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 | 《黑羊》:蒙特罗索的残酷幽默
2015/5/11 三联生活周刊

    

     奥古斯托·蒙特罗索的著作《黑羊》

     “某天,一位著名的心理分析师在丛林中几乎迷了路。他凭着直觉以及一向对事物研究的好奇心,很快地爬到一棵很高的树上。在那里,他不但可以任意地看到缓缓下沉的日落美景,还可以观察到一些动物的生活习性。”

     就这样,危地马拉作家奥古斯托·蒙特罗索(Augusto Monterroso,1921~2003)开始了他的故事《兔子和狮子》,这是收录在他的寓言故事集《黑羊》(即《黑羊及其他寓言》,La Oveja Negra Y Demas Fabulas)中的第一篇。接下来,他就像是那个爬到树上的观察者,在书中讲述了40个小故事。故事的主角几乎都是动物,有《想讽刺作家的猴子》、《梦见自己是鹰的苍蝇》、《想要拯救人类的猫头鹰》和《想象上帝长相的马》等等,就像书的扉页上所写的那样:“动物跟人如此相似,以至于有时候我们甚至无法清楚地区分。”当然,他也偶尔提到了《睡不着觉的镜子》、《两次都打在同一地方的闪电》以及《预言家和他的书评家》之类。

     这些题目看起来几乎和传统的寓言没有什么差别。但不同的是,在《伊索寓言》或是其他古老寓言的故事结尾处,作者会清晰地写明寓意,告诉我们在故事中他想要表达的是什么,寓意也往往是唯一的。而蒙特罗索并没有这样做,即便他偶尔点出了寓意,那也极有可能是一种反讽。他的寓言往往可以有丰富的阐释空间和多样的结论。任教于北京大学西葡语系的范晔认为,这恰是蒙特罗索的高明之处,在很多故事中他似乎给出了明确的指涉,但又可以被开放地解读。

     比如《狐狸比较聪明》中的作家狐狸:它的第一本书反响很好,被译作多种畅销语言,第二本反响比第一本更好,甚至得到美国学术界知名教授的撰文报道。从此,狐狸心满意足,并且好几年没有再出书。人们纷纷劝它继续出版,但是狐狸心想:“事实上这些人想的就是要看我出一本烂书,可我是一只狐狸,我才不会上当呢!”于是它再也没有出版过书。这只狐狸似乎非常明确地指向了蒙特罗索的好友墨西哥作家胡安·鲁尔福。

     鲁尔福的两本书《燃烧的原野》和《佩德罗·巴拉莫》,前者被看作墨西哥现代文学的开创性作品之一,后者则被评价为拉丁美洲小说的巅峰作品。但此后,他没有再写作。除了“两本书”这个细节之外,“美国学术界的认可”也暴露了狐狸的拉美作家身份,因为往往只有拉美作家才需要特别提出“美国”这样的概念,虽然里面有嘲讽的态度,但作品在美国得到好评确实意味着作家有了相当的国际声誉。如果抛开拉美文学背景,狐狸或许可以被解读为作品产量不多的作家本人。又或者,狐狸并不指向任何人,故事只在讲述一种作家与评论家之间的微妙关系,甚至也可能只是在说着一种适时地见好就收的处世哲学。

     再比如与书同名的故事《黑羊》,它讲的是:“许多年前,在一个遥远的国家里,有只黑羊被枪决了。过了一个世纪,一群懊悔的羊在公园里为这只黑羊立了一座宏伟的马姿雕像。从此以后,只要黑羊一出现,就将他们快快处决,以便让那些平庸的后代羊群也能够借此练习雕塑。”其中,黑羊通常是败类和害群之马的代名词,至少也是指群体中的另类,马姿雕像一般只属于历史上被经典化了的人物,是某种光环的象征。

     这则故事依然可以首先从拉美的背景出发进行解释:蒙特罗索1921年出生在危地马拉。23岁时,他不满乌维科政权的亲美独裁统治,参加了反独裁的学生运动,次年独裁者下台。新独裁者上台,蒙特罗索因主办反政府刊物入狱。而后他不得不流亡墨西哥,直至2003年去世。危地马拉虽然面积只有10.8万平方公里,但与其他任何拉美国家相比,它都有着更多的死亡和牺牲。枪毙,塑像,今天被枪毙的人可能明天就被塑像,政权反复更迭,是蒙特罗索亲身经历的历史。

     范晔认为,从这个角度,《黑羊》这则短小的故事甚至可以被解读为一部拉丁美洲的近代史,而它里面的含量甚至并不少于《百年孤独》。而如果抛开拉美的历史背景,只把它看作是有关历史本质的书写,或者是有关心理学的阐释,乃至其他,似乎也都合情合理,但任何解释都不能涵盖它所囊括的全部意义。

     当然,这本书中的寓言并非都需要这样求解。《爱做梦的蟑螂》是这样写的:“有一回,一只名叫格里高利·萨姆沙的蟑螂,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叫弗朗茨·卡夫卡的蟑螂,梦见自己是个作家,写关于一位叫格里高利·萨姆沙的职员,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蟑螂的故事。”我们似乎不用再过多地寻求解读,这看起来就像是庄周梦蝶。它大概只是表达了蒙特罗索对写作回文结构的热爱。实际上,他确实有收集回文诗句的爱好,并经常和有同样喜好的科塔萨尔通信交流此事。

     这种回文结构的写作几乎是一种纯粹的文字游戏,它摆脱了文字的工具性,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指意,似乎像是一个作家对现实的逃避。但《黑羊》这样的作品又明确地显示出,这位作家并非是逃避现实之辈。“对他来说,似乎没有什么明确的界限来划分哪些是纯粹的游戏性,哪些是在表现现实,甚至像科塔萨尔所说的那样,他们的这种游戏本身就是一种拥有革命意义的东西。国家、民族、自由、独立乃至独裁,这些大的词语听起来都很‘正经’,因此‘不正经’的游戏就有革命性,是希望的所在。”范晔说,“这正是拉美作家非常吸引我的东西,虽然这种反抗似乎看不出实际的意义,书写一个回文能击退军队还是让总统下台?但是他们相信无用的东西有其作用,无用的诗意是用来对抗实用主义。”

    

     奥古斯托·蒙特罗索

     蒙特罗索的作品通常短小,最著名的是一句话小说《恐龙》:“当他醒来时,恐龙依旧在那里。”卡尔维诺对它非常推崇,他曾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里说:“我想编一本只有一个句子,甚至只有一行文字的故事集。但是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发现哪个作家可以和蒙特罗索相比拟。”

     从开始写作起,蒙特罗索就写非常短的文章,此后一直沿用简洁的文体,这与他阅读了大量的推崇和践行简明原则的拉丁经典作品有很大关联。虽然他曾经说:“短篇小说家总是不断地想写很长的文章,这样就不用耗费想象力。”这使很多人认为他其实是想要写长篇的。但在去世前三个月所接受的一次采访中,他承认了自己话语中的讽刺色彩:“当我说‘长文章不用耗费想象力’的时候,好像就是在说写格言警句比写小说需要更多的想象。我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挺无知,但就是这个想法。”随后他表示自己不断地在写作中发现,简单明了的表达方式更能传达他的心声。

     蒙特罗索出版的书也并不多,每本书的间隔还很长。他对此的解释是:文学是一门艺术。“当我打算写文章的时候,我试图做出一件艺术品,这总是很耗费精力。”他不用电脑写作,而是用电子打字机和铅笔两种工具。“我开始是把纸放在机器里,但是我也用铅笔在另一张纸上手写。也就是说当我觉得一个句子不是很好的时候,我会首先用铅笔写,然后开始修改,最后当我觉得可以的时候再把它输入。”这样慎重地下笔之后,他依然有很多作品没有拿去发表。他说:“我有很多现在没发表,过去没发表,将来也不会发表的材料,因为我觉得那些文章没有成功表达出我在寻找的东西。”

     不论要表达什么,嘲讽、幽默始终是蒙特罗索的常用工具。拉美文学批评家安赫尔·拉马就曾给出这样的评价:“通过蒙特罗索,讽刺作为一种风格得以复活。因此我们可以在《黑羊》一书中欣赏到奥拉西奥的另一只猪的现代的功能,这种古老的门第并不能掩饰其现代的思想观念,作者据此进行讽刺文学的创作,显而易见,他灵活地运用了黑色幽默,这是一种冷漠得令人心寒的幽默,它为书写更为残酷的经历准备了必要的条件。”

     但蒙特罗索反对评论家将他笼统地划分在幽默作家的阵营。因为他看到很多幽默的作家虽然可以引人发笑,但作品与事实本质距离很远,显得非常肤浅,他们仅限于展现事物可笑的一面,又或者拿别人的不幸和痛苦讲出笑话。

     “很多人没有完全理解我的书,因为它们并不会产生幽默的效果,他们错误地理解了某些幽默、某些嘲讽倾向,或者我描述某些荒谬场景时他们以为我是在引大家发笑。我其实只是想引大家反思。”在蒙特罗索看来,嘲讽是反映痛苦的一种方式。真正的幽默作家不是让人发笑,而是让人反思。“当然我们应该会笑,并把笑传给其他人,这可以帮我们承受世界的悲伤。不过话又说回来,应该是通过艺术作品、通过美来实现笑的目的,而不应是肤浅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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