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洋子,一个女人的独角戏
2015/7/6 三联生活周刊

     “她是世界上最著名而不为人知的艺术家:每个人都知道她的名字,可没有人知道她做了什么。”——约翰·列侬

     ·始自东方的激浪

     “小野洋子,一个女人的独角戏”(Yoko Ono:One Woman Show,1960~ 1971)该算是这个夏天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最热闹的一场艺术展,甚至你可以完全放弃那些繁琐的博物馆地图导览,单循着人潮也足以完成整个参观。

    

     约翰·列侬与小野洋子

     小野洋子的作品自始至终地相对人群而保持着东方式的静谧,第一间展厅里,只简单地摆着一只毫不起眼的透明有机玻璃摆架,上面放着一只青苹果。人们围聚在这只苹果周围,苹果怎样都是一只普通的苹果,于是又好奇地把那个透明立方体看来看去,唯一可将那摆架同一件普通物品区别开来的,也不过是摆架下方的那方小铜牌上端端正正写着“苹果(Apple)”。不解其意的人群越聚越多。站在一旁的艺术馆工作人员,一个中年白人女子,不自觉地在人群中充当起解说员的角色,她一本正经地说:“这就是1966年洋子和列侬相遇时的那个苹果!”看我们的吃惊表情,她却狡黠地笑起来:“可能换掉,也可能继续放在那里,苹果得这样摆着,直到它腐烂,可你瞧它多新鲜。”

     这倒也不全是随意乱开玩笑的,如作品旁的简介卡所介绍,通过这样一件由透明有机玻璃支架和苹果组成的艺术品,洋子将人们的注意力从苹果本身转移到苹果的消亡和更新的过程之中,金属铜牌上的“苹果”二字正好成为苹果本身易逝消亡的反面。“苹果的腐烂逝去过程中有某种更激动人心的成分,可以重新换上一只苹果,也可以由着这个摆架还有那块金属小牌去想象曾经的那个苹果。”洋子这样写给观众。

     如果说青苹果表意着存在于现实时空中的空虚流逝,但在博物馆发放的导览讲解广播里,同样就这只青苹果,82岁的小野洋子用她少女般甜美的语调,却讲出了一个完全相悖的故事——那段近乎永恒的爱情传奇。1966年《苹果》曾经在伦敦的画廊里展出,也就是在那次展览开幕前一天,作为预展嘉宾的列侬前来看展。“他看到了那个苹果,随手就拿过来,咬了一口。我惊讶得不知说什么是好,这些惊奇都写在我的脸上,我不明白这个人怎么胆子可以大到这样,我就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又用很可怜的声音说‘对不起’,接着把咬了一口的苹果又放回原位了。”

    

     小野洋子和她的《苹果》(1967)

     无论如何,在这次由书写、装置、表演、声音作品、电影和罕见卷宗资料等125件作品所构成的小野洋子个展中,青苹果仍旧是相对暗调的存在。“一个女人的独角戏”集中展出了1960到1971年的小野洋子作品,在这11年的时间里,洋子作为激浪派艺术家、概念派艺术家,辗转于纽约、东京和伦敦这三座城市,是当代先锋艺术界最积极活跃的创作者之一。也在这11年中,洋子与列侬相爱结合,一个恋爱中女人的甜蜜和惆怅毫无保留地抒发在她的作品之中。

     当然这也是小野洋子艺术创作走向成熟的11年,洋子的早期作品中,她习惯通过静寂细密的语言文字和观众交流。比如最早将小野洋子带入纽约激浪派艺术家群体的《葡萄柚》,事实上这部作品起初曾在东京以500册的极小印量由洋子独立发行,之后由于洋子前夫与激浪派艺术家群体之间的紧密联系,这些打印着诗句的整洁小卡片也曾经在乔治·麦素纳斯(George Maciunas,被认为是激浪派的开创者。AG画廊和《激浪派》文化杂志创始人)的AG画廊里展出(1962),并且在两年后又作为麦素纳斯的“激浪派系列”中的一本出版。

     “数一数彼此肚皮上褶皱的数量,在卧室的墙上挂一块帆布,画出它们,或者,把这个数字放进你的名字里,印在你的名片上。1962年夏天。”东方思维(Oriental Thinking)和佛教禅宗是20世纪60年代反西方理性文明的重要内容,其智性的“他者性”为西方世界带来新生命,也给欧美的另类性创新涂上东方神秘主义色彩。洋子那些素净甚至寡义的文字,无疑恰逢其时地迎合了这种精神幻象,正如她自己曾经解释说:“为我的第一本书取名时,我选择了我所钟爱的水果。葡萄柚是橘子和柠檬的混合物,对我来说,它代表着东方和西方这两种文化的交汇,正是这样一种生活经历给了我关于宇宙力量的指示。”

    

     2015年5月至9月,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 “小野洋子,一个女人的独角戏”展览现场

     通过麦素纳斯,洋子的东方意识甚至影响并促成了激浪派整体艺术观念的构成,诸如极小主义,诗学,对日常琐碎行为的观察以及发现它们与艺术的相承关系。事实上,在战后存在主义思潮中,洋子经验的和直觉的艺术对于东方美学向国际前卫运动潮流的传播推广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是我觉得我是一个很老派的人,我会觉得,谁也不要碰触我的作品,也觉得这是我们大多数艺术家的想法,但是后来我确实因为这样的想法就更要做这件作品,所以我把自己的一些写作发给乔治,他懂得我的作品,于是将那些文字变成了如今的诗集。”洋子至今认为《葡萄柚》是一本与麦素纳斯合作而成的作品。

     如今贴满整面墙壁的《葡萄柚》诗句卡片,仍旧引人驻足,但相比那些卡片上的娟秀字迹,邀请观众们一起去踩的那块不规则裁剪的帆布(《脚踩上去的绘画》(Painting to Be Walked On),或者让观众从头到脚钻入其中并且摆出他们心中的艺术和造型的《袋子》(Bag Piece),却是博物馆内更令观众们跃跃欲试,甚至兴奋雀跃的作品。“人们被邀请进入艺术的完成过程中,某种意义上说,恰恰这些本来毫无意义的帆布、袋子,打破人与艺术的界限。”

     ·“现代屁博物馆”和“剪”

     为何要将1971年作为展览的结点,而不是一个完整的10年?

     小野洋子和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之间最具有纪念意义的事件,无疑是1971的洋子作品“现代屁博物馆”(Museum of Morden(F)Art)。那年夏天,洋子手提着一个印着大大F字母的手提袋,以恰当的角度在MoMA门口拍了一张照片,昭然把现代艺术博物馆改成了“现代屁”博物馆之后,她把照片印成了一幅“小野洋子,一个女人的独角戏”的广告,甚至不只是做成了街头分发的传单,还印登上《村声》(The Village Voice)在内的主流艺术杂志,“一个女人的独角戏”成了一场“没有官方授权却广为人知的”的热门艺术展。

    

     张贴于纽约卡内基独奏厅的小野洋子作品展海报(1961)

     观众纷至沓来,洋子真像一个正宣传着自己艺术展的艺术家那样,在现代艺术中心的雕塑花园里分发起那张看似低俗笑话的展览广告。人们没有在任何一间展厅里看到小野洋子的作品,倒是洋子自己找了摄影师守在博物馆门口,采访那些按图索骥而来的人们。“所以我就找了个摄影师站在那里采访这些来看小野洋子展览的人们。‘你们怎么看待小野的这次展览?’有的人说:‘哦,还可以啊!’有的人说:‘我们来看呢,还没有找到呢!’这才是一场观念艺术展(Conceptual Show),即便我自己都找不到它的存在。”

     在那个人们习惯于忽视女性艺术家,尤其亚洲女性艺术家的年代,“现代屁”中显而易见的是激进的女性主义色彩,当然也有人会责难如此“艺术”过于轻巧低俗,但不得不承认洋子具有那种把这一切装腔作势通通讽刺成一个屁的能力。最重要的是,“现代屁”令整个纽约先锋艺术圈对小野洋子这个沉默寡言的东方女人刮目相看。

     当然在1960到1971这11年中,洋子也完成了自己最重要的作品《剪》。1965年《剪》在纽约的卡耐基演奏厅里首演,50年之后的今天,当年被美国著名艺术纪录片导演阿尔伯特和大卫·梅索斯(David-Albert Maysles)所拍的表演纪录片仍旧在“一个女人的独角戏”最中心的位置不间断循环播放着。那个32岁的洋子身穿黑色套装宁静地端坐在地板上,任那些随机选上台的现场观众从她的身上剪下她的衣服,直到全身赤裸。洋子的东方式禅意自始至终。《剪》相比在越南战争和政治暗杀的背景下诞生的克里斯·伯顿(Chris Burden)的《射击》(Shoot)早6年,并且《剪》与《射击》一道,分别被认为是美国六七十年代的现代艺术史阴阳两面。

    

     1965年小野洋子的《剪》在纽约卡内基独奏厅首演

     小野洋子在为此次的MoMA个展上接受了《纽约客》的采访,当被问及如何看待自己与同样习惯将自己置于舞台中央不利位置的南斯拉夫女性当代艺术家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Marina Abramovic)之间的彼此影响时,82岁的小野洋子仍旧用她礼貌又肆意的口气轻松终结了这个尴尬的话题:“谁知道一个艺术家心里在想什么呢?”

     但显然洋子对《剪》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你知道当我在做这个作品的时候,我压根没有想到是不是最重要这回事,但是我觉得这会是不错的作品,因为那些我想要说的信息在那里,当然都是那些在过去那个年代里被严重遮蔽的信息,可能现在这个年代事情也没有根本的好转吧,但我想说即便当一个女人置身在那样被动的处境里,其中也有某种尊严和勇气的存在,既然每个女人都要经受这样的处境,那展现出这种勇气吧。”至于那贯穿始终的安详神色,洋子说,“我其实立刻进入了某种冥想状态,就像已经去考虑其他的什么事情了,因此我也没有感到特别的危险。但是近期当我调转了角色(2015年5月洋子与《W》杂志合作了《剪》的延伸作品,由洋子拿着剪刀从一个年轻女性模特的身上剪下衣服),我惊觉去控制那把剪刀究竟有多么的困难、危险、恐怖。”

     ·“我是女巫”

     或者出于某种女性艺术家的本能,洋子非常擅长运用身体本身,直面那些比如性别、阶级、文化、身份在内的社会话题。比如《电影4号》(Film No.4)里拍摄的是一个赤裸的、行进中的人类的臀部,或者说是对这个臀部长达7分钟的凝视,这个臀部通常被读解为通过普适的人体的影像,而完成的对于阶级和身份的反动。而《电影5号》(Film No.5)被更多人称之为《微笑》,电影用一台每秒2万张的超高速摄影机拍摄可以无限延长的动画快照,而拍摄的内容就是约翰·列侬的笑脸、鬼脸,以及他动来动去的眉毛。洋子曾经相看不厌地将这些动画快照放了足足4个小时,如今的展览版本,也足有52分钟。

     事实上《电影5号》是洋子与列侬热恋时在列侬的伦敦郊区肯坞大宅里拍下的第二部电影,第一部电影名为《两个处子》(Two Virgins),与他们第一次相会在肯坞时所录下的音乐同名,并且几乎同时创作而成,《两个处子》是一组单纯、热情的脸,一会儿分开,一会儿重叠,以及拥抱在一起的两个人的模糊侧影。《两个处子》和《电影5号》或者可以算是小野洋子实验影像艺术作品中最容易理解的,完完全全的爱的狂欢。即便至今人们看到这些片段,也会念起这段肯坞往事的另一面事实,列侬如何将妻子支去意大利南部度假,而洋子如何在午夜离开丈夫和女儿乘出租车来到肯坞,乃至他们不顾及其他人公然厮守在肯坞大宅,连这些对道德的挑战,如今确也都成为这段爱情传奇中的插曲。

     当然英国人不满意洋子“盗走”他们曾经完美无缺的约翰·列侬。尽管洋子和列侬已经尽力谨慎地公布关系,但仍旧遭到来自歌迷甚至整个艺术界的反对和刁难,甚至列侬家人比如咪咪姨妈也不喜欢这个头发又乱又长、毫无魅力可言的矮小东方女人。英国人甚至送给洋子一个可怖的外号——“暴龙女士”(Dragon Lady),就像他们曾经称呼慈禧太后那样,慈禧是暴龙第一,洋子是暴龙第二,倒是小野洋子对此向来都表示“荣幸”,她说:“瞧,英国人又把这个外号送给我了。”

    

     小野洋子和约翰·列侬的行为艺术 《停战》标识(1969)

     小野洋子出生于1933年,比约翰·列侬年长7岁。她是日本东京一个银行家的大女儿,幼年正逢第二次世界大战,但由于出身贵族,洋子还能自在地弹钢琴,并就读于限制甚严的贵族学校Peers,与天皇的孩子同校;此后,她成为贵族私立大学学习院第一位学哲学的女学生。1956年,她在纽约嫁给日本作曲家一柳慧;1963年,洋子离异,与美国爵士乐手兼独立制片人安索尼·库克斯结婚,并生下女儿恭子·禅·库克斯。

     1969年3月20日,小野洋子和约翰·列侬在直布罗陀结婚,并且从此作为一个整体出现:两人一起创作实验音乐,发行唱片;蜜月期间,列侬和洋子躺在阿姆斯特丹的希尔顿饭店的床上一周,接受世界媒体采访,完成了著名的《床上和平行动》(Bed-In),继而她和列侬一道大胆地以行为艺术的方式提出了自己的世界和平主张《停战》(War Is Over!If You Want It)。

     但那些来自乐迷和艺术界的反对之声,也不是毫无道理。小野洋子让约翰·列侬偏离了原来的主流轨迹,偏离了披头士,并且走向更加实验层次的音乐创作,而约翰·列侬或者同时也让小野洋子的未来淹没进他自己的盛名。“某种意义上说,约翰和我都为在一起而毁了自己的事业,虽然在当时我们并不清楚这一点。”在2012年接受英国《邮报》采访时,洋子对与约翰·列侬的婚姻做出了这样的总结。

     不过似乎没有什么可以摧毁小野洋子的骄傲。1974年正因列侬的出轨而与丈夫分居的小野洋子在那首著名的《我是女巫》里,铿锵有力地唱道:“是的,我是女巫,是的,我是婊子!我不介意你们怎么说,只有我的声音才是真实的。我不会为你们去死,你们最好面对这个事实,我会一直好好活下去。”

     也一如她这么形容自己的艺术创作,“我是个骄傲的人,我知道自己的作品有多么好”。甚至她一早深知自己天性中的勇敢,和强大至无敌的自我力量。“当我还在小学的时候,我们的课本里有一幅武士的画像,这是个祈求能承受七灾八难的武士,因为他想替别人承受灾难。我看着他觉得备受鼓舞,那时我就认定自己希望能像他那样,带走别人的痛苦,给这个世界做些好事。但是这种祈求灾难的心情真的令我的生活变得十分的难以忍受,各种各样的悲剧。后来我问自己,我真的做错了什么吗?我跟自己说,我得改变一下,给我七个好运气,和八个大财宝吧,我的悲剧就都成了我的财宝。我转变了这一切。”

    

     小野洋子和加斯东·拉雪兹的《站立的女人》(摄于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雕塑花园)

     “想象天上的云朵摘下来,在院里挖个洞把它们装进去。”如果你有兴趣点开小野洋子的“脸书”,至今也可以读到这样优美细腻,但细想来又野心勃勃的句子。仍旧能听到“塑胶洋子”(Plastic Ono)最新的音乐,呻吟,嘶吼,咳嗽,叹息,洋子的声音仍旧保持着少女般的语调和顿挫,但她对音乐从来没有悦耳层面的追求,她只表达自己的肆意。

     并且她真的非常忙碌,比如转眼又把这些美丽的句子印在纯白底色的咖啡杯碟上,但细腻精美的骨瓷杯碟却布满裂痕,这些和某知名咖啡品牌合作生产的白色杯碟,正冠以“诗意”、“灵魂”和“小野洋子”之名在著名的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纪念品店出售,即便这样一条“脸书”,也会有成千上万的追随评论,一不小心,你就搞不清自己究竟是在看“艺术”还是在看“广告”。

     小野洋子的“脸书”头像仍旧是一张提着大大F字母手提袋站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门前的照片,洋子仍旧戴着她的招牌礼帽,酷酷地穿了一身黑色,甚至比40年前那张照片更肆意自在的是,她左手把那个大大的F手提袋挎在身前,右手比画出夸张的胜利手势,如今她的身形更加瘦削伶俐,嘴角眉梢愈发神采飞扬。世界上如果真有女巫,大概真该是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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