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书 | 我们如此荣幸,曾被邀请进入他的世界——莫里斯·桑达克的童年、死亡与爱
2015/8/5 三联生活周刊

    

     我清晰的记得我的童年。我知道那些可怕的事情。但我也知道不能让大人知道我知道,否则他们会吓坏的。”——莫里斯·桑达克

    

     《野兽国》封面插图

     四年前,我无意间在一期《名利场》上看到莫里斯·桑达克的照片。一片阴郁的丛林里,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拄着拐杖,眉头紧锁,一只同样衰老的德国牧羊犬相伴左右。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桑达克,不知道他是绘本界的毕加索,绘本200多年历史上最伟大的创作者。我只是单纯的被他眼神里的某种东西打动,满是岁月的风霜、乖戾、愤怒、神经质、但又仿佛有很温暖的东西在里面……你不是经常能遇见那样的眼睛,故事在里面蠢蠢欲动。

     我的采访信石沉大海,一个月以后,我才看到他去世的消息。失落之余,作为一种替代满足的方式,我在网上到处找关于他的采访。在一对一的对话中,你能感觉到他就在你面前,脾气暴躁,但又如此坦诚、睿智、敏感,充满了奇思妙想。他说话常常自相矛盾,但又让人觉得合情合理。比如,他说自己不相信来生,但满心期待能再见到已经去世18年的哥哥杰克。他说自己是一个快乐的老头,但是会一路哭着走向坟墓……

     等待一场甜蜜的死亡

     79岁那年,桑达克动手画《小猪阿尔蒂》。其间,相伴50年的同性恋人 Eugene Glynn死于肺癌,他深爱的姐姐也去世了,然后,他自己的心脏出了问题,做了一次心脏搭桥手术。他说,画这本书是他在死亡的惨淡中保持理智的唯一手段。这也是他所有故事中最欢快的一个,色彩前所未有的温暖和明亮。在这一点上,艺术家与孩子是一样的——你总能创造一个新的世界,那里发生的事情比真实的世界要好。

    

     小猪疯狂的派对结束后,阿姨说,“好了,聪明鬼,你开过派对了,但下不为例。”

     阿尔蒂含着眼泪说,“我保证,我发誓,我永远不会长到10岁的。”

     如此酸楚,如此幽默,生命的脆弱、滑稽与非理性都在其中。与美国国家广播(NPR)记者Terry Gross的采访中,他说,这两句台词总结了他的人生,以及他一生的创作,无论疯狂的、荒唐的、搞笑的,或者诡异的。它如此真实,尽管连他自己也未真正明白它的含义。

     那是他生平最后一次接受媒体采访,因为是他喜欢的采访者,所以整个过程中感情真挚坦诚到令人动容。他说自己很幸运,得以活到老年,好好的欣赏过这个世界的美。如今,他在新英格兰的乡间避世隐居,安静的等待一场“甜美的死亡”,就像他钟爱的诗人威廉·布莱克(布莱克在死前的最后一刻从床上跳起来,开始高歌,可见快乐的死亡是可以实现的)。他窗前美丽的老枫树已经几百岁了,他安静的读书,读奥德赛,读普鲁斯特、亨利·詹姆斯、乔治·艾略特、塞缪尔·帕尔默、威廉·布莱克、莎士比亚、叶芝……一切他希望自己离开世界之前一定要读,或者再读一次的书。当极度的悲观变得难以忍受时,他还有莫扎特的音乐。

     因为自幼多病,桑达克很早就体验过死亡的威胁。小时候,他的祖母给他缝过一套全白的衣服,这样死亡天使会误以为他已经死了,而不至于带走他。事实上,他来到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个意外。因为经济困难,他的父母好几次试图打掉胎儿,但都没有成功。后来他们把这件事情当成一个有趣的故事讲给他听。

     对于死亡,他一直有一种尖锐的敏感。他4岁那年,著名飞行员林白之子被绑架一案闹的沸沸扬扬,这个事件不仅是桑达克童年时代最严重的创伤体验,也对他一生的创作与生活产生极为重要的影响。如果一个孩子,父亲是飞跃大西洋的国家英雄,母亲是世界公主,家中有德国牧羊犬守护,居然还被人绑架和杀害,那么作为普通人家的孩子,还有什么指望?当那个孩子的尸体最终被发现时,“我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某种很重要的东西也跟着死了”。

     所以,一种时日无多的无助感笼罩着他的整个童年,并蔓延到他之后的一生。在他生命最后一段时间,他的床边摆着一副诗人叶芝的死亡面具,醒来以后会把它放在自己的枕头上。

    

     桑达克故居

     有一天,桑达克漫步进入黑森林,“童年”从此不一样了

    

     “我们是动物,我们是罪犯,我们很暴力,我们与猩猩狒狒没什么区别。但我们又必须要文明,要上学,要善待朋友,要给父母寄卡片。这些事情深深困扰我们,因为它如此悖离我们的本性和欲望。如果我曾经做过什么,那就是让孩子表达他们真实的自己。他们无礼、暴力,但也可爱。即使在最可怕的命运之前,也有欢笑的能力。他们同样懂得死亡、悲伤。他们无意伤害谁,只是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在与美国公共电视台的一次采访中,桑达克清晰无误地表达了他的童年哲学。他说,在他之前,只有《爱丽丝漫游奇境》真正道出了关于童年的真相:一个噩梦。

     桑达克痛恨成年人对于童年的浪漫化和感伤情绪——快乐的孩子生活在无忧的国度,阳光永远灿烂。他认为这是纯粹的欺骗。事实上,童年是人生最没有安全感的一个阶段,你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父母也并不总是指望得上。

     以他的经验而言,父母更是童年挫折与痛苦的主要来源。他的父母是第一代犹太移民,母亲16岁只身从波兰来美国投靠亲戚(因为她自己的母亲受不了她),但那个亲戚没多久就被车撞死了;他的父亲追随她来到美国,干苦力为生。他们不懂英语,没受过教育,艰难求生,而他们家族里绝大部分的亲戚正在纳粹的集中营里悲惨地死去。

     他从小在一种哀悼的气氛中长大。父母和周围的大人灌输给他一种“负罪感”——日常生活的一切愉悦都是罪恶,因为他可怜的亲戚们正悲惨地死去。在街上玩球是罪过,连笑都是一种罪过,因为集中营里的小孩不能笑,不能玩球,你怎么敢快乐?

     然而,正是在童年痛苦的阴影中,孕育出他独特的才华与艺术——所有黑暗的想像、邪恶的投影,逃亡的冲动,悬置于梦境与清醒之间。他笔下的孩子常常是无礼、野蛮、专横的,他让我们真切地看到儿童内心强烈的挣扎,那些被压制的,或者无从表达的,对于自己,对于所爱的人的焦虑、恐惧和愤怒。他认为,只有真相才是真正的抚慰。

     他总是在画一个孩子遇到一个问题,并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解决了这个问题,白日梦、幻想、疯狂的想象力就是他提供的武器。他告诉小孩子,恐惧最好的解毒剂不是通过哭闹要求父母介入,而是坚忍地退到一个想象的世界里,在那里,他们能独自掌控自己的生活和情绪,将创伤性的经验转化成生存和成长的能量。

     我们随便挑一个画面,比如《野兽国》里麦克斯想回家了,野兽们挥舞着爪子大哭道:“别走啊,我们要吃了你,我们好爱你。”仔细想想那个场景,挺可怕的,不是吗?

    

     很多父母担心这个画面会吓到小孩子。其实,你问小孩子,他们并不真的觉得可怕。为什么?因为桑达克把他们画的很滑稽,很荒唐,又很幼稚,让他们觉得不足为惧。就像《爱丽丝漫游奇境》里那个喜欢砍人头的红桃皇后,《彼得·潘》里那个挥舞着铁钩的虎克船长。

     “一直以来都是成年人自己需要安全感,却硬是投射到小孩子身上。孩子比我们想象的要聪明的多,勇敢的多”,他说。

     桑达克的绘画完全是自学成才,当他最开始为童书画插画时,编辑告诉他,他的画不够漂亮,太奇怪,或者说,太丑陋。角色圆圆胖胖,细长腿(他说自己一辈子都没学好怎么画脚)、看起来很畸形。但桑达克坚持认为,这种表现主义最好的代表了孩子内心的喧哗和躁动。

    

     桑达克去世2年后谷歌涂鸦为他庆祝85岁生日

     有人用“崇高”(sublime)来形容桑达克的作品所引发的审美体验。18到19世纪,无数思想家和诗人曾经探索过这个概念——一种因为过于宏大或复杂,以至于人类意识难以完全把握与理解的情感状态或者想法。简单的讲,就是当人遭遇到某种未知时的恐惧、痛苦以及狂喜的混合。从某种角度来说,童年不就是一段漫长的,与未知相遇的史诗吗?

     曾经有记者问他,像你这样有才华的人,画儿童绘本不觉得委屈吗?

     对于这个问题,他引用了他钟爱的一位女歌唱家克丽斯塔·路德维希的回答。有人问过她同样的问题,为什么总是唱舒伯特,他的音乐简单得像维也纳的华尔兹?女歌唱家笑道:“舒伯特如此宏大,如此精巧,他只是挑选了一种看似卑微安静的形式,这样他能爬到那个形式里面,爆炸开来,以极简主义的形式,完美地表达出每一种情感。”桑达克也是如此,他在机缘巧合中挑选了一种最简单平凡的形式,但以此完美的表达了自己。

     “我很疯狂,这我知道。而且,我知道这是我的作品好的原因。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它,没关系。我也不是为所有人画的,或者任何人。我之所以创作这些东西,是因为我没法不画。”

     爱——我们如此荣幸,曾经被邀请进入他的世界

     桑达克去世后,他的好朋友,著名剧作家托尼·库舍回忆了这么一件往事:

     几年前,桑达克的管家lynn去探望他,发现他独自一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她问他怎么了?他说,昨天晚上他一直听到奇怪的敲窗户的声音,下楼后发现一只蝙蝠坐在沙发上。他靠着蝙蝠坐下,对方开始用德语跟他说话。它一直说一直说,但他德语不好,没听懂。直到它终于停下来,他问它到底说了些什么,蝙蝠说,它一直在告诉他,它有多么爱他。

     “你相信我吗?”,他问管家。

     “是的,”她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相信。”

     当桑达克问“你相信我吗”的时候,他到底指什么呢?他是在问她是否相信他跟蝙蝠进行了一次夜谈?还是在问她是否相信故事里的隐喻?她是否相信这才是爱接近他的方式:在孤独的夜里,无人问津的房间,一只从潜意识的洞穴深处飞出来的奇怪的动物,用一种几乎无法理解的,诱惑的,禁忌的语言,莫扎特、马勒与纳粹大屠杀的语言,以及弗洛伊德的语言,在一张沙发上向他倾诉心曲?他是在问她是否爱他,以至于愿意与他一起跨出现实,进入想象的领地,只有在那里,他才能真正被理解?换句话说,她是否相信想象?相信艺术?

     去年,《致我的兄弟》,桑达克一生最后一部作品的中文版面世,蒲公英童书馆给我送了一本。一开始,我没看懂,从文字到画面都充满了密集的隐喻和复杂的意象,但作者在其中所投注的情感的强烈程度却无需理解,只需感受。

     在这本书的序言里,莎士比亚学者史蒂芬·格林布拉特说,这个故事是基于莎士比亚晚年的传奇剧《冬天的故事》,以表达桑达克与去世的兄弟杰克团聚的愿望,“他似乎接受了莎士比亚笔下一个人物清楚提出的挑战:投身于无人航行的水域/无人到过的海岸”。

    

     桑达克的确很爱他的哥哥杰克——他的人生与艺术最初的守护者。但我总觉得,桑达克在人生最后一段时光里,带着那样强烈的感情怀念的,恐怕不是已经去世18年的哥哥杰克,而是他的同性恋人 Eugene Glynn。

     书的最后一段是这样的:

     杰克安然入睡,

     躺在他兄弟的怀抱里。

     盖伊轻轻的说,“晚安,

     你会梦到我的。”

     你也可以说,这是给所有逝去了的爱人的情书。

     桑达克死后,很多人写了纪念文章,其中有一句话最能道出我们这些读者的心情,“我们如此荣幸,曾被邀请进入他的世界”。因为在这个世界里,他用一本又一本的书警告我们,世界既可怕,又可爱;生命既荒谬,又美好;死亡最终会将我们与所爱的人分开,但爱会延续,尽管生命不再延续。我们相信他吗?

     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他的强大的魔法,我们相信。

     8月3日~9月10日,“欢迎来到野兽国——莫里斯·桑达克童书插画展”正在国家图书馆展出

    

     《野兽国》出版于1963年,是桑达克一生最重要的作品之一。野兽的原型是童年时代他那些移民来美国的犹太亲戚,他们有着疯狂的脸、乱蓬蓬的头发、狂野的眼睛、可怕的牙齿,喜欢一直掐他的下巴直到发红。

    

     《厨房之夜狂想曲》男孩米奇在半夜掉进厨房的面团里,之后所有的情节就像梦境一般,浮游于厨房上空的米奇,帮助厨师做好了蛋糕……桑达克说,这本书是向纽约城致敬。从2000年到2009年,这本书一直在美国图书馆协会禁书排行榜上排名第十四,因为在整个故事中,小男孩一直光着身子,露着小鸡鸡。

    

     《在那遥远的地方》这是桑达克自己最钟爱的作品。女婴米莉被五个小妖怪绑架,这是照着20世纪30年代查尔斯·林白的幼子画的。林白之子绑架案发生之时,桑达克才4岁。这个事件不仅是桑达克童年时代最严重的创伤体验,也对他一生的创作与生活产生极为重要的影响。

    

     《淘气猪阿尔蒂》一只孤儿小猪(它的父母被吃了)为自己举办了一场滑稽的生日派对。自80年代以后,桑达克已经将更多的精力放在戏剧艺术上,为歌剧和芭蕾设计舞台布景和服装,这是他30年后重新拿起画笔画绘本,连他自己也承认,只有回到绘本,回到童年的主题,他才感觉到最自由的创作状态。

    

     《我们与杰克和盖伊都在垃圾堆》爱滋病弥漫年代里一群无家可归的孩子们的故事。饱受恶徒(大老鼠)欺凌的最弱小的孩子,因为月亮的守护,终于被杰克和盖伊这两名孩童救回贫民窟。桑达克希望由此揭开现代儿童的社会处境——大人们表面上主张本世纪(二十世纪)的儿童已经得到前所未有的照顾,但在浮华荣景的背后,其实还是有很多世纪末的小孩遭到大人的遗弃。而且,当我们对成人感到无望时,小孩的坚韧与勇气,才是一切寄望的所在。

    

     《乱糟糟啪嗒!生命不仅只是这样》桑达克以自己的爱狗珍妮为主角画的(珍妮在这本书出版之前就死了)——一天,一只拥有一切的小狗(楼上有个圆枕头,楼下有个方枕头)决定去冒险,在鹅妈妈世界剧院当上了大明星,每天吃一个萨拉米做成的扫帚,她非常快乐,给主人写了一封信,“哈罗,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我已经永远离开了,我现在很有名,我甚至是个明星……我有很多喝的,不必挂念”。

    

     《亲爱的小熊》《亲爱的小熊》是桑达克成名之前的作品。他说,熊妈妈是他梦想中的母亲形象。他一直渴望自己的生命中能有这样一个妈妈:温柔的外表,柔软的身体,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她是一个梦想”。

    

     《格林童话》桑达克为普利策奖小说家Lore Segal 翻译的格林童话集画的插画。为了画这本书,桑达克专门坐船去了欧洲,希望能找到格林兄弟的风景和建筑。

    

     《致我的兄弟》

     这是桑达克死后出版的遗作,灵感来自于莎士比亚带有传奇色彩的诗剧《冬天的故事》。《冬天的故事》讲述的是西西里国王因为忌妒、猜疑,从而导致兄弟反目,众叛亲离,在经过十多年的痛苦遭遇后,终于幡然省悟,最终苦尽甘来,皆大欢喜。桑达克借用了莎士比亚这部传奇剧中关于兄弟的主题,以童话加插图的形式,表达了与其去世的哥哥在天国相聚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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