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基解密”创始人阿桑奇有什么新动向？
2015/7/29 三联生活周刊
Q=《明镜周刊》
A= 阿桑奇
Q：你前一阵披露了很多美国情报机构在德国和法国的活动情况，在这之前你已经沉寂了许很长时间。你是怎么完成这一次的反击的？
A：我们这段时间一直在发布消息，从来没有离开过。只不过有些消息和西方世界没有太多关系，所以也没多少人关心。你想想看，2010年我们发布了很多和美国有关的重磅消息，之后才遭到了美国政府的疯狂反扑。
Q：它带来的实际影响究竟是什么样的？
A：对于维基解密来说，这意味着一系列的法律纠纷、公关和网络上的封锁，通过冻结我们的账户，他们切断了维基解密90%的收入来源。这些封锁都没有任何法律依据，但我们能做的就是依法抗争，幸好最后胜利站在了我们这一边。现在我们又可以收到支持者的钱了。
Q：还有别的困难吗？
A：他们还对我们的服务器发动攻击。我们不得不把员工的薪水降到原来的60%，大家也没有什么怨言。维基解密就像是古巴，开发出了自己的绕过美国的航路。这段时间里德国Wau Holland(译注：著名黑客)基金会为我们募了一笔钱来帮我们渡过难关。
Q：你用这笔钱做了什么？
A：有了这笔钱我们就可以负担得起新的技术基础设施。首先我们需要一个新系统，通过这个新系统，我们的信源就可以通过新的加密方式把消息匿名地传递过来，他们不会遭到情报人员的跟踪，也不会有被追查出来的风险。目前这个新系统运作得不错。我们现在的工作重点是分析材料。对于维基解密来说眼下最新的挑战之一在于，我们对于材料分析的任务和预算都在不断增加。
Q：有了这些材料，你们最后的目标是什么？
A：我们已经建立了一个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图书馆。无论需要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人们都会需要材料。这些材料必须要有上下文、可检索、经过仔细的编目并且还要是经过证实的。维基解密就是这样一个人们无法放弃并且在别处绝对无法找到的图书馆，它从世界各处的秘密渠道获取信息，也不会受到外界的干扰，因为它有最好的保护自己的措施。我们这里是一个信息的避难所。
***
Q：对于这个图书馆的用户，你都知道些什么？
A：很少，我们从来不跟踪用户。大部分用户来自印度，紧随其后就是美国。除此以外，还有相当一部分的用户是带着私人问题来的。比如家里有姐妹要结婚了，有人想知道新郎的背景是不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干净。或者一个商人想要知道更多关于他的合作伙伴的信息。
Q：维基解密最重要的读者和伙伴就是全世界的记者。你和他们是怎么合作的？
A：我和记者们有过几次不愉快的经历，尤其是在伦敦。为了尽可能扩大我们信息的影响，现在我们和世界上超过一百家的新闻机构都有协议。从六年前我们就发现，新闻机构总是拿着一样的材料做文章，最后的结论居然又每次都不一样，真是难以置信。
Q：许多记者还是坚持独立和客观的。他们不像您一样以政治活跃分子自居。
A：因为他们只想让世界保持它原来的样子。
Q：九月份会有本书出版，标题是《维基解密文件：美帝国眼里的世界》(The WikiLeaks Files: The World According to US Empire)，听说你给这本书写了序言。你写了什么？
A：基本上，许多人对这个世界缺乏系统性的认识。这和媒体经济有关，它是一个短期的消息循环系统，但真正的不作为者是学者们。至少英美的学术圈在这点上竟然戏剧性地一致拒绝研究现代地缘政治，拒绝科技的最新发展，也不关心这两者的重合点。
《维基解密文件：美帝国眼里的世界》(The WikiLeaks Files: The World According to US Empire)
Q：为什么这么说？
A：在美国，维基解密陷入了一个停滞不前的公共冲突。许多年轻人把网络看成一个政治尤其是地缘政治的发生场，而不是他们在学校学到的那些垃圾的储备库。但那些年轻的教授，那些应该站出来分析现实的人，都去哪了？新的米歇尔·福柯，能解释现代权力和规训的人在哪儿？荒唐的是，目前关于这种现实最好的评论有一些是从乔姆斯基那儿来的，而他已经86岁了。维基解密解密了超过200万份外交文件，它有世界上最多的关于国际关系的一手材料，所有的都在那儿供人查阅。它像打破坚冰的锤子。但拿锤子的人在哪？那些英国美国的学者和学术杂志都在干什么？
Q：是怎么回事？
A：那些研究地缘政治的学术杂志是美国外交部的干部储备中心。那儿有条不承认的规定，只要是建立在维基解密提供的材料的基础上的文章，一律不予采用。
***
Q：那我们就来谈谈政治吧。为什么各国政都对自己被监视这一点反应如此温和？本来他们应该感谢你和斯诺登，是你们站出来揭开了黑幕。
A：比如德国。默克尔心里肯定清楚，她不可能改变美国人的做法。并且她也知道，美国人会帮她去监视别国的政客。简单地说，就是因为美国人提供的情报对德国的情报机构非常有价值。
Q：德国的领导人害怕美国的情报机关？
A：当他们知道，美国人几十年来一直监视125个最位高权重的政客官员的时候，总会想到自己几年前甚至十几年前说过的什么话，这些话对他们自己不是那么有利，而美国人又恰好将它们记录在案。只要美国人把这些话披露给新闻界，默克尔内阁就会意外地脆弱，倒台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Q：你能给我们举一个例子吗？
A：德国的事目前我们还没有披露，但我可以给你们举别的例子。在一些中东国家，有一些手握大权的穆斯林，经常浏览色情网页。另外，通过截获的信息来勒索别人，也是常有的事。
Q：谁勒索谁了？
A：英国监控机构GCHQ(政府通信总部)有一个部门专门干这些事。他们的职责除了实施勒索，还包括假造视频、手机短信，甚至还建立那些和真实公司同名的皮包公司来卖假货，以此来影响那些真实公司的信誉。我说的这些听起来像疯狂的阴谋论，但在斯诺登提供的有关GCHQ的那些文件里，这些事儿可都是记录在案的。
Q：斯诺登被迫躲在莫斯科，切尔西·曼宁因为泄密被判坐35年牢，他们的遭遇会吓退其他爆料者吗？
A：当然会。但依然有很多人勇敢地站出来，压迫当然会产生恐惧，但压迫行为本身也掏空了政府机构的权威与合法性。要建立起权威性，政府机构必须以公正的面目出现。斯诺登和我说，曼宁之所以被判这么重的罪，也和他公开自己身份有关。他向斯诺登提供的材料显示，这个系统已经无法进行自我改革了。
***
Q：如果你在美国，你会被判什么样的罪？
A：美国人指控我五项不同的罪名：间谍罪、电脑犯罪、滥用网络、窃密和煽动大众。他们可以按照任何一项罪名给我判45年的监禁，间谍罪甚至可能导致终身监禁乃至死刑。如果我还在乎这些，那么我肯定会觉得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很荒唐。
Q：你这是绞刑架下的幽默吗？
A：我披露了沙特阿拉伯外交部的文件后，沙特的政府的一个代表威胁我，这种事在沙特至少要坐二十年牢。只有二十年!如果我真的走投无路，我愿意沙特政府引渡我，我可不要去美国。
Q：当你在2006年建立维基解密的时候，考虑过这样的后果吗？
A：想过会遇到困难，但没想到这么困难。
Q：但同时维基解密已经走过了9年，它成了一个数百万甚至千万人认可的世界级的品牌，想到这个，你心里是不是能好受些？
A：不。但想别的事能。我为这所大图书馆骄傲，它建立在许多人的勇气和汗水之上，在与超级强权5年的斗争里，它没有丢失和删除一本“书”。同时我的这些“书”，这些文件，也帮助了许多无辜的人重获自由。我们克服了财务封锁，我们的员工没有一个人入狱，我们做到了!
Q：你觉得自己在哪方面受到的威胁最大？
A：美国政府是受我们影响最大的一方。他们对我们的迫害一直没有停止。随着维基解密披露的影响越来越大，他们也会给我罗织新的罪名。比如维基解密在斯诺登事件上发挥的作用。在英国也有反恐怖法，这也就是为什么萨拉·哈里森，针对我的调查小组的组长，现在在柏林的原因。
Q：三月份瑞典的检察官宣称要到伦敦来讯问你，最后也没有出现。
A：瑞典的相关部门从五年前开始就愚蠢不堪。根本就没有人指控我。在这五年内瑞典检查官在伦敦讯问了超过40个人，就是没问我。
Q：你见过多少检察官？
A：维基解密到现在打过交道的得有150个了。
Q：他们对你什么态度？
A：他们当然不能支持我们这种独立机构。但其中有一部分人，嘴上攻击维基解密，但却安慰我个人。而且越来越多的人同情维基解密。
***
Q：说完了各国政府，我们来说说互联网公司吧。
A：谷歌、Facebook和其他来自硅谷的企业——他们都和NSA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要收集数据，发展出新的商业模式来。我称之为监控资本主义。对于每个人来说，他们的数据没有什么价值，但当十亿人的数据被归拢，这些数据忽然之间就变得很值钱，它们就像油管一样，成了战略物资。谷歌和其他的公司制造出一种假象，好像他们的服务都是免费的，这样这些大公司得以在“自愿”的前提下实施大规模监控，没有一个公司愿意提供免费的产品。他们已经把自己变成了市民社会生活的一部分了。
Q：借此他们来影响数以亿计的用户的头脑。
A：对，他们建立起新的社会规则，定义哪些活动是可以做的，哪些信息是值得传递的。哪怕是胸口有个赘疣，要不要在照片上出现，都会被定义。这些公司甚至能决定哪些问题会在公共场合乃至议会讨论。如果真的出现什么有争议的值得讨论的问题，或者这些问题触及到了他们的利益，这些公司就会在后台把它们悄悄藏起来。他们能够部分甚至全部决定人们看到哪些内容。
Q：长此以往的话，文化的多样性就成了问题。
A：长期的趋势就是造就了一大批随大流的人，争议就消失了。美国的思维方式得到鼓励，并且传播到全世界。这其实是数码殖民主义。
Q：不过文化政治不是维基解密的核心业务。你们的下一步的主题是什么？
A：在过去的两年里，我们把自己培养成了一些极其重要的贸易条例的专家，例如TTIP(译者注：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协议)、TISA(国际服务贸易协定)和TPP(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议)。维基解密已经披露了这些贸易条例中的一些秘密条款，这些条款即将缔结，美国即将利用这些条款来对付中国。我对地缘政治越来越感兴趣。我们看到的趋势是，欧亚大陆的重心已经不在西欧了，西方国家越来越融入美国。
Q：你自己为对抗美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些代价曾经对你的政治立场和决心有哪怕一点儿改变吗？
A：人们总是说，岁数大了，人就会变得温和。我今年44岁了，但我丝毫不觉得自己会退缩。我会一直激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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