上挂着大块珊瑚、红色珍珠等装饰品,牛皮垫底的腰带饰有银制或白铜的镂花纹片,前后腰心上镶着一颗大珊瑚,两侧有两颗绿松石相衬,围着寺庙行走数圈后,就会聚到草地上或坐或躺,高声谈笑。

     来西藏的欧洲探险家,在自己的回忆录中都或多或少提到,这片与欧洲大陆相距甚远的异域给他们似曾相识的感觉。古伯察还给出了具体例证:“安多地区女子的头饰使我们产生了一种愉快的惊奇。他们头戴一种黑色或灰色的小毡帽,其形状完全如同过去曾风靡法国的那种尖顶小帽一样,大家称之为‘百分之三帽’。其唯一的区别是通过下颚而维持其形状的帽带不是黑色的,而是红色或黄色。但她们那羊皮大袄的笨重姿态,则被使她们产生了一种轻快感的‘百分之三小帽’所抵消。”我走在竹节寺朝拜的人群中时,也从盛装的女人身上看到了隐约的西式风情。女人们斜戴的圆盘形礼帽,酷似欧洲贵妇郊游时的头饰,只是镶嵌了白色皮毛和珠宝,显得更为厚重。她们坐在寺庙前的草地上,此时眉月和太阳都淡淡挂在天上,天空因为辽阔呈现出穹庐的曲线,不禁让人想起莫奈的油画《草地上的野餐》。

    

     青藏铁路沿线沱沱河附近由雪山上流淌下来的河流(摄于2013年)

     第二条路:杂多的山间

     第一条进藏路围着长江源区向西绕了个大圈,与传统的青藏公路有较多重合,能看到各种不同的地貌,但耗时较长。当地司机告诉我,在澜沧江上游,位于玉树西南的杂多山间,还有一条通往拉萨的捷径——从杂多县往西经过查旦,再转南就是100多年前李默德和吕推曾经翻越过的拉俄山口。翻过这个唐古拉山脉的分支,就是西藏巴青县那公乡,从那公乡往南到索县,再从索县进入藏北门户那曲。

     这条路最精彩的部分是穿过澜沧江上游的群山。山路非常原始,路面多是碎石,汽车要在没有护栏的山谷山峰间上下盘旋,蹚过源头的大段水路。夏季是三江源的雨季,山里几乎每天都会下雨,让路上的多次蹚河多了几分危险。如果不是特别赶时间,现在的司机都不会选择这条路,但如果想追寻古老的探险家们的足迹,并看到一些独特的风景,这条路是不错的选择。

     1894年,法国探险家李默德和吕推曾经走过这条路。当他们从那曲进入拉萨受阻,想找一条捷径撤回青海玉树时,发现有一山将索曲(在西藏巴青县)与当曲(在玉树杂多县)流域分开。翻过这座山,并越过山脚下的一片冰川后,就进入杂多县境内。从此地再往西北方向前行,便是玉树的重镇结空多。1894年3月,李默德和吕推在最严寒的季节翻越这座高达1.7万英尺的分界岭,并穿过澜沧江上游的荒野,来到了古道上的重要驿站扎西拉武寺。这条路所经之地大部分是瘦瘠的山体,裸露的碎石,但扎西拉武寺是荒凉路上的一个绿洲。

     扎西拉武寺位于澜沧江源的杂多县扎青乡,距今已有800年历史。寺庙在峡谷中,背倚一壁高大齐整的岩石,面临澎湃奔流的现今铁红色澜沧江。白色的房屋在砖红岩石的映衬下,于荒野中显得格外突出。在藏区,寺庙在当地人的世俗生活中总扮演着重要角色。每年四面八方的人们来寺庙朝拜,带着各式各样的供奉品,既为了精神世界的救赎,也顺便解决一些现实事务。当李默德和吕推来到这里时,他们看到的扎西拉武寺,不仅是肃穆的宗教之地,也是当地藏族人一个世俗的市集。

     “我们正好是在集会的时候抵达。”李默德在回忆录中写道,“寺庙和山四周散落着许多帐篷,高贵富有的人用白色或蓝色的帐篷,而穷人一般用牦牛皮帐篷。生活在高原上的人,带来牦牛、绵羊、野马、熊、狼、狐狸和猞猁的皮,还有一些大黄(一种药材)、羊毛和羚羊角。城镇和山谷来的人则带来拉萨和结古镇产的羊毛制品,麝香、糌粑、盐、一些武器和铜花瓶。一个半流浪汉半商人的印度人卖着藏红花和一些廉价的小饰品,比如珊瑚珠子和人工珍珠。人群中,两个人在为一桩买卖讨价还价,他们都把右手藏在袖子里,手碰着手感知对方的报价。另一边,交易双方坐着,一会儿冷静沉默,一会儿跺脚咆哮,争吵不休,一些无聊之人站在他们周围旁观,为价格出谋划策。”

     藏族人有一种快乐的天性,或许这是荒原生活特别的精神产品——可以将任何形式、任何起因的聚集,都发展成一种狂欢式的集会。寺庙是最有号召力的地方,人们既为了对佛的敬仰来到这里,也为了获取荒原生活中更稀有的热闹和欢乐来到这里。李默德记录在扎西拉武寺看到的集市,后来发展成了一个乡间舞会:“一大群集聚在峡谷的人普遍是欢快而幽默的。他们都穿着节日的衣服:身穿蓝色或红色的羊毛制品,有时候,女人的衣服会有各色的线条或者有着华丽的花边。年轻男子洗脸梳头,看上去得意自信,左耳戴着银耳环,腰间挎着刀,肩带上镶嵌着硕大的珊瑚珠子。他们会去找年轻姑娘打情骂俏。这些姑娘们将头发梳成很多小小的发辫,每一个小辫子都绑着银币、珍珠和绿松石。她们擦去平时脸上的黑色油膏,青春红润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羞涩。还有人戴着诡异的面具,像疯子一样疯狂地唱着、跳着。在这里到处都是青稞酒,还有喝不完的茶。”

     如今再到扎西拉武寺,已全然感觉不到有如过节的喧闹氛围。寺庙早从现代路网中脱身出来,成为一个群山环抱的安静角落。澜沧江的水汽上升成缭绕的云雾,浸润着两岸的草地,岩石山顶犹如石笋一般,光滑完整地从草皮上破土而出。正因为这种少有人烟的秀美,扎西拉武寺周围有不少动物出没:在河边喝水,听到汽车马达声就贴着草皮快速窜上山坡的小藏狐,头碰头挤在山崖石缝中的猫头鹰一家……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还能看到一种三江源荒野中最珍贵也最神秘的动物——雪豹。

    

     青海久治县境内的年保玉则是果洛山的发祥地,这处美丽的山区是雪豹经常出没的地方

     第三条路:囊谦的峡谷

     我最终选择的路线是往南走,经由玉树的南大门囊谦入藏。这样做很大程度是因为在玉树称多县遇到的加久先生。他从小生长在囊谦,谈话时把最大的赞美和骄傲都留给了自己的家乡。虽然巴彦喀拉山脚下的草原已经够美了,加久却坚定地认为比起囊谦就单调多了。囊谦不仅有肥美的草场,还有森林、雪山、湖泊和山谷。这里距离西藏东北的类乌齐只有230公里。从类乌齐进昌都,再从昌都到林芝,一路上能看到最美的高原田园风光。

     囊谦位于玉树州东南部,青海省的最南端,因地利之便,是青海界内与西藏联系最为密切的藏区,也曾是藏区非常有权势的地方。在民国学者周希武绘制的《玉树二十五族区分表》中,囊谦属户2000余户,为玉树二十五族中之第一大族。因为囊谦千户曾为玉树地区总首领,囊谦又曾有隆庆的别称,所以玉树二十五族也曾被称为隆庆二十五族。民国初年,四川和甘肃两省争夺玉树,川边经略使尹昌衡奉令进军西藏,途经玉树地区囊谦西南部时,向当地千百户索取供给,并向北占据了结古、称多等地,同时向北京政府报告“隆庆二十五族报效投诚,愿归川管”。袁世凯政府不知道隆庆、玉树实为一地,竟做出“隆庆”归四川、“玉树”归甘肃的荒唐决定。虽然是桩糊涂案,但也表明囊谦曾经在玉树州内举足轻重的地位。

    

     位于玉树囊谦县的尕尔寺像座吊桥,雄跨在山腰中

     囊谦四面被高山包围,无论从哪个方向进入县城,都必须穿过一条又长又窄的峡谷。如今从结古镇方向进入囊谦,要穿越的峡谷叫觉隆尕峡。这条峡谷两侧的高山直插云天,仰头看去,两边山顶几乎在天上连成一体,车行其中,只觉得石壁似乎不堪高度的重负,沉沉地压向中央。司机告诉我们,峡谷两边的山体原来确实挤在一起,只在底部流出一点空隙,让扎曲河的水从两山之间流过。2011年前,从结古来囊谦只能在这道天险前改道,往西翻越一座山峰后,从另一条卡荣峡谷才能进城。这便是在荒野中行路的艰难和自由——处处都有天险,但最终没有去不到的地方。如今因为觉隆尕峡中修通了公路,老路已被废弃,曾经的无数车辙被青草遮盖,成为荒原中一片看似平常的山坡。只有卡荣峡谷还保持着原貌,仍然是当地一个重要景点——江西农场通往囊谦的交通要道。在囊谦的两天,我特意去卡荣峡谷中步行了一段,希望体会这种独特的高峡地貌会给人什么样的压迫感。

     峡谷外还阳光灿烂,一走进峡谷就变成阴天。山高得让人头晕目眩,山风拂动峡谷两侧黑黝黝的矮树丛,发出沙沙声,好像在前后无人的峡谷中传递某种荒野神秘的信号。一侧石壁下水流清澈,在岩石上溅起雪白的浪花,却无法冲淡峡谷中的阴郁之色。独行其中,因为寂静和孤独给人的压迫感,总不敢停步去亲近溪水或者细细观看风景,只管低头沿着七弯八拐的山路疾步走出峡谷。重新回到阳光下,才觉得豁然开朗,身体因为不安而产生的紧绷感也消失了。

     站在峡谷入口远眺,前方就是让人长舒一口气的囊谦县城。澜沧江水系的扎曲、孜曲、巴曲、热曲、吉曲五条大河由西北平行向东南贯穿全境,将县城边的河滩冲积成一大片植物茂盛的湿地。更远处的平原上隐隐浮现农田、房舍和深蓝色山脉,一幅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田园风光。

     一只猎隼带着两个孩子在入口处做飞行练习,乘着风在山尖的天空上来回游荡。另有一群群的燕子也在这里回转飞行,并时不时冲击到猎隼一家的队形。峡谷口的天空显得有点拥挤,但两只小猎隼一直努力跟在妈妈的身后,不断随着气流变化方向,一会儿从这幅崖壁转向另一面崖壁,一会儿冲向更广阔的蓝天再转头折向半山腰的灌木丛。这是三江源最让人觉得特别和温暖之处——虽然这里的荒野对人显得有点残酷,可是野生动物却可以在此生生不息。我一路上听到的这里有关动物的传说,常常是以家庭的方式出现。它们在少有人烟的荒芜中,找到了族群生存繁衍的野地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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