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尔夫的文学地图
2015/4/12 三联生活周刊

     伍尔夫用精准而繁复的英语词汇以及自身超脱于常人的心理逻辑和特殊视角,为我们构建了一部又一部以伦敦和英国社会为背景的女性叙事文学。探寻她在英国的文学地图,从文本横跨到现实生活中的验证感让文字和现实世界建立了更为紧密的联系。

    

     年轻时的伍尔夫

     如果你喜欢一个作家或一部作品,非常喜欢,你会不会重走他(她)当年的居住路线、按图索骥找出作品中的原型地甚至原型人物?

     答案是肯定的。

     新西兰的“《指环王》之旅”、苏格兰的“哈利·波特原型地踏寻”、伦敦贝克街上的福尔摩斯故居等文学地理均说明了这一点。但是,就深层次而言,这种“文学地图探寻”究竟是为了什么?

     近30年来,空间概念在许多西方理论家的重新讨论与界定中产生了新的质变。究其原因,是因为叙事文体可以再现空间的艺术性。人类,因为生命脆弱和短暂,所以总在追寻某种意义上的永恒。文学作品由于准确记录了作家在某一瞬间的感悟和记忆,使得它成为人类最大限度追寻永恒的一种方式。所以,现在才有越来越多的这种“文学地图探寻”。由于我们在经历了文学的实地考察之后,某种程度上感觉仿佛离作家的灵魂更近,仿佛我们自身也成了文学作品中的一部分。这种从文本横跨到现实生活中的验证感,是“文学地图”现象兴起的心理动因。

     在人类悠久漫长的阅读文化史上,阅读文字首先产生的是一个二维印象,即通过某种共同语言符号的阅读,在脑中产生了受个人经历、学识、想象所影响的千变万化的画面感和一种更深层、更抽象的东西,我们叫作“感受”或者“顿悟”。然后,从文字回到现实生活中的人类,撇开文本,继续进行自己的生活。但是,当你不经意间看见和曾经阅读文字一模一样或极其相似的场景时,心灵因为受到验证而产生的满足感、印证感会让个体得到极大程度的激动。这时,文字和现实世界建立了更为紧密的联系。

     每年3月28日是英国著名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的忌辰。伍尔夫是意识流小说家,也被认为是非常具有女性意识的作家,她的很多关于女性独立意识的言论在今天都仍属新锐。在她的作品中,特别是阅读英文原著时,我们能感受到她对每个字、每个词的字斟句酌、层层推进。她用精准而繁复的英语词汇以及自身超脱于常人的心理逻辑和特殊视角,为我们构建了一部又一部以伦敦和英国社会为背景的女性叙事文学。她的文字,精致如“她感觉如此年轻。但在同一瞬间又感到一股难以言说的老去”,野心如“世界已经高举鞭子,它将抽向何方”,历练如“这一切她看得很清楚,恰如人们在闪电的刹那间看清一片景色”,绝望如“世界不过是由一些大团块组成的,而我们人仅仅是一些光斑而已”,让越来越多的女性和男性读者开始体会到这个女人浓烈的文字和生活神经。经2002年由梅丽尔·斯特里普主演,向伍尔夫致敬的根据普利策奖获奖小说改编的《时时刻刻》(The Hours),让这一上世纪20年代逐渐成名的英伦意识流小说家,渐渐由小众走向大众。

    

     电影《时时刻刻》剧照

     当我站在伦敦街头,咀嚼她经由这个城市熏陶孕育出来的精华文字,在相应地点寻找她作品和本人重叠过的痕迹,我觉得这是一件理所当然和充满艺术感的行为。自《达洛维夫人》创作完成后的将近170年间,原著中备受“一战”折磨的赛普迪莫斯(Septimus)没有了,商家主要吸引的也已不再是美国客人,而是中国客人、中东客人、俄罗斯客人。但是今天的伦敦街头,也许仍然还行走着一些“达洛维夫人”,怀抱着人生的失望与不甘、骄傲与伟大,怅然若失在精彩光鲜的都市街头。这是伍尔夫作品永恒的另一个原因,她由生活的外在过渡到内在,所以无论时代如何变幻、人物怎样改变,生活的内在却亘古不变。这种不变,让她在任何时代,都不至于褪色。于是我的这种“追寻文学轨迹”,不仅仅是一个“粉丝”对于偶像的肤浅跟踪,而是在现实生活中找寻她的文字曾经留下的蛛丝马迹,从而产生心灵上巨大的验证,是将由文字得来的抽象感受和现实生活中的景致重叠后产生的源于阅读、高于阅读的体验。

     伍尔夫是一个出生在伦敦的姑娘,所以她作品中的城市感非常强,这也是伍尔夫的作品在当代越来越受欢迎的原因。对于我而言,探寻伍尔夫这个作家和空间地理的关系、探寻她文字和城市的意义、探寻是什么样的空间和地理能创造孕育出这样的写作灵魂、她的文字和现实生活中的联系是什么,是我此次寻访之旅的重要目的。

     我的第一站来到伦敦的布鲁姆斯伯里(Bloomsbury)。这是伦敦市内的一个区,位于内伦敦的西北角,在今天和当时都处于伦敦的中心地位。布鲁姆斯伯里对于伍尔夫来说是一个特殊的地域,在这里她度过了自己大部分的青年时光:22~30岁。伍尔夫的布鲁姆斯伯里时光有点类似现代人的“大学时代”,是个体灵魂脱离父母家庭,在一群志趣、年龄、水平更为相似的人之间,相互碰撞、相互成长的一个过程。伍尔夫在此区的第一个家是戈登广场46号,父亲去世后她和姐姐凡妮莎搬到了这里,是因为她们都想选一个市中心的地理位置。

     目前的戈登广场46号,乘坐地铁在尤斯顿站(Euston)下车即可步行到达。它是一个中期维多利亚时代风格和中产阶级风格混合的建筑。灰白色的门,门口有著名的“蓝牌”(Blue Plaque),上书伍尔夫曾经住在这里。眼前的46号看似普通,可是在1904年,这里曾是文学和思想激烈碰撞的所在。每周四晚上举行的定期聚会,在当时曾经声名远播。

     此刻我虽然不得进入内部——因为这座房子目前属于伦敦大学的财产——但站在戈登广场时,我却突然感悟,正是这种距离城市心脏如此近的地理位置,才让伍尔夫能够接触最前沿的思想、资讯和物质享受,她文本的先锋性、时代感才更强。地理位置是伍尔夫在文学上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所以,就算她今后由于精神原因搬到了伦敦的郊区,甚至更远的苏塞克斯的乡下,她作品中都心心念念不忘伦敦的繁华。

     除了地理位置的便利,伍尔夫的哥哥托比和他的朋友们在戈登广场的“周四晚间聚会”,也间接启发了伍尔夫的思想和创作细胞,同时也为她笔下的人物提供了更多的原型。戈登广场往来的客人个个不凡,有英国著名的艺术史家、美学家罗杰·弗莱(Roger Fry),著名经济学家、对冲基金先驱凯恩斯(J.M.Keynes),英国著名传记作家、文学评论家利顿·斯特雷奇(Lytton Strachey),著名作家福斯特(E.M.Forster)和形式主义美学家克莱夫·贝尔(Clive Bell)。这些在戈登广场享用“威士忌、小圆面包、热可可”的自由灵魂,某种程度上打开了伍尔夫的眼界,厚实了她的知识体系。

    

     艺术史家罗杰·弗莱画的伍尔夫

     当时的女性很可怜,不能进入大学拓展自己的思想,不能周游世界开阔自己的眼界。于是伍尔夫和姐姐唯一拥有的,似乎只是戈登广场的起居室。在这里她们迎来送往“布鲁姆斯伯里团体”,大量阅读充实自己的知识,而往来的男人们,则将自己在剑桥学习的知识带给她们,将周游世界的见闻分享给她们。年轻的伍尔夫就在这种知识和人生的夹缝中一步一步丰富着自己的精神世界,也通过当时刚刚进行的写作,开始了探索自我、发现自我之旅。

     可以说,在戈登广场的日子是伍尔夫生命中比较快乐的一段时光,她也在此开始了对于社会、政治、两性关系、爱情、婚姻等最初的探索。此后,无论是和弟弟艾德里安一起住在菲茨罗伊广场的摩擦,还是和未来丈夫伦纳德做室友的布伦瑞克广场(Brunswick Square),都没有她在戈登广场这般无忧无虑、自由无羁。

     姐姐凡妮莎结婚后,伍尔夫不得不搬出了戈登广场,和弟弟一起住进了离戈登广场走路即可到达的菲茨罗伊广场。如此近的距离,说明了伍尔夫从心理上对姐姐的依赖。这个目前处在半月形街道上的白墙蓝门建筑对于伍尔夫最大的功用也许就是开始了她的处女作小说《远航》的写作。《远航》是一部成长小说,描述了一个24岁的女性(和伍尔夫开始写作这本书的年龄相同)在一次从英国至南美的航行旅程中,邂逅了爱情、人性、人生,从而步步成长的故事。这本书的写作,也伴随着伍尔夫自身对于生活和生命的成长和顿悟。因为在菲茨罗伊广场时,她经历了一段和沃尔特·兰姆(Walter Lamb)的不愉快关系、一次对童年好友希尔顿·杨(Hilton Young)求婚的拒绝,以及利顿·斯特雷奇(Lytton Strachey)向她求完婚后的迅即反悔。

     在和7年未见、刚从锡兰(今斯里兰卡)归来的伦纳德·伍尔夫(Leonard Woolf)感情迅速升温以后,弗吉尼亚·伍尔夫和弟弟、伦纳德以及邓肯·格兰特(Duncan Grant)搬到了伦敦的布伦瑞克广场。一方面她受不了菲茨罗伊广场“赤裸裸地摩擦她神经”的嘈杂;另一方面,她也希望更多的室友能缓解她和弟弟之间日趋紧张的关系。对于伍尔夫这种神经纤弱的作家来说,任何一种情愫在她脑中,都是被放大的,同弟弟的不和也比别人想象的对她触动要深。在布伦瑞克广场居住期间,伍尔夫和戈登广场仍保持着紧密的联系。繁忙的社交生活持续为伍尔夫当时和今后的创作提供源源不断的灵感。

     1912年,伍尔夫和伦纳德结婚。伦纳德为伍尔夫放弃了返回锡兰工作的机会。在结婚前,伍尔夫坦陈了伦纳德对于自己缺乏“身体上的吸引力”,但是,却有一种“一半类似于爱情的感觉……并且这种感觉可以是永久性的,同时在不断发展”。结婚后,他们搬到了又一间伍尔夫不太喜欢的住所,“古老、通风和肮脏的”克利福德客栈(Clifford's Inn)13号。在这里,伍尔夫夫妇拥有一段短暂的婚后幸福生活。但很快,新出版的《远航》、新婚后生活的改变以及评论家的指摘,使得伍尔夫遭受了第一次神经崩溃。她说听见了鬼魂的细语,这声音让她产生了一种“精致细腻的开心”。这些细语也最终伴随她走入欧塞河(River Ouse)。在探访克利福德客栈13号时,我发现这个住所离曾经繁盛一时的英国媒体区域舰队街(Fleet Street)如此之近,而舰队街,也是今后“达洛维夫人”行走路线的一个重要地标。

    

     与伦纳德居住的克利福德客栈

     在第一次神经崩溃之后,伦纳德认为伦敦对于伍尔夫来说太过刺激、太过压力,于是,他认为搬家至郊外,对于伍尔夫的神经会有一个不错的恢复。伍尔夫曾在多个作品中直言自己对于郊外生活的厌恶,但是为了尊重伦纳德对自己的爱,她还是搬到了离伦敦半个小时火车距离的小镇里士满(Richmond)。坐在自伦敦滑铁卢车站(Waterloo station)至里士满的火车上,我真切感受到了虽然仅仅是半小时的路程,但是,不在伦敦就是不在伦敦,一切都瞬间不同起来。一种从都市下降至郊外的落寞迁徙,对于挚爱伦敦的伍尔夫来说,又怎能真正开心?

     但不可否认的是,一直以来,伦纳德都竭尽所能对伍尔夫实施规划和细心照顾。在里士满,伍尔夫经历了第二次神经崩溃之后,伦纳德建议开办一家自己的出版社——霍格斯出版社。他希望用印刷的体力劳动,来分散伍尔夫在神经方面的不堪重负。霍格斯出版社促进了伍尔夫自身文学事业的发展,它出版了《墙上的斑点》、《达洛维夫人》等作品,也出版了包括T.S.艾略特的《荒原》(The Waste Land)以及福斯特的《塞壬的故事》(The Story of the Siren)等影响后世的书。

     今天的里士满,仍然是平静的英国小镇气息。镇子不大,徒步可以从几乎任何地点走到镇中心。伍尔夫当年在里士满住的两处房屋如今都被改建和拆毁了。只能走到原霍格斯屋(Hogarth House)的旧址,看见一排叫圣詹姆斯农舍(St. James's Cottages)的房子。从时间推断,这排农舍正对着当年的霍格斯屋,所以伍尔夫如果从窗口眺望,就可以看见这排由黄褐色砖块建成、每扇低矮的前门均有一盏廊灯的农舍。稀稀朗朗的街道、神情保守的路人、安静无聊的空气,这和伍尔夫描述的郊区生活场景有着贴合时空的相似。

     1940年的炮火,炸毁了伍尔夫在伦敦麦克林伯格广场(Mecklenburgh Square)的公寓,也炸毁了伍尔夫和伦敦的最后一丝联系。从此以后,伍尔夫夫妇在1919年购买的乡村农舍蒙克屋(Monk's House)中定居。坐在伦敦开往布莱顿(Brighton)长达一小时的火车上,我望着窗外的景色逐渐由都市景观变成碧野匆匆的乡间,开始体会到了伍尔夫究竟离开了伦敦多远,以及有多远,她其实就有多痛苦。伍尔夫对于伦敦的心情,是矛盾而复杂的。一方面,她对于这座城市是一种死心塌地深入骨髓的恋爱;另一方面,在某些时刻,她又希望“离开、离开、离开到海边一个人待着”。但是,这种离开的前提是她定居在伦敦,然后不断逃离,而不是定居在乡下,时常找寻借口返回伦敦。

     伍尔夫最后的房子——蒙克屋位于苏塞克斯的罗德梅尔村。今天看过去,它的外形和内在依旧温馨可爱。目前这座屋子最具伍尔夫气息的东西我觉得有两件,一件是放置在伍尔夫卧室摇椅上的写字板,一件是在屋外花园巨大空地处放置的一把躺椅。伍尔夫喜欢在摇椅上写作是众所周知的事,值得一提的是写字板。这个写字板也算是英国特有的文具,是一块形状、大小、厚薄正好放置在膝盖上的木板,上边有固定在木板上的墨水瓶,墨水瓶里插着钢笔;另一侧则是固定在木板上的稿纸。正是在这样的木板上她写下了她灵魂中喷泄出来的一切,她思索、构架、写作、删改。让我不禁感叹,当时作家对于文字的诚意,除了思想上的,还有体力上的、行为艺术上的。

     花园空地上的躺椅某种程度上说明了伍尔夫文字中“纵深感”的由来。在这个乡下小屋的小小的定点上,这个躺椅面对的是一整个南唐斯丘陵(South Downs)的景致。远望过去,第一层是青绿色的草地,第二层是略远些的深绿色的森林,第三层是如卡布奇诺泡沫般的白绒绒的雾,最后一层,则是英国南端最深沉、最不可知的如纯蓝墨水般翻滚的大海。

    

     伍尔夫在蒙克屋的写字桌

     从早晨抵达蒙克屋,直到傍晚我才离开。终于,我要去找寻她生命中最后一刻的轨迹了。沿着她最后走过的路,一步步前行,我的头仿佛也开始莫名的眩晕。

     她给伦纳德和凡妮莎各留了一张字条。她穿着那件略嫌厚重的毛皮领子大衣,一路上忽略了身边绝美的乡村景致:教堂、小鸡和散步在青草地上的白色绵羊。她仍旧能听到自从神经崩溃后就在她耳边耳语的那些声音。她路上遇到一些刚刚收工回来的农民,双方互相点头致意。终于,我来到了奥斯河(River Ouse)。它如今只是一片在浅蓝色天空背景下的灰蓝色河水,衬着河岸两旁嫩绿色的青草和碧绿色的矮灌木丛。它既没有利物浦墨西河“孤帆远影碧空尽”的浑阔,也没有苏格兰尼斯湖“唯见长江天际流”的未知。这是一片太平静、太没有悬念的河流。但是,74年前,一个天才女作家,却在这里结束了自己所思、所想、所写的一辈子。她的所有天才、孤独、共鸣和误解、爱、仇恨,都被溶解在脚下这片再平常不过的水流中了。风起处,鸟群阵阵,簌簌的律动间我仿佛听到了某种细语似的呐喊,一种嘶哑着嗓子喊遍了全世界仍不能被完全理解的灵魂,在这里,进行了自己唯一也是最终的解脱。生活是危险的,世界是荒芜的,这是伍尔夫作品的本质,或许也间接说明了她自杀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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