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疼我的两个人老了
2015/3/7 三联生活周刊

     图/陈曦

     虽然在城里买房安了家,可是每年腊月二十七八,我都会像越冬的候鸟一样南归。老家在千里之外的南部小镇,路途遥远,可再远也是我想返回的故乡。

     身为资深“城市候鸟”,我跟我的同乡会为费尽周折抢到的一张返乡票开心好一阵子。距离回家的日子越近,我就越容易失眠,辗转反侧,像是害上了相思病。成年后,以为再也不会像年少时异地求学那么没出息念家,可是我错了,想家是多年前种在心里的毒,发作说来就来。

     我在深圳定居的同学说,城市需要发展,满眼皆是机会,却无处有资格成为谁的故乡。城市之内无故乡。我南部小镇的那个故乡,日夜都在超速汰旧换新,纵使有一天风景全殊,但是“故乡”这个名词一定还会是我的命门,它所能唤起的温暖记忆,皆是因由那往日的所在,潜流着我少年的时光之水,以及我现在仍住那儿的父母。

     看新闻上说“春运”提前60天售票,父母估摸我的归期,打电话问我是否抢到票了,得到肯定答复,那端传来“那就好”的长叹。我知道,他们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下了。父母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每晚19点半中央台的天气预报必看,并牢记北京、天津、武汉这三座城市的明日天气——因为那是我们兄弟仨各自定居的城市。天凉了,提醒我们添衣;下雨了,提醒我们带伞;感冒季,提醒我们开窗通风多喝水……事无巨细到快让人腻烦。“晓得了!”我偶尔也会冲着电话那端发脾气,挂掉电话。事后每有后悔,不该如此无礼,我能够想象到父母落寞的表情。但是当天气转凉,父母照旧电话提醒我。不管我多么冒犯父母,父母永远不会记恨我。想一想,这世上所有人都有可能负你,但最不可能负你的那个肯定是我们的爸妈。

     自我18岁进城闯荡,每年回家过年,父亲都会很早赶到县城的小站等我。一年一次相聚,我目睹了父亲的头发由乌黑利落到双鬓染上风霜。父亲几乎总是先我一步在人堆里找到我,那时他朝我挥手微笑,笑起来如春风牡丹一样暖人;而现在,他一笑,脸上瞬间荡起万水千山。心里真不是滋味。父亲走在前面,我放慢步子跟着他。他发福了,没走多久就气喘吁吁,一点儿都没有年轻时的样子。想起早年间跟父亲走夜路,月光澹荡无边,清风掠林拂来,一路上掀起漫漶的山水排场,我几乎是连走带跑才能赶上。“不行啊,小子,加把劲!”父亲时不时激我,我气喘吁吁冲到前面,父亲三两步就超过了我,那时矫健高大的父亲在我眼中不知有多棒。

     每一次归来,我发现,父母正在以我成长的速度老去。他们越来越容易忘事,拿在手中的东西,一转身,就记不得放哪儿了,急得团团转。晚上陪他们聊天,聊着聊着,我就困了,可他们一点睡意都没有。我回房睡下了,他们的房间还亮着。等我第二日醒来,又听见熟悉的母亲切菜剁砧板的“梆梆”声。我问她怎么起这么早,她说上年纪了总睡不着。我鼻尖一阵阵发酸。父亲早出门遛弯了。吃饭时,母亲还是习惯把好菜留给我和父亲,还是喜欢给我夹菜,为这事我说过她多次。“我的筷子是干净的!”母亲无辜得像个被误解的孩子。

     世界上最疼我的两个人老了。我多么希望回到那个年代,父亲壮如虎,母亲爱打扮,他们无需处处照顾孩子的心情,儿女惹毛他们了,当即“开练”,甚至扇你一巴掌,你吧嗒掉眼泪,他们自顾自地提高嗓门对你嚷嚷他们的担忧……那时候他们多鲜亮,简直是我心中的神,因为他们“无所不能”。对父母,我一路从崇拜、佩服渐变为疏离、怜悯——别说你没有,其实我们都一样。

     云山万重,寸心千里。想着距离春节回家的日子临近,兴奋得都快睡不着了。前几日父母在电话里说,今年家里养的猪宰后还有200来斤,多准备了一些腊肉腊肠,给我们弟兄仨回城时带走。这些年长期在异乡的镜花水月幻境里寻找身份,但是只要吃上妈妈腌制的腊味儿,所有的郁气都被这香味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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