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生长》:青春是至死方休
2015/4/20 三联生活周刊

     《万物生长》写的是一群医学院学生不为人知的成长故事,以男主人公秋水为代表的这群年轻男孩女孩们,他们在医学院的8年里,目空一切的骄傲和生猛之外,也历经着理想、现实、爱欲、伤痛的洗礼,如阳光之下万物都在疯狂生长,遮天蔽日郁郁葱葱之时,如影随形的也有不为人知的失落与惶恐。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和电影,大概就是为了一遍遍去面对和处理这些困惑而存在的。”

    

     电影《万物生长》剧照

     《万物生长》之前,李玉其实已经毙掉了自己两个剧本。一个是讲三个骗子的故事,起初她想试着做一个有点内容的喜剧,但极尽所能地逗趣诙谐之后,便对那好几万字产生了深深的怀疑,故事过不了自己的一关。

     从1996年讲述少女之间微妙的同性情结的处女作《那年夏天》开始,到讲述闭塞小城里怀孕少女成长的《红颜》(2005,入围威尼斯电影节),挑战禁忌并成为社会热议的《苹果》(2006),乃至东京电影节斩获最佳影片大奖、又在内地以8000万元票房书写了国产文艺片票房神话的《观音山》(2011),女性的、勇敢的、激烈的,富有人文关怀温度的当代故事渐渐成为李玉的作品标签。因此很少有人能想到,李玉花了两年时间改编了冯唐的《天下卵》,一部字里行间将男性气质发挥到极致的小说。

     李玉说自己和冯唐算不上是老友知交,虽然很多年的酒局饭桌上,她总是听周围人提起自己和冯唐作品的种种相通之处,但她自己心里反而想回避为了合作而见面、为了改编而读书的状况。直到一天随手拿了《天下卵》来读,没想到的是,上下五千年,真有人用文字打败了时间,幽默又重口味的外壳包裹着很悲伤,甚至悲剧的故事,李玉坦言自己是一个对读史有障碍的人,但冯唐的穿越调侃真的就让她全忘了本来的那些条条框框而乐在其中。“可能是因为对于冯唐而言,历史是一种童子功,他从很小就在积累,很多反应成为更纯粹的本能,反而显得真挚可爱又宝贵。”

     《天下卵》本来是本短篇小说集,从文字到影像离得很远。李玉还是乐此不疲地添枝生蔓,铺路架桥。后来的剧本冯唐也看了,玩笑说就此自己倒是可以不用再想着写成长篇了。终究还是不太合宜的环境又把这个剧本搁置下来,但改编冯唐的小说从此成了李玉的兴趣。

     李玉说自己其实是非常晚才看起冯唐的“万物生长三部曲”,因为起初她对于“小清新”是有一定排斥感的,相比那种文艺小清新,李玉自己更喜欢重口味些的存在,比如异端的、摇滚的、怪异的,在她看来拿这些重口包裹某种深层次的人生真相往往再好不过。完全没有想到的是,冯唐二十几岁写出的《万物生长》,其实就已经击中这样的故事要求。

    

     电影《万物生长》剧照

     小说中间有一章叫《一地人头》,讲一次人体解剖课的考试,笔试时的男生们,在那个初夏的季节,面对着试卷上的难题和眼前衣衫单薄的女生,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于是踢炸了一缸泡着人头标本的福尔马林标本缸,人头滚落了一地。“我自己完完全全被作者娓娓道来的这场小意外吸引进去,以医学生的视角去看待异性、人体、欲望、幻灭,这本身是非常有趣的。正如我自己喜欢比如《华尔街之狼》那样的电影,它可以咕嘟嘟冒着人性的泡沫、欲望的泡沫、性的泡沫,冯唐的这故事也是冒着热气的,甚至是沸腾的,所以我就把这个章节用成了我的第一场戏,一个沸腾的青春的状态。”

     《万物生长》写的是一群医学院学生不为人知的成长故事,正如冯唐开篇也把“献给老妈”写在卷首,以男主人公秋水为代表的这群年轻男孩女孩们,他们在医学院的8年里,目空一切的骄傲和生猛之外,也历经着理想、现实、爱欲、伤痛的洗礼,如阳光之下万物都在疯狂生长,遮天蔽日郁郁葱葱之时,如影随形的也有不为人知的失落与惶恐。

     冯唐的小说几乎从不以故事性取胜,但有文字的强大吸引力足以抓住读者,显然对于电影改编这是不小的挑战。“因此我们把每个人物拿出来讨论了一遍,再把每个角色都编出一个完整故事,而故事的主线就是秋水的三个春梦,小满、白露和柳青。小满和白露在小说里本来是没有名字的,冯唐就从节气里找来这样两个节气名,跟同班同学那三个损友杜仲、辛夷和厚朴的中药名字相对应。”李玉说。

    

     电影《万物生长》剧照

     与此同时,李玉几乎是要把自己训练成为半个医科学院女生。翻看那些有如天书一般的专业书籍,四处收集全世界顶级医科名校的医学院教学视频、解剖课教程,做足功课才真的去医学院“蹭课”。“去和不去是完全两回事,有可能缺失了这个体验,电影里留下的只有热气腾腾的青春,并仅此而已。医学院去看他们上课才真的见到那些白纸一样的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别的女孩撒娇的年纪,她们要对着尸体开膛破肚,器官组织神经一一分类整理,拴好标签,每条神经血管都容不得一丝一毫差池。这常常是考试的一部分,其实难以想象一个医学生要经历多少类似的考验和训练,才能真正变得冷静并且有责任感。”

     真的走近医学院生活,李玉觉得自己反而更加有感于这个青春故事里很严肃的一面。这些男孩女孩在身体激素最爆发的时候,接触和研究的却常常是死亡,我们并不是一个习惯于直面死亡的民族,更不习惯将最灿烂的生和最幽暗的死并置观看,恰恰这一点成了《万物生长》的最特别之处。

    

     李玉在工作中

     台北医科大学的教学影片里,永远有教师和学生面对“大体老师”的鞠躬行礼过程,每每看到那个场景,李玉说自己的内心便有不小的澎湃,于是《万物生长》的每一次解剖课前多了这样的仪式化情节。类似还有秋水初恋女友小满的死、解剖课上厚朴遇到自己的邻居四叔、秋水和白露躺在床上用复杂冷僻的医学术语分析着刚刚发生在彼此之间的性冲动。“冯唐的小说里,那种一个学医的男生面对年少轻狂以及死亡凋零的种种独特感受都可以是直抒胸臆的,但是电影必然需要更多外化的情节去表达,我希望自己的这种外化是可以朝着秋水自己的心路走下去的。作为一个创作者难免是将我自己对于世界的看法加了进去,比如对于死亡的敬畏和尊重、对于医生职业本身的敬意甚至是神圣化,这是我作为一个普通人接近了他们的生活之后油然而生的感受。我也认为这是很积极正面的价值观,希望能够传递给观看电影的每一个人。”

     面对一部带有自传色彩的校园小说,李玉曾经也担心对于故事情节的大幅度动作会伤及写作者的感受,何况这个作者还是冯唐,于是她小心地把让-雅克·阿诺改编《情人》的故事讲给冯唐,杜拉斯的暴怒,和最终事实意义上,影像翻译文字过程中的诸多必要以及必须。不过她很快便又豁然懂得自己是怎样庸人自扰,冯唐本身是一个聪明到近乎通透的人。“最终我们都认同,《万物生长》当然是一个跟冯唐有密切关系的世界,但是我是站在另外一个山头在看这个世界的,因为跟他在一起我也没法成为他,反倒我的作品会出问题。”

    

     电影《万物生长》剧照

     而最终连李玉自己也不曾想到的是,完成一个男性成长故事的过程,对自己而言也是又一次的重新成长,再一次去体会爱的复杂和宽容的力量。“开始是很难的,但我也很感谢冯唐给了我特别难接受的男性视角,我采访很多男孩、男人和大叔,听他们讲自己青春期的记忆,事实上这些谈话最终和冯唐的小说一样,留给我很多困惑。但肯定的是,我不再保持着批判的姿态,将男性看作某种对立的存在,我意识到我们分享着太多共通的感受,就像是如今电影里秋水的三个春梦,也能对应我自己的初恋、我的成长——17岁那年的那个比我大了7岁的男孩,如今都想不清楚那段感情的开头和结尾,而历历在目的是分别的那个雨夜,我打着雨伞送走他,却默默地一个人淋着雨走回家的情景;20岁那年的那段没完没了的笑着闹着的感情;当然还有之后那个让我看到更大的世界、收获成长的成熟男人。最终,我觉得自己和秋水,和所有这些男孩女孩,都是近的。”

     “这个世界上没有对错,只有真假。”这是《万物生长》里早熟的白露面对逝去的爱情时所说的台词,起初剧本里并没有这句话,拍摄的那天李玉觉得这句话倒是对爱最暖的总结。“就像是自己从前拍电影也一定要分出对错,说出自己眼里的好和不好,那种锐度属于更年轻的自己,而最终是时间让人意识到许多更本质的存在,比如流逝和凋零的必然。生命的每个阶段,你的感受你的困惑都会有所变化,而对于我自己而言,这恰恰是我自己拍每一部电影的根本,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和电影大概就是为了一遍遍去面对和处理这些困惑而存在。”

    

     导演李玉

     三联生活周刊:你曾经是内地文艺片票房的神话,如今你怎么看中国电影产业环境?这种极速增长下,作为导演会不会也有压力,比如要赶紧做一部电影出来。

     李玉:别人十个亿、二十个亿票房的事情的确每天都在发生,但从我的角度,好像跟自己并没有太直接的关系。我一定要找到织毛衣的第一针,我做电影的初心还是拍这个世界上最有趣的故事。我认为最有趣的故事是探讨那些我感到困惑的人生,在我眼里困惑是最宝贵的,因为人如果完全没有了困惑,对感情,对爱情和对人生和世界都了无困惑挣扎,那基本是高僧的境界,可以入定,但没有必要继续写作或者拍电影了。你书写困惑常常需要耐心去面对人性,耐心将人性挖掘到深处,这是个孤独的工作,我尽力让自己不被环境打扰。

     三联生活周刊:但是事实上,从影片开头“一地人头”,那些大量的慢速的摇移镜头,以及特效组成的视觉奇观,似乎是给全片定下了某种向商业靠拢的基调。

     李玉:我看重自我表达,但我也不是那种完全不需要观众的导演。比如我总是在看电影的时候发现“90后”的小孩是多么不容易接受电影这回事,比如字幕上来开始,他们就在玩手机,只有类似那个玻璃缸炸开,满地人头在滚的时候,他们才能放下手机。这样的三到四分钟,他们是能够保持兴趣的,并且这个兴趣说不定可以使得他们继续看完电影。

     我觉得我一直要做的是个性和市场结合的电影,如果你把握不好度,那么可能什么也不是,但是我还是比较有信心,我觉得研究了这么多年那么应该是有自己的判断,不要讨好,不要跟随,试图去引领,我可以给你一个我认为好的东西让你看,我也试图把它接地气一些,但最终必须还是我自己的东西。

     三联生活周刊:作为女性导演,你不仅让这些女性角色有了自己的名字,也让这些角色从非常符号化的存在变成可以打动观众的真实生命。

     李玉:肯定会有很多“我自己”加工进这些女性角色。比如秋水第一次到柳青家里见到她,柳青说了很多自己的故事,从小父母离婚,所有的主意都要自己拿,不要找一个像是自己父亲那样的男朋友……其实这些都是我个人的感受,或者是我对周遭女性的观察,可能女孩在心理上都会有这个层次的感受。一类女孩就是觉得父亲是自己完美的男性形象,另一类相反。

     三联生活周刊:你从不介意谈及自己的年纪,你如何定义青春。

     李玉:可能当我闭眼的时候,我都希望我的青春没有过去,甚至当我死去的那一刻,我记忆重新被刷新的时候,我觉得我应该还处于一个青春的状态里头。我觉得青春真的是你对世界的态度,你是否还有激情,还有爱,甚至是还有欲望,如果这些都没有了,你的青春就真的结束了。我觉得青春不是以年龄来划分的,年龄只是数字,我从来不会被它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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