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刊 | 撒马尔罕与布哈拉:古丝路的荣光
2015/1/2 三联生活周刊

     当终于身处撒马尔罕时,我却不断疑惑:应该如何理解,我每时每刻所进入的撒马尔罕的时空?在纷繁的地理线索中,哪条脉络,能带领我走进它隐秘的历史隧道,哪怕是浅浅地触碰这座曾经是丝绸之路上最繁华的要道城市的过往?又是哪一条城市肌理的线索,能够与现在和未来,乃至与我,一个21世纪中国的到访者,产生对话和发生联系?

    

     撒马尔罕的比比·哈内姆清真寺

     走进撒马尔罕

     我们是乘坐高铁从塔什干前往撒马尔罕的。高铁蓝白相间的子弹头的海报,张贴在塔什干火车站和各个售票处的橱窗里,象征着未来,看得出,他们很为之骄傲。相比之下,从布哈拉到塔什干的列车就老旧很多,仍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铁皮火车和硬板床,但也有种穿梭回到苏联时代的怀旧。现代的“丝绸之路”从窗外飞逝而过。我竭尽眼力望向窗外,想拨开厚重历史笼罩的神秘的面纱,寻找到与古老的丝路的时空交汇,但除了冬日里略微萧瑟的漫无边际的草原、羊群牛群,还有远方的村舍,我并无所获。

     大约一个世纪前,当英国考古学家奥勒尔·斯坦因爵士(Sir Aurel Stein)前往撒马尔罕时,他之所见,也都是肥沃的牧场;征服的突厥人犹守其游牧习惯,从那些村庄中支起来的移动毡覆小屋可以看出来,他们依然喜欢用流动的毡房,而不是泥建的小屋。而现在,我目之所及的村庄,均为砖瓦或泥建的小屋,地平线上偶尔出现的毡房似的圆锥顶,也是钢筋或泥瓦所建了。游牧生活似乎已全然退到定居文明的幕后。斯坦因最终穿过喀尔克库什(Karkhush)山口,从佉法城坐俄国四轮车过塔克塔卡拉查(Takhta-Karacha)和宽广的扎拉甫山(Zarafshan)山谷,走一长程到撒马尔罕。如今,无需这样的跋涉,大约5个多小时车程,我们来到撒马尔罕。

     来到撒马尔罕,一路的寒天冻地在沙漠绿洲的林荫里柔和了下来,鸟鸣声盘旋在头顶,一片热闹的天空。五颜六色的苏联老牌小拉达在街头巷角奔来窜去,在土灰色的砖墙前划出很活泼纯正的绚丽色彩——这种在其他地方几近绝迹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古董”车,从流线型已随处都是的今天来看,棱角分明的线条倒很有复古的味道。一时还不知道,自己踏入的是哪条时间的河流:撒马尔罕,这个名字于我,一开始就充满了古老的韵味——《魏书》、《唐书》、《元史》中的繁华之城,有着悠远绚烂的色彩、幽微的香气、清真寺的钟声、冬不拉的鼓点、蒙古帝国的辉煌,还有我无法理解的隐秘的情感。它就像伊朗的伊斯法罕,奔放而精致的世俗与伊斯兰文明在此交融出层次丰富的时空。

     当终于身处撒马尔罕时,我却不断疑惑:应该如何理解,我每时每刻所进入的撒马尔罕的时空?在纷繁的地理线索中,哪条脉络,能带领我走进它隐秘的历史隧道,哪怕是浅浅地触碰这座曾经是丝绸之路上最繁华的要道城市的过往?又是哪一条城市肌理的线索,能够与现在和未来,乃至与我,一个21世纪中国的到访者,产生对话和发生联系?

    

     撤马尔罕城内的中亚伊斯兰教古迹谢赫·静达陵园

     如果按照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划分,撒马尔罕有三个层次,从古至今分别为:位于郊区的故址阿弗拉西阿勃(Afriasiab),这是花剌子模帝国的首都,直至1220年被蒙古大军毁灭;帖木儿时期建成区,位于遗址西侧,保存了大量帖木儿时期的宗教、文化建筑,共有6个城门,6条主街,以一组宗教建筑组成的列吉斯坦广场建筑群为城市中心,北门附近有大巴扎,其余区域为底层传统居住区,这一基本格局较为完整保持至今,其尺度、肌理也与后来所建的城区差别明显;最后一层则为“沙俄—苏联时期建成区”,和那些遍布哈萨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城市的苏联式街区和居民区一样,在寒冬里,这些预制板建筑构成的单调发灰的筒子楼街区,有时会令人想起齐齐哈尔来。

     最初,我们沿着这条已很清晰的时间线索走入撒马尔罕。

    

     撤马尔罕市内的古尔·埃米尔陵外部

     要道:从康居,花剌子模到蒙古帝国

     在郊区的阿弗拉西阿勃遗址,考古挖掘的粟特人故地旁,建起了阿弗拉西阿勃博物馆。第一个展厅里正在修复中的壁画,与敦煌壁画的相似,立即让人一目了然地看到,古代撒马尔罕与东方遥相呼应的密切交流。这些7世纪的壁画,颜色鲜艳温润:有骑马征战持长矛的将士,有目光如炬戴头盔的将军,有骑着骆驼的商旅队,有系着铜铃形似大象的巨兽,也有身着华服的使节,驾乘着红色木舟、面部圆润衣着首饰华美的汉唐男子,随行梳着云鬓弹着琵琶的侍女,还有频繁出现的天鹅、含绶鸟等飞禽,栩栩如生。

     站在大厅里,既可以看到敦煌式的绘画技法,也可以找到波斯萨珊纹样的意义。正如俄国考古学家A.M.阿尔巴乌姆在《阿弗拉西阿勃绘画》一书中指出的,这些赛姆鲁、孔雀、鹅、猪头、山羊、羊、翼马及其他实有或神话中的鸟兽,与萨珊朝的琐罗亚斯德教的观念有关,基本上是出自《阿吠斯陀》中的伊巴塔西费尔玛神(成功之神)、维尔斯纳吉拉神(军神、战神)、密特拉神(太阳与光明之神)等诸神的属性。这类神在萨珊朝美术中,不仅出现在织物上,也出现于宝石、金属工艺品和雕刻之上。

     7世纪的撒马尔罕,出现了许多与东方进行贸易的粟特商人;商业贸易关系的加强,促进了这条通道上的文化交流与融合,连接起了敦煌与撒马尔罕。池田温在《八世纪中叶敦煌的粟特人聚落》、陈国灿在《唐五代敦煌县乡里制的演变》中,对从化乡的形成、发展做了详细研究,由登录的人名统计,粟特人就占了78%,以此可推断从化乡的粟特聚落性质。粟特聚落中信仰祆教,并依赖各地建立的袄祠管理聚落事务,使得东来的粟特人紧密地团结起来,在当地能保持其独特文化特征,因此在敦煌石窟壁画中,粟特的美术也保持了自身特色。英国学者威廉·沃森在他的《伊朗与中国》中假设:“我们或许可以说,在敦煌从5世纪前期直到6世纪存在着一个中国—伊朗画派。直到6世纪末,这种式样完全中国化为止。”可见,粟特人在中亚与中国文明的交流中,起到了重要的桥梁作用。

    

    撒马尔罕 夏希鑫达(Shakhi-Zinda)陵园

     实际上,作为粟特人故都的撒马尔罕,从公元前2世纪甚至更早,曾经是康居国的首都,也曾先后处在贵霜帝国、嚈哒汗国,波斯萨珊帝国和唐朝的势力范围内,直至以撒马尔罕城为中心的城邦国家康国兴起,在6世纪成为中亚诸城邦国家的霸主。正是在不断被征服又不断想要恢复昔日辉煌的努力中,撒马尔罕也得以从每个时代繁荣和进取的大国那里,获得往来的好处,并因此成为东西方交流的要道。撒马尔罕,不仅是张骞、唐玄奘曾经到访过的地方,也向唐朝宫廷进贡;唐高宗赶走了突厥人,康国成为唐朝的地方政权,撒马尔罕城也曾成为唐朝的属地。658年,唐朝按自己的方式在撒马尔罕城置康居都督府,以康国国王拂呼曼为都督。此后,康国国王的继位都要得到唐朝的册封。但也正是在臣于唐朝期间,康国经历了经济繁荣、文化发展的辉煌时期。从唐代典籍中,可以找到许多关于粟特商人在唐都长安西市寻宝的故事。

     日本中央大学教授妹尾达彦根据考古和文献资料制作了一幅9世纪前半叶的《长安西市复原图》,从图上来看,当时,粟特人在各行中均占有相当大的比重。其后,在8~10世纪的300年中,撒马尔罕城先后经历了阿拉伯人和波斯萨曼王朝的统治。阿拉伯人的统治最终使包括撒马尔罕在内的中亚地区被纳入伊斯兰世界。10~12世纪,撒马尔罕城经历了繁荣昌盛。成书于9世纪下半叶至10世纪上半叶的《道里邦国志》说:“世界上最圣洁美好的高地是粟特山中的撒马尔罕城——她像天空;她的宫殿如繁星;她的河流似银河;她的城垣若太阳。”

    

     撒马尔罕 夏希鑫达(Shakhi-Zinda)陵园

     顺时间的河流而下,我们拜访了13~14世纪的“帖木儿时期建成区”。正是蒙古帝国,将撒马尔罕带到了其文明的顶峰,乃至在当时的世界文明中,都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在乌兹别克斯坦人的博物馆和城市纪念性雕塑里,有一个有趣的小细节,成吉思汗与帖木儿竟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形象。成吉思汗的形象总是凶神恶煞,怒目圆睁,有时他头顶的帽子上还会被画上骷髅,似乎是种不吉祥的死亡象征。乌兹别克人的历史上,成吉思汗被视为一名屠城者、杀戮者与破坏者,是旧撒马尔罕城的灾难和葬送者。

     13世纪初,铁木真统一了蒙古各部,在蒙古草原上建立了大蒙古国,尊号成吉思汗。此后,大蒙古国陆续征服了花剌子模、中国西夏、金国和南宋等国,建立起一个地域空前广大的蒙古帝国。1220年,蒙古大军西征花剌子模帝国,都城撒马尔罕在战火的蹂躏中遭到了毁灭性破坏。曾任呼罗珊财政官的贵族后代志费尼(约1226~1284)在他的《世界征服者史》中,曾详细记载了成吉思汗征服期间的撒马尔罕城。

     此书记:“河中包括很多郡邑、区域、州县、城镇,其精华和核心是卜花剌和撒马尔干。”撒马尔罕城在中亚的地位极高,“算端诸州中最大的一个,论土地,它又是诸郡中最肥沃的一个。而且,众所公认,在四个伊甸园中,它是人世间最美的天堂。假如说这人间有一座乐园,那乐园就是撒马尔罕。……它的空气微近柔和,它的泉水受到北风的抚爱,它的土壤因为欢畅,如酒火之质。这国家,石头是珍珠,泥土是麝香,雨水是烈酒”。这样一个繁华之都,被毁于成吉思汗的铁蹄下。

    

     帖木儿帝国创建者帖木儿汗陵墓——古尔·埃米尔陵内部

     在撒马尔罕漫长的历史上,它因地处要道,似乎从未逃脱过繁荣后被觊觎继而被摧毁的多舛命运;却也正是这样的命运,造就了它的多元文化。撒马尔罕人对帖木儿的态度就截然不同。撒马尔罕城中心的那尊帖木儿坐像,竟然不是戎马征战的模样,而是面容安详地坐着,仿佛洗尽铅华,静看潮起潮落。帖木儿是撒马尔罕和乌兹别克斯坦人引以为豪和极为尊重的英雄,就像蒙古人把成吉思汗视为民族英雄一样。他以撒马尔罕为都建立自己的政权以后,发誓要把撒马尔罕城建成“亚洲之都”。在帖木儿家族的苦心经营下,经过30多年的扩张战争,建立起一个从今格鲁吉亚到印度北部的幅员辽阔的庞大帝国——帖木儿帝国。

     帖木儿帝国时期,中亚地区交通畅达、经济发展、文化昌盛,撒马尔罕城再次迎来了它的辉煌时期。无论是在功能上还是在气质上,撒马尔罕城都具备了作为“亚洲之都”的资格,算得上当时具有世界影响力的国际性城市了。我想,撒马尔汗人爱戴同为蒙古人后代的帖木儿,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蒙古人在撒马尔罕驻扎了三代人后,慢慢也接受了伊斯兰教、波斯和突厥文化的熏陶,在生活方式与信仰上,已经与原来的撒马尔罕人融为了一体,在文化上实际已经被同化了。这一时期,撒马尔罕城建筑的清真寺、宗教学院和陵墓,气势雄伟壮观,结构精巧,装饰华丽。14世纪后期至15世纪初期,撒马尔罕城达到了巅峰时期。经济上的繁荣,使得撒马尔罕人开始思考别的问题,文学、历史、艺术和建筑,都出现了“帖木儿文艺复兴”,撒马尔罕城被欧洲人赞喻为“东方古老的罗马”。

     我们按图索骥,拜访一个又一个诉说曾经繁华的建筑遗迹:从以帖木儿之妻命名的大比比·哈内姆清真寺,到最壮观的谢赫·静达陵园,再到古尔·埃米尔陵墓,直到历经世代改建的列吉斯坦宗教学院,犹如一趟建筑博览之旅,其雄伟和繁复的程度,令人惊叹:镶着蓝色瓷砖的大穹顶,镌刻着细密的花卉藤蔓和回纹图案的木门,精湛的雕镂,依然能够辨识的华丽的装饰,墙壁上已经有些脱落却在修复中的华丽的彩色瓷砖砌成的图案和壁画,吸纳了中国园林风格的细密的雕廊和杂糅着希腊科林斯式和波斯式的立柱……其雄伟和极致的精细繁复,都令人惊叹工程之奢华。

     遥想几个世纪前,中亚的工匠和帖木儿在历次征服中掳掠的工匠和设计师们,全部云集在撒马尔罕,他们从波斯、阿拉伯世界、土耳其、中国、希腊、印度、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等地方会聚而来,从而使这一时期的建筑,展示出多种建筑风格的融合:伊斯兰风格、突厥文化、波斯风情、中国建筑技艺……撒马尔罕是亚洲各国工匠共同的作品,是世界都会,多元和包容得让人眼花缭乱。难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确定它为世界遗产。

    

     撒马尔罕兀鲁伯天文台遗址

     如今,撒马尔罕已经不再是世界级的城市,甚至以今天的标准,也算不上都会。眼前,它连游客如织的季节也不是,寄居在列吉斯坦内的所有贩卖工艺品的小店都门庭冷落。今天的乌兹别克斯坦人仍然古风犹存,有着文明的风尚,但那种帝国首都的轩昂,却再也找不到了。站在清真寺或列吉斯坦空旷的广场前,只能靠想象,遥想当年,来此的工匠,“有骑牛者,有骑驴者,亦有牧放畜群而来者,逢村吃村,遇站吃站”;每逢庆典,全城工匠和商人前来与会,搭起作坊、工场,展示本行特色、表演工作的情形。

     但在我看来,最能体现撒马尔罕文明成就的,是位于郊区的兀鲁伯天文台。在参观了天文台后,它让我对撒马尔罕有了新的认识,也引起了我的疑问和有限的浅尝辄止的探索。

     ⊙ 本文节选自《三联生活周刊》第819期《西行记:古今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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