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伟：说雪
2014/12/7 三联生活周刊

     今日大雪节气，又到王维所说“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时。咏雪诗，李商隐有“粒轻还自乱，花薄未成重。岂是惊离鬓，应来洗病 容”，是小雪。白居易的“散面遮槐市，堆花压柳桥。四郊铺缟素，万室甃琼瑶”，大雪了。还是李后主的“素姿好把芳姿掩，落势还同舞势斜”更有味道。

    

     文/朱伟

     雪字

     《说文解字》中，雪字的象形，本是雨下一个彗(hui),这个彗是扫竹，用竹作的扫帚，这个“彗”的含义是扫，所以扫帚星称“彗星”。智慧的慧，是因扫除了尘埃，佛教中称“了悟”了，才是聪明、聪慧——何为慧？对曰：“心境俱空，照览无惑为慧。”现在“彗”字因不用而不认识了。

     这样才能用象形来解读雪。雨下一个彐(ji)，怎么也无法解读，彐是猪头，雨与猪头如何组接为雪？或许是彐的延伸意——“猬类”，雨下降时冷凝为刺猬蜷曲状？

     这样才能理解雪字象形的含义，雨帘被寒风吹拂，寒凝为雪，如扫帚扫除空中尘埃，雪后因此寒空明镜，所以，《广雅》才解释雪为“除”。雪表象洁白，实际化为水，再干净的雪都是脏的。这是自然界的荡涤功能。

     东汉刘熙集纳的第一部语源学专著《释名》对雪的解读是，“雪，绥也，水下遇寒气而凝，绥绥然也。”这个绥安的“绥”研究一下也有意思：它本是拉着登车的绳子，因“绥接”引申为“绥安”，安亦是静，所以“绥绥”是安静而密集地飘落的景象，是安泰之貌。

     “松品落落，雪格索索”这是唐朝诗人贯休的用法。这个“索索”若是求索、扫除后的空寂貌也有意思：“房房空索索，东壁打西壁。其中一物无，免被人来惜。”(寒山诗)

    

     雪花

     《韩诗外传》的说法，草木之花都是五瓣，五是阳数，也是阴阳交错之数。人有五官，手足有五指，花有五瓣，对应着五行、五味。而雪花是六瓣，六是阴数，是《易》之数，《易》即《周易》，《周易》中每卦六爻，六是变化。《韩诗外传》的说法，立春后的春雪会从六瓣变成五瓣，阴转为阳而变。不过是一种说法而已。

     雪花为霙(ying)。“同云凝暮序，严阴屯广隰。落梅飞四注，翻霙舞三袭”，这是梁简文帝的诗。同云密布，撒梨花，“同云”出自《诗经.小雅》中的“上天同云，雨雪雰雰”。隰(xi)是湿，“四注”是四周环绕，而“袭”是合，“三袭”典出《国语.周语》，指梦、卦、德三合。唐明皇诗也用这个“霙”：“风行未备礼，云密邃飘霙。委树寒花发，萦空落絮轻。”

     有关对雪的形容，《世说新语。言语》中的典故是，大雪天谢安家宴，子女未作。谢安问，以什么来比喻白雪纷纷，谢据的长子谢朗说，“撒盐空中差可拟”，谢奕的才女谢道韫却说，“不若柳絮因风起”。可惜谢道韫没有咏雪诗留存下来。

     六朝咏雪诗写得好的还是梁简文帝。这首“盐飞乱蝶舞，花落飘粉匲。匲粉飘落花，舞蝶乱飞盐。”看似简单，却很美。

    

     咏雪赋

     咏雪赋中，最有名是谢惠连《雪赋》中借司马相如的描述：“散漫交错，雰氲萧索，霭霭浮浮，瀌瀌弈弈，连翩飞洒，徘徊委积，始缘甍而冒栋，终开帘而入隙。初便娟于墀庑，末萦盈于帷席。既因方而为珪，亦遇圆而成璧，眄隰则万顷同缟，瞻山则千岩俱白。于是台如重璧，逵似连璐，庭列瑶阶，林挺琼树，皓鹤夺鲜，白鹇失素，纨袖惭冶，玉颜掩姱。若乃积素未亏，白日朝鲜，烂兮若烛龙衔曜照昆山，尔其流滴垂冰，缘霤承隅，灿兮若冯夷剖蚌列明珠。至夫缤纷繁骛之貌，皓皔暾洁之仪，回散萦积之势，飞聚凝曜之奇，固展转而无穷。”

     通篇辞藻华丽，但今人已经很难阅读。要体会其中的意境，还必须细细从肌理深。

     这其中，雰是寒雾——“川泽严凝，寒雰结为霜雪”，氲则是沉郁之貌。“霭霭停云，濛濛时雨”，蔼蔼是昏暗，浮浮呢？《诗经·小雅·角弓》中就用了浮浮。“浮浮”与后面的“瀌(biao)瀌”都出自《诗经·小雅·角弓》：“雨雪瀌瀌，见晛曰消”、“雨雪浮浮，见晛曰流”。瀌瀌与浮浮都是密集飘雪之貌，晛(xian)，日见，是日气，太阳出来，雪就消了，化了。而弈弈出自《诗经·小雅·頍(kui)弁》：“未见君子，忧心弈弈”，则是忧愁貌。

     “始缘甍(meng)而冒栋”，甍是屋脊，栋，栋梁。墀庑(chi wu)，墀是台阶，庑是长廊，廊屋。雪先飘到阶下、廊里；随后，帷席是帷帐与床席，就飘进寝室了。

     珪与璧都是玉，眄(mian)是斜视，隰(xi)是湿地、低地，逵是四通八达的道路，连璐，璐又是美玉。纨是洁白的细绢，舞洁白之袖而羞其色冶；姱是美貌，以玉颜遮其美貌；写得多美!烛龙是昆仑山驾日之神，古人说它张目能耀天下；冯夷即河伯，则是黄河水神。霤(liu)是屋檐。

     我喜欢以“缤纷繁骛之貌”写飞雪。而皓皔(han)是洁白虚旷貌，暾(tun)是日出和暖貌，“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日出照皓之仪，是清洁中之玫瑰红吧。

     将雪之美穷尽浓缩在这样一段看似简短的文字之中。古辞赋的信息量真是繁密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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