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伟:八十年代的《今天》记忆
2014/11/30 三联生活周刊

     这篇文章是朱伟关于北岛以及八十年代改革风气的记忆。他在文中写道:“那时,文革中遭迫害的国家领导人子女、家族撰写的控诉成为最有影响力的文字,形成最强烈的对文革控诉。在我看,这才是“伤痕文学”真正形成高潮的引子。”

    

     北岛

     我是1985年才认识北岛,那时他从《新观察》到《中国》杂志当了编辑,《中国》是1984年创办的一本文学月刊,主编是丁玲,执行副主编是牛汉。这本杂志当时在丁玲的名字庇护下,发表了不少尺度很宽的作品,待丁玲逝世后,它很快就被停刊了。

     北岛不是那种狂放,喜形于色的诗人,即使喝酒以后,轻易也不会忘乎所以。很多时候,他的脸上总有似乎掩饰不住的那种持重或严肃,他用沉而慢的语速,表达似乎总慢于思索的速度,眉间似乎总留有永无释怀的印记,似乎只在自嘲的时候,才会有较开放的笑。我一直好奇的是,早时的他,也是永无释怀的这样的吗?写那首“为了你,小木屋打开一扇窗/长眠的哥哥醒来了/睁开眼睛向外望/为了你,小窗漏出一束光/他蘸着心中的红墨水/写下歪歪斜斜的字行”的时候。那是写给他妹妹姗姗的,她后来不幸为救他人早逝了,成了他心中的一个伤口,他的《波动》就是题献给姗姗的。

    

     《今天》

     北岛自己说,他的诗就是来自伤口的想象,换句话说,对他而言,新鲜的伤口里才能“流出血红的黎明”。其实,在《今天》第一期他的几首诗中,从一开始真正牵动我的就是那首《黄昏,丁家滩》:“是她,抱着一束白玫瑰/用睫毛掸去上面的灰尘/那是自由写在大地上/殉难者圣洁的姓名/是他,用指头去穿透/从天边滚来烟圈般的月亮/那是一枚订婚的金戒指/姑娘黄金般缄默的嘴唇/嘴唇就是嘴唇/即使没有一个字/呼吸也会在山谷里/找到共同的回声。”丁家滩于是成为一个吸引我的去处。“烟圈般的月亮”,“订婚的金戒指”,“黄金般缄默的嘴唇”,这就是沿着伤口的想象?波澜都在内心包孕中。至于那首家喻户晓的《回答》,我感觉太铿锵有力如宣言有进行曲味道了,不太接近我所喜欢的北岛气质。这是我喜欢的北岛的气质:“悲哀的雾/覆盖着补丁错落的屋顶/在房子和房子之间/烟囱喷吐着灰烬般的人群/温暖明亮的树梢吹散/逗留在贫困的烟头上/一只只疲倦的手中/升起低沉的乌云。”(《结局或开始——献给遇罗克》)

     北岛与郭路生,就诗的表现与气质而言,显然构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代诗人。这两代诗人之间,不仅是一个残酷的文革构成的不同影响。北岛曾说,给他以震撼的第一位诗人是戴望舒翻译的37岁就惨遭枪杀的西班牙人洛尔迦。“海/在远方现出笑容/浪花的牙/蓝天的唇”,可以想见这样展开的意象对当时北岛的冲击力。“我的嘴里含着你血管里的鲜液/你的双唇暗淡如我的死亡之甸”,这样的诗指引了一种在简洁中表现与象征的方向。

     我想,北岛与郭路生的不同,大概就在北岛完成了这样的洗礼,这洗礼使他在那个残酷年代里,不再像郭路生那样,以自己的才情燃烧自己,而将自己转移为一个刻骨冷峻的诗人。有意思的是,给他以启蒙的洛尔迦的这本诗集是戴望舒三十年代所译,经施蛰存整理,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出版,70年代才在北岛们中间风靡而成为启蒙读物。三十年代至七十年代之间,隔着一片政治的惊涛骇浪。

     由此,八十年代文学的真正开端是诗,诗人们最早感知到了西方现代表达方式的魅力而成就了第一代作品,使诗最早脱离了为革命、概念服务,相比而言,小说家们要远落后于这些诗人。当他们的作品通过《今天》眩目地呈现的时候,刚刚重踞诗坛主流地位的贺敬之、李季、臧克家们尚未意识到对他们的颠覆性,他们的作品之所以被称之为“朦胧诗”,就在于体会其表现方式的滞后。“朦胧诗”这个1980年被一个广州军区的不知名作者“章明”所赋予的浅薄的名称,本是一种审美迟钝的茫然——郭路生、北岛、芒克的诗怎么就“朦胧”了呢?“章明”这篇本来稀里糊涂的文章,倒是成就了谢冕作为这些诗人理论领袖的地位,那是后话。

    

    


     电影《追捕》剧照

     转弯时刻:如果将文学对应当时的政治背景,会发现一个发人深省的现象。

     ——当《今天》贴上西单民主墙的时候,三中全会已经结束了。从1978年11月10日到12月16日,长达36天的中央工作会议到12月18日到22日仅5天的三中全会,当中央工作会议导引人们还沉浸在活跃的政治氛围中,仍在兴奋地传诵邓小平关于“写大字报是宪法允许的,我们没有权力否定或批判群众发扬民主”的说法,对三中全会寄予厚望时,简短的三中全会迅速就结束,舵轮的方向其实已经转变了。三中全会上,在宣布取消“以阶级斗争为纲”后,邓小平马上发出了“全党的工作着重点要转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的声音。当北岛准备办《今天》时,当然并不知道,中央工作会议结束前,邓小平其实已经改变了对民主墙的说法,他开始认为,民主墙上的一些言论不利于安定,不利于“团结一致向前看”了。民主墙所扮演的角色,上层所需它的时间其实短暂得可怜。

     为什么从1978年起追忆八十年代?因为整个八十年代的跌宕起伏、风起云涌,确实是都由邓小平所导演。邓小平主导的八十年代由1978年始,而这一年10月始,是他驾驶一艘国家巨轮作180度大转弯的时刻。作为一个政治家,现在回想,他把舵之魄力、急转弯之速度,真的都是惊人的。

     改革开放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我看,是他10月访日归来后不久就推出的“日本电影周”。这个电影周引进了三部日本电影:《追捕》、《望乡》与《狐狸的故事》。尤其《望乡》,因其中出现了妓院的场景,《中国青年》当时还曾专门约谢逢松写了一篇名为《青年可不可以看〈望乡〉》的文章。谢逢松当时就在中影公司工作,是《中国青年》的老作者。这个稿子是陈汉涛组织的,他当时很主要工作就是看电影。

     明星的力量是巨大的,《追捕》与《望乡》中,一个高仓健,一个栗原小卷,一下在民众中拉近了中日关系,为随后的日本汽车与日本电器引进铺了路。尤其栗原小卷,当时对于中日关系的作用真是巨大,等到1979年她主演的《生死恋》牵动几乎所有中国人脆弱的心时,三洋电器就进北京,设立办事处了。

     政治家们已经在为未来运筹帷幄的时候,很少有人能认清这样一个大背景。

     1978年漫长的中央工作会议与之后短暂的三中全会,前者是为了搬开挡路的石头,后者则是石头搬开之后,实际上早就深思熟虑了的道路选择。我的幸运是,当时正好身在一个非常敏锐的单位——那时的《中国青年》,因为社长关志豪可以直通胡耀邦,明显可以直接感知到中国政治大动脉中非常直接的脉动。三中全会一结束,1979年第一期的《中国青年》马上就刊发了本刊评论员文章《一切为了四个现代化》。值得注意的是,这篇文章的第三部分是“冲破思想的牢笼”,其中提到要冲破的“牢笼”已经是:农业上的“人海战术”,分配上的“大锅饭”,提到最后,核心是对“资本主义创造的先进东西的态度问题”。这里所提的“蒙昧主义”与“禁欲主义”,已经与复刊第一期所要破除的“蒙昧”有了根本区别,明显已是在为1979年的政治突破铺路了——这个突破当然不是民主墙上那些人所期待的方向。《中国青年》紧接着发表的一篇重要文章,标题已经是《党的司令部不能用炮打》了。这篇文章是用读者来信方式刊登的,作者徐贺,当时似乎是在黑龙江一个小县城团委工作,因这篇文章就调到杂志社,进了思想评论部,老关很赏识他。当时《中国青年》搜罗的思想活跃的年轻人渐渐多起来。

     三中全会结束后,加快了文革中被打倒老干部的平反。首先开追悼会的是彭德怀与陶铸,《中国青年》迅速组织了回顾彭德怀的文章。那时,文革中遭迫害的国家领导人子女、家族撰写的控诉成为最有影响力的文字,形成最强烈的对文革控诉。在我看,这才是“伤痕文学”真正形成高潮的引子。它以陶铸女儿陶斯亮的《一封终于寄出的信》为起点,因为它以向父亲倾诉的方式,在三中全会召开前在《人民日报》连载,又通过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成为了一种最有感染力的主导性文体。我以为,是它引导了1979年的文学方向。

     ⊙ 本文选自《朱伟:我与八十年代》系列,如需转载,请务必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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