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黄明芳和她的民办小学
2015/6/16 三联生活周刊

     在重庆市长寿区万顺镇的一个山村里,黄明芳的民办小学已经开了将近20年。

    

    教室里读书的少年 (摄影/ 蔡小川)

     ▍民办小学

     尽管白鹤林小学地处重庆市长寿区最偏远的乡镇,路途却比想象中要轻松很多。从长寿城区出发,先坐一两个小时公共汽车到万顺镇,再坐摩托车上山到白合村。天下着雨,山路虽然蜿蜒曲折,但因为是水泥路面,七八公里的山路走起来并不费力,20多分钟后到达山顶,一眼就能看到学校,再走近一点,便能听到校园里传来的朗朗读书声。

     附近并不荒僻,学校旁边就是乡村卫生所,周围还零散分布着房屋和水田。刷着标语的白色围墙把学校与民房区别开来,围墙里面有两栋白色的建筑,一栋三层高,另一栋两层高,楼前的水泥空地是操场,放着两张乒乓球桌、两个低矮的篮球架,角落里还散落着一些色彩鲜艳的塑料玩具。整个小学的建筑面积大约1700平方米,包含从幼儿园到小学7个班级教室、办公室、宿舍、厨房、图书室、微机室等全部空间。

     教室内墙壁斑驳,光线昏暗,空间也略显逼仄,但与前些年相比,现在的校舍条件已经改善很多。“学校现在一共有200多人,平均每个班20多个学生;以前人最多的时候有500多个,一间二三十平方米的教室挤着六七十个人。”校长黄明芳说。她是这所民办小学的创办者,今年53岁,穿着印花衬衫、米色裤子和黑色皮鞋,看起来朴素大方。她的皮肤略黑,长头发扎成辫子,眼睛很大,说话的时候很自然地笑起来,热情又干练。

     最开始,办小学是黄明芳计划之外的事情,她的愿望仅仅是当老师。1979年,黄明芳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但因为成绩不错,被介绍到村里的小学当代课老师,虽然一个月只有20多块钱的工资,也没有真正的教师身份,还要经常在不同的学校中流转,但黄明芳很喜欢这份工作,她年轻能干,教学成绩突出,在万顺镇逐渐有了名气。

    

     白鹤林小学的学生们在老师的带领下演练少先队员入队仪式

     代课老师当到第五年,教委出台了新规定,要清退所有代课老师,黄明芳也被迫离开。回家干了一年多农活,她又被学校叫回来,那时候初中教育还没有普及,每年都有一部分学生考不上初中,为提高升学率,学校办了补习班,让她回去教课。家里亲戚劝她不要再回去,邀她一起到镇上做生意,黄明芳没答应,又回去教了5年补习班。1990年,初中教育普及了,补习班被取消,但当时学生很多,老师太少,黄明芳又重新当回代课老师,辗转在不同乡村小学。直到1996年,万顺镇小学教师超编,所有的代课老师被再次清退,她也彻底“失业”。

     那时候,黄明芳的丈夫雷国荣在村里开了小作坊生产预制板,生意做得还不错,让她也参与进来,但她不愿意做生意,内心还是希望能继续当老师,于是萌生了自己招生的想法,她跑去教委打听政策,办完手续,又租了一间民房,从山下找了些旧桌椅,整修之后重新利用,把教室布置出来。招生也非常顺利,黄明芳回忆说:“第一年就招了50多个学生,家长知道我的教学成绩在万顺镇数一数二,都愿意把孩子送过来。”按照原来的想法,她只打算招收这一个班,自己从一年级教到六年级,可是到了第二年,又有50多个学生来找她报名,她实在没办法拒绝,只好再租一间教室,人手不够,就把在镇上中学当代课老师的妹妹“求”回来帮忙。

     学生越来越多,租来的民房无法容纳更多人,黄明芳说服丈夫,开始筹划建学校,她看中了山顶上一块开阔的空地,于是找到主人家,软磨硬泡,用自家同等面积的水田把空地置换过来,建筑材料不够,又把结婚时在老家盖的两三间砖房拆掉。她这些举动让村民们很震惊,背地里议论纷纷,家里的长辈更是大为光火。“他们都觉得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我们把地换给别人了,房子也拆了,以后还怎么过日子。事情证明我是对的,现在家里种地的才几个人,大部分人都出去打工了。”说起往事,黄明芳对于自己的远见挺得意。

     可是建小学的过程是段“心酸史”。“1998年3月份学校动工,有5个多月时间我们一家四口只能住在工棚旁边一间不到10平方米的小屋,搭了一张简易床,又挤又热,还欠了好多外债,几年下来才陆陆续续还清。”黄明芳说。

     当年8月28日,两层高的校舍建设完工,开学前,长寿区教委特地来给学校挂了牌,白鹤林小学成为长寿区唯一一家民办小学,开始正式运作。“因为是第一家民办小学,在长寿区还是很轰动的。现在方圆15里只有我们一所小学,可当时周边还有一些公办小学,很多人慕名到我们学校报名上学,以至于其他公办小学的生源都受到了影响。”黄明芳说。

     2000年,她又筹资建了第二栋楼,还从外面请了不少老师。“那是学校发展最好的时候,学生最多的时候,一个学期光学杂费就能收到20万元。所以虽然地方比较偏僻,但当时老师并不算难找,工资不高,我们开出的工资比外面多,大家都愿意来。教学成绩也好,每次都是全镇第一,还拿了不少奖呢。”黄明芳说。

    

     校长黄明芳带着孩子们做扫除,白鹤林小学所有的卫生工作都由老师和学生共同完成

     ▍坚守的代价

     好日子没有持续太久。2006年,国家规定免收中小学学杂费,黄明芳的民办小学突然间少了一大笔收入,2008年,书本费也取消了,在财务方面无疑又是重大的打击。与此同时,教师的工资也在大幅增长,白鹤林小学在薪资方面的竞争力不复存在,其他方面更无优势。“公办老师在外面的学校一个月能挣两三千块,我们给不了那么多钱,吸引不来人才。区教委为了支持学校发展,给安排了两位公办老师过来,工资由他们发,可还是留不住人,基本待个一两年就走了,教师流动特别大。”黄明芳说。每年寒暑假都是她最愁最怕的时候。“很多老师在寒暑假期间找好别的工作,过来跟我辞职,有的会提前打招呼,有的在开学前一天才说,我只能临时手忙脚乱地到处找老师来代替。”合适做老师的人选并不多,黄明芳只好挨家挨户求助于以前代课时的同事,山里人家住得分散,来回十几里路全靠步行,一大早出了门,辗转一天,晚上二十一二点钟才能回到家。“像求神一样,说尽好话请来一个合适的老师。”黄明芳说。

     需要付出的当然不只是这些辛苦。因为办小学,黄明芳失去了一次重要的机会。2008年,国家组织了一次民办教师转公办教师的资格考试,凡是2002年以前在公办学校代课的老师都可以参加,考试通过率很高,但因为是民办小学,黄明芳和白鹤林小学里所有的民办老师却没有资格参加,这让她又难过又懊悔:“不仅自己失去机会,还拖累了学校其他代课老师,教了几十年的书,还跟农民一样。”

     那年,黄明芳还一度有过放弃办学的念头。“出去打工的人越来越多,很多家长把孩子也带出去,学生流失很多,学校经费严重不足,前些年挣到的钱几乎又全部投进来,老师也留不住,就想关了学校。结果一些家长和学生听说了,来学校找我哭,说要上学,我心软,就答应继续办下去。”

     坚持办学的决心虽然有了,但师资流失的问题不但一直没有办法解决,反而越来越严重,黄明芳只好对家人“动了心思”。雷欢是黄明芳的大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外地开了家灯饰店,2009年被黄明芳叫回来当老师。“我当时非常不情愿,我妈三番五次地劝,让我回来帮忙,说老师不够,要是学校关门了,这些孩子只能去很远的地方上学,还连哄带骗地让我回来等政策,说以后可能还有机会转为公办教师……她在家里一直很强势,基本是说一不二的性格,最后我终于答应回来,我对当老师本身并没有多大兴趣,她说的教师编制那些东西我也不在乎,回来就是为了帮她把学校继续维持下去,不然还能怎么办。”雷欢苦笑着说。后来他认识了现在的妻子杜燕汝,也是学校的英语老师,结婚生子,安定下来。

    

     白鹤林小学的所有老师都住在学校,与学生们一起生活。图为正在吃饭的校长黄明芳和她同为本校老师的儿子雷欢(前左)

     2014年,又有两名老师离开学校,黄明芳就想着再把小儿子雷益和儿媳妇周银凤叫回来。“雷益大学毕业后在长寿古镇景区工作,也不愿意回来,尤其是二媳妇从小在城里长大,山上的生活过不习惯。”黄明芳说,“学校虽然挣钱少,但吃住都在这里,没有什么花销,钱能攒下来,生了孩子,我还可以帮忙带。”她最终以这样的方式说服了他们,于是,雷益和妻子周银凤也回到了学校。儿子和儿媳妇的到来很大程度上缓解了黄明芳的压力,但心里却始终有些歉疚,“他们在外面发展得肯定比现在好,有朋友埋怨我‘害了他们’,我也没办法,村里有一两百个孩子要上学,没有老师不行。”

     雷欢倒没有过多的考虑这些,在他心里,黄明芳似乎从来不是那种会为子女考虑很多的性格。“她忙起学校的事情,其他事都不放在心上。我很小就自己在家做饭,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刚开学,学校要收学费,我跟她要了好几次钱,她一直在忙自己学校的事情,根本没空搭理我,学费没要到,我灰溜溜地回了学校,一路上绞尽脑汁地想理由搪塞老师,最后还是被赶出教室。现在回想起来觉得都无所谓,可当时心里还是很难受的,想着怎么摊上这样的爸妈。”雷欢笑着说。

     对于现在的生活,雷欢似乎已经很适应,他对城市也没有过多的迷恋,觉得“怎么过都是一辈子”,可一到用钱的时候,心里也难免有失落。前不久,他刚在长寿区买了房子,房贷压力不小,儿子还不到3岁,每个月光奶粉钱就要两三千元,而夫妻的工资加起来只有三四千元,几乎负担不了生活开支,只好又在长寿区找了一家补习班做周末兼职补贴家用。

     而雷国荣在儿子和儿媳妇回来之后总算“解脱”了。去年,他被选为白合村书记,离开了学校,黄明芳对此非常不情愿。“为这件事跟我吵了好几次,嫌我不留下来帮她,可现在儿子都回来了,我也想干点自己的事。”雷国荣说。他在村委书记的职位上干得风生水起,带领留守村民搞了专业合作社和订单农业,还把村委会办公的地方修葺一新。“老百姓很支持我,叫我‘草帽书记’,领导也表扬我能干事、有本事。”雷国荣对此很得意,语气中有抑制不住的喜悦和骄傲,有关学校的事情却不愿多提。

     “以前我爸在学校就像一头牛,什么杂活都得他干,跟外界的人接触也少,十几年了,可能会有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觉。他其实很有能力,当过兽医、裁缝,还办过加工厂,他以前一个月挣我妈一年的钱。从1996年开始,跟我妈一起办学校,自己的事情都放下了,牺牲挺大的。”雷欢一边检修厨房电路一边悄悄地告诉我,“现在他走了,每天容光焕发地忙着村里的事,心情特别好。我呢,又变成他的角色,水电工、修理工、采购员、语文老师、体育老师、信息老师……身兼数职。”

    

     白鹤林小学建在白合村的最高处

     ▍前途未卜

     “最近又有一个年轻老师要走,她是公办老师,才来学校一年,跟我提过好几次辞职了,今天刚去区教委办手续,由于服务期限是5年,她没办法要求调走,干脆连工作都不要了。”黄明芳停顿了一下,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其实我也能理解,她家在重庆主城区,每周末回家都要花大半天时间赶路,周五晚上八九点钟才能到家,周日下午三四点钟又得回来,很辛苦,也看不到什么发展。”

     现在,白鹤林小学一共只有12名老师,除了黄明芳一家5口,还有2名公办老师和5名民办老师,教200多名学生。教师数量太少,个人承担的工作量很大,这里一个老师每周大约要上18节课,其他公办小学的老师只有七八节课。因此,流失一个老师,会对教学工作产生巨大的打击。“以前每走一个老师,我妈就在家哭一场,我劝她看开一点,不能要求别人都跟她一个想法,现在她淡定很多了。”雷欢说。

     回来5年多,雷欢越来越深刻地体会到学校工作的复杂之处。白鹤林小学里的绝大多数孩子都是留守儿童,父母都在外打工,家里只有年迈的老人,于是很多家长把孩子送来寄宿,生活上几乎全靠学校和老师照顾。“除了上课教书,还得给年幼的学生洗衣服、倒尿盆、盖被子,既当老师,又当保姆,何况有些老师自己也有孩子需要照顾,非常辛苦。”

     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复杂的情况需要面对,一些学生家长并不愿意遵守规则,想尽办法钻空子,有些事情听上去匪夷所思。雷欢举了个例子:“因为小学阶段是义务教育,不收学费,但幼儿园是要收学费的。有些家长为了省钱,把三四岁的小孩送来学校,但只让孩子上一年幼儿园,之后要求孩子升入小学,再反复念小学一年级,他们不在乎这种做法会对学校和孩子产生什么影响,更看重眼前一点私利,非常固执,根本无法沟通。一年级里有不少这样的孩子,我们都很头疼。另外,山上的生活条件也很差,交通不便利,坐摩托车去镇上买菜,来回要一个小时,光路费就要30块钱,成本非常高。在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老师什么活儿都得干,挣钱还那么少,一旦有了更好的选择,肯定不愿意留在这里,这很正常。”

     而随着儿子逐渐长大,雷欢自己也开始考虑将来,他说得很坦诚:“我儿子马上就3岁了,很快到了上学的年龄,我们都希望能给他提供好一点的教育和生活环境,我们自己的前途搭进学校也就罢了,不希望把孩子再搭进来。”可是现实并没有提供什么解决方法,雷欢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一天拖一天,等待儿子真正长大再做决定。

     至于白鹤林小学,最终命运如何,仍然是未知数。为了维持学校的正常运行,他们已经欠下不少债务,但黄明芳和家人已经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不会主动关闭学校,要坚持到学校自然消亡。但谁也不知道这一天会在什么时候到来,索性暂时不去思考这一类问题。生活方面的困难成为现阶段最容易突破的问题,于是雷欢和其他老师从这里入手,一起把学校旁边的荒地开垦出来,种上了西红柿、豆角,西瓜,他说:“自给自足,也能当个消遣。”

     ⊙ 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总第839期,版权归本刊所有,请勿转载,侵权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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