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我走,到远方〖夏日阅读·旅行系列壹〗
2015/7/31 三联生活周刊

    

     英国作家阿兰·德波顿

     大学时,我曾有过一段自由自在行走的时光。在丹麦做交流学生,趁着假日,便与同学买一张欧洲铁路通票或EasyJet的便宜机票去旅行一番。对穷学生来说,旅行充满着物质条件不宽裕的拘束,但匮乏的不舒适毫不影响新奇世界所刺激的探索欲望。每当拖着行李箱走进火车站或机场,时刻表上闪动的目的地显示牌就会唤起心中某种诗意:巴黎、罗马、柏林、雅典、佛罗伦萨……当列车缓缓驶出车站,或飞机离开地面,我知道,几个小时以后,我就将到达另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平日琐屑的生活变得遥远和无关紧要起来。旅途中,简陋的青年旅馆或露营帐篷,对我来讲也不乏浪漫。

     多年后,我读到英国作家阿兰·德波顿的书《旅行的艺术》,引起许多共鸣。他写道:“如果我们在加油站,还有汽车旅馆等地方发现了生活的诗意,如果我们为机场和火车车厢所吸引,其原因也许是我们明确地感受到在这些偏僻孤立的地方,尽管它们在设计上是如何不完美、不舒适,在色彩上是如何的不含蓄,在灯光上如何的不柔和,但它们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场景,使我们能暂时摆脱因循僵滞的日常生活中难以改变的种种自私的安逸、种种陋习和拘囿。”

    

     几年后,当同学们都在忙着写毕业论文、找工作和思考毕业后的去向时,我却决定再次去柏林读一年书,目的是为了在空闲的假期继续旅行。那时,我读到了日本建筑师安藤忠雄的《都市彷徨》。行走于都市,首先直面而来的冲撞就是建筑所构成的空间,还有谁,能比建筑师更好地与它们对话呢?安藤没有受过任何正规的建筑教育,曾做过职业拳击手,却凭借行走中的自学与感悟,成为一位建筑大师。他曾说,旅行是他唯一的、最重要的“老师”,这让他的旅行文字有一种亲切感。在他十几岁时,他阅读了勒·柯布西耶的著作《走向新建筑》,临摹了无数次柯布西耶的作品,很想去见见他本人,这成了他第一次前往欧洲的目的之一。这位柯布西耶其实也从未在正规的建筑院校接受系统的教育,他有一本书叫《东方游记》,记录的是他20岁开始的一场历时5年的漫长旅行。他在巴黎见识了城市,在维也纳接触到分离派的新思潮,在柏林结交年轻的建筑师,在巴尔干半岛、希腊和土耳其的旅行中,接触到古典建筑。在旅行中,他自学了建筑,并成为20世纪最伟大的现代建筑师。

     安藤忠雄与邻居举杯道别,带着打工所赚的现金、塞满了三支牙刷以及堆积如山的肥皂与内裤的大皮箱,踏上了前往欧洲的旅程。他在巴黎观摩了柯布西耶的作品朗香教堂,却最终未能见到建筑师本人——柯布西耶在安藤到达巴黎一个月前,已先行告别了这个世界。与一般游客根据旅行手册按图索骥的猎奇式旅行不同,年轻的安藤抱着雄心,要去与他那个时代的艺术家和建筑师会面。他在巴黎没有见到柯布西耶,但却邂逅了毕加索。在一个画廊前,他在人潮中看到了毕加索,他想:“他怎么会是个像头大猩猩的老头子呢?”在柏林,他与单手拿着笔、一个人在西柏林围墙上画壁画的凯斯·哈宁相遇,两人交谈了两三句,彼此道别。“那份作为一个艺术家,非得找到能作为下一个时代、朝向下一个世界迈进,以及下一种崭新表现手法的热情,在那一瞬间感到彼此的心灵相通。”这些邂逅,令我想起在巴黎漂泊的加西亚·马尔克斯隔着一条街向海明威远远挥手致意的情节,短暂的时空交织,似乎成为他们日后命运轨迹的注脚。在旅行中与同时代人的对话,哪怕短暂,也赋予了行走新的生命力与意义,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将我吸引向记者这个职业。

    

     安藤忠雄

     安藤的书描摹了很多我曾到过的城市。与我漫无目的的散漫好奇不同,他专注于探究这些地方的建筑和空间精神。在安藤眼中,巴塞罗那散发着持续奔驰的野性,巴黎充满着政治宣传的意图,柏林是被墙壁所包围的城市,雅典是纯粹理性的宇宙,巴塞尔是静与动的对决,马赛由极致的木与石构成……我惊讶于他如何与这些城市的空间对话。在谈及意大利与旅行的精神时,他写道:“沿着米开朗琪罗创作历程中的轨迹而来到罗马与佛罗伦萨,我已算不清有多少次。在那当中,我欲顺着文艺复兴时代、装饰主义、巴洛克时代的潮流而下,自己亲自去体验看看。在社会情势的巨变当中从事作品的创作,被盘根错节的复杂因素所动摇的艺术家心情到底是怎么样的一回事,也是我想去挖掘、体会的一部分。”

     受到建筑师的影响,再次到柏林,我选修了与我的专业毫不相关的课程,比如柏林的城市建筑史、城市社会学和德国电影鉴赏,试图打开新的窗口与这座城市对话。我阅读建筑师沈祉杏的《穿墙故事:再造柏林城市》和设计了柏林犹太人博物馆的建筑师丹尼尔·李布斯金的《破土:生活与建筑的冒险》。在不断阅读和探访中,柏林这座城市逐渐向我呈现出古典至后现代、城市与国家的多重精神含义。后来,每当旅行,我事先都会阅读建筑家和城市规划师对当地的描写,试着从他们的视角来看待城市空间。比如,正是简·雅各布斯的《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让我理解了纽约的街道与公园,还有美国老城市背后维持着街道安全和城市自由的复杂秩序。

     在我的工作中,我常常去往陌生国家的城市。私下里,我仍着迷于理解建筑与城市空间所传达的话语。2012与2013年,因为采访,我曾两次去伊朗旅行。关于伊朗的建筑没有太多的现成资料,旅行之前,我更多借助于历史和文学类的书籍来获得对这个文明古国的感知。直到阅读了伊朗考古学泰斗沙普尔·沙巴兹(A.Shapur Shahbazi)的《波斯波利斯》,造访了波斯波利斯的遗迹,看到栩栩如生的雕塑所呈现出的波斯帝国的宏伟疆域和影响力后,我才理解到现代伊朗潜意识里的大国心态。行走间,巴扎与清真寺相连接的空间结构引起了我对伊朗社会肌理的好奇,可惜这方面并没有什么阅读资料,唯有宗教圣地马士哈德和库姆的毛拉们赠给我的清真寺图册里能够找到清真寺的土地和财产记录,这些获取于当地的资料成了我行走中重要的阅读素材。进入伊朗人的私域空间之后,我感到,这是一个迟早会燃烧起来的国家,伊斯兰的公共表面下,暗涌着现代世俗文明的活力。但我发觉,我的对话能力是很有限的。有一天,我读到一位中国建筑师的访谈,他研究了德黑兰的建筑,将其称为“Strategy of Lie”(谎言的战略),也就是“在违背主流社会纪律的条件下,产生的效果与效率”。我曾非常好奇地专门询问这位建筑师,他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他告诉我,那是他在宾夕法尼亚大学指导的有关德黑兰的研究。“德黑兰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美国制裁的情况下,其实并没有与国际主流社会、消费社会、娱乐社会甚至与新型数码社会产生距离,一直是共呼吸的。主流社会对德黑兰的制裁,其实并没有阻止德黑兰的动态发生。”我问,他判断的依据是什么。他回答,他实际上并没有去过德黑兰,“但我们有一套图纸和分层分析的方式,对所有地理状态产生的城市有非常准确的把握,体系性、结构性的思考可以得出很多非经验式的结论”。那个时候,我深刻地感到,当我在德黑兰穿梭时,这座城市的空间于我,仍有许多未曾发生的对话。

    

     《古老之美:承孝相的建筑旅行》

     在行走中与城市所进行的对话,与居住于那个城市有很大的不同。韩国建筑师承孝相在他的书《古老之美:承孝相的建筑旅行》中这样写道:旅行让我们不得不置身于“旁观者”的立场,“作为旁观者的异邦人,不管是否乐意,都会与现实保持距离,对现实进行不断的比较、评价和掂量,使自己陷入深思之中。……作为其结果,旅行让我们摆脱宗派主义错误的偏见和虚荣的爱国心的束缚。经常在旅途中的人,虽然没有拥有很多,但看起来非常丰盛”。在一次次的行走中,我从未超越过旁观者的角色。这种有些疏离的状态,也正是行走的意义吧。正如英国文化学者雷蒙德·威廉斯所说:“18世纪以来,人类的同情和理解不再源于社群活动,而是来自人们的漂泊经验。因此一种基本的疏离、沉默和孤独已成为人性和社群的载体,对抗着普通社会阶层的苛严僵固、冷漠无情和自私自利的闲适。”

    

     毕业后,大学时代那种自由行走的生活不知不觉终结。生活在趋于稳定中变得按部就班,行走于我,渐渐也不再仅是满足好奇心的旁观。阿兰·德波顿在《旅行的艺术》中赋予行走更多的意义:“旅行的目的是为了摆脱现实中遇到的愤怒和肤浅的欲望。”旅行,也就成了对僵滞现实暂时的合理逃离。每隔一段时间,我便会在孩子熟睡后的安静夜晚渴望行走,波德莱尔的诗敲打着缺乏戏剧性的生活:“列车,让我和你同行!轮船,带我离开这里!带我走,到远方。”旅行开始的过程越来越营造人生转机的仪式,行李箱滑轮的声音、列车的启动和飞机的起飞对我来说,都成了脱离庸常生活轨道的象征与起点。就像德波顿所写的那样:“飞机迅速的上升……让我们想象自己终有一天能奋力攀升,摆脱现实中赫然迫近的人生困厄。”

     推荐书目《旅行的艺术》,(英)阿兰·德波顿著,彭俊豪、何世原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都市彷徨》,(日)安藤忠雄著,谢宗哲译,宁波出版社;

     《古老之美: 承孝相的建筑旅行》,(韩)承孝相著,李金花译,中信出版社;

     《破土: 生活与建筑的冒险》,(美)丹尼尔·李布斯金,吴家恒译,清华大学出版社〕

     ⊙ 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总第847期,版权归本刊所有,请勿转载,侵权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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