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 | 寻找丢失的睡眠
2015/10/10 三联生活周刊
几十年前，电视台在晚上11点就不播节目了。酒馆届时也会打烊。所以几乎所有人在午夜前都已经上床了。如今美国成年人平均每晚睡大约6.5小时，上一代人睡8个小时，20世纪初的人则要睡10个小时。
为什么人们睡得越来越少了？美国学者乔纳森·克拉里认为，人们不眠不休，不是因为他们太贪玩或者自制力太差，而是由于资本主义贪婪的本性。
我们生命中很大一部分时间都是在睡梦中度过的，这段时间里我们得以从欲望的泥沼中解脱出来。资本主义从我们手中窃取时间，睡眠将这一过程拦截。大多数看似不能被消灭的基本生理需要，比如饥饿、口渴、性欲以及对友情的需要，都已经被重新改造，转化成了商品。睡眠的存在意味着，有的人类需求和间隔时间是不能被殖民的，也不能被那个巨大的利润引擎所吸纳。”
换句话说，如果你每天乖乖睡觉，就等于是在革资本主义的命。
有一种候鸟叫白雀冠，每年迁徙途中可以长达7天不睡觉。美国国防部投入巨额资金研究这种动物，期望获得一些可应用在人身上的知识，其目标是使士兵能够7天不睡觉地作战。但人不可能长期不睡觉。在动物实验里，老鼠两到三周不睡觉就开始死亡。美军虐囚的手段包括剥夺睡眠，而剥夺睡眠会导致极端的无力和无条件的服从，以至于不可能从盘问中获得什么有用信息。“对于《24/7》的资本主义的完全实现而言，睡眠是仅存的主要障碍。”“在全球化论者的新自由主义范式里，失败者才睡觉。”
人为什么需要睡眠？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清醒的人们有一个共同的世界，可是在睡梦中人们却离开这个共同的世界，各自走进自己的世界。”
克拉里却说：“睡着的人居于一个共同的世界，共同从《24/7》实践的废墟和虚无中抽身而出。睡眠是从醒时牵绊我们的纷繁思绪持续的连续性的一次豁免，一次释放。睡眠需要定期脱离网络和设备，以进入到一种静止和无用的状态。这种时间把我们引向别处，而不是那些我们拥有或被告知需要的事物。白天摄入的东西会在睡觉时代谢掉：药物、酒精和所有使用触摸屏时产生的残留物；还可以排泄掉把人淹没掉的各种负面情绪：焦虑、恐惧、怀疑、觊觎、朝不保夕的忧虑或一夜暴富的妄想。”
在克拉里看来，资本主义不能消灭人们的睡眠，但也已经把它败坏得差不多了。
电视机生动揭示了来自闹哄哄的公共世界的炫目灯光和八卦如何渗透进了最私密的空间，侵蚀了宁静与孤独，后者在阿伦特看来是支撑了一个政治人所必须的条件。《24/7》式的资本主义不仅连续不断地捕获人的注意力，而且把时间密集叠加起来，不论你在哪里，不管你正在做什么，都能同时进行各类操作或应对各类诱惑。”
看电视容易让人上瘾，而且电视造成的上瘾现象不同寻常，你无法从中得到最基本的回报，它甚至都无法给人带来一阵强烈的存在感或猛烈的快感，也不能使人从醉生梦死的快速麻木中体会到满足感。打开电视，好一会儿过去了，还是察觉不到一丝兴奋或感官刺激。相反，你会慢慢滑向一种空虚的状态，然后发现很难再从中抽离。看太久电视后的感觉要比没看前更糟糕，但又感觉倒像是被什么力量逼迫着，要继续看下去。当我们长时间沉溺于电视或电子产品，关机后悔经历一个过度时刻，每次总要过一会儿，这个世界才会恢复到我们平时熟视无睹的模样。一刹那间，我们感觉到有点失去方向，周围的事物突然变得陌生。”
克拉里把人们失眠的原因说得非常崇高：
我们所栖居的这个现代世界的某些地方，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无益的暴力和它造成的人间苦难。这一瞥足以彻底击溃我们的自满，让我们无法高枕无忧。失眠是拒绝对遍布全世界的恐怖与不公视而不见。这是一种不安，努力不让自己无视他人的痛苦。但这不安，同时也是因为保持清醒也无济于事，徒然睁着双眼，这个单调的行为就完全变成了度过漫漫长夜和灾难的煎熬。”
克拉里是美国艺术史家、哥伦比亚大学教授，他这本关于睡眠的书不是心理学著作，不是科普读物，而是属于所谓文化研究、左翼批判理论。整本书只有145页，但借鉴和批判了不少著名思想家的观点。他推崇的是萨特等人，批判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把所有的梦，所有的愿望都归结到一个由被遗忘的早年经历所构成的封闭领域，同时通过让分析师独断解释梦的权力而进一步削弱做梦人的力量。”
埃默里大学教授本雅明·瑞斯认为，克拉里是一个反乌托邦作家：“他关于人们睡眠减少的说法缺少证据。他忽视了西方中产阶级跟前一代人相比在睡眠方面的优势：温度可调的房间、更好的床、更少的害虫、药物和卫生方面的进步、不再担心失火、私密的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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