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澳元的致幻剂是怎么制成的?
2015/10/16 三联生活周刊

     9月13日,澳大利亚电视节目“60分钟”播出了一则名为“卧底在中国”的专题,50岁的餐馆老板罗德尼·布里奇(Rodney Bridge)在一个月前扮演成黑帮老大,来到中国,在安徽合肥与两家致幻剂供应商见面。节目记录,那些廉价、唾手可得的白色晶体,简单隐藏后可以随意从中国走私到其他国家。两年前罗德尼的儿子正是在聚会中尝试了这种致幻剂,出现了自己能飞的幻觉,从二楼阳台上一跃而下,早早结束了自己16岁的生命。

    

     插图:老牛

     为了儿子去卧底

     2013年2月15日,16岁的普雷斯顿·布里奇(PrestonBridge)即将迎来高中的最后一个学年。按照澳大利亚的习惯,在12年级开始之前,学生们会召开一个盛大的校园舞会。

     普雷斯顿为此准备了一套漂亮的黑西装,郑重地配上了领结、插花。罗德尼为儿子和他的同学拍了张照片,阳光、高大的男孩子让罗德尼感到很骄傲:儿子一直是学校的冠军运动员,校队队长,橄榄球比赛中的最佳球员。“他非常受欢迎,人人都希望能成为他的样子。”

     这一场新学期的预热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深夜里普雷斯顿回到家,换好了衣服又跟一大群同学出发去了派对,罗德尼知道这会是场彻夜的活动,只习惯性地提醒了一句“注意安全”。普雷斯顿的告别是标准的16岁男孩的口吻:“爸爸,你觉得我是个白痴吗?”

     没想到这变成了父子的最后一句对话。后半夜的派对上,普雷斯顿接过了同学递来的致幻剂,这种叫25i-NBOMe的致幻剂是仿造LSD的效果,其中一个常见的反应就是幻觉自己会飞——几小时后,普雷斯顿从阳台上一跃而下。

     当罗德尼再次见到自己的儿子时,他已经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经历了绝望的三天守候,罗德尼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子终因脑死亡宣告不治。

     事后警方发现,根据当天聚会上服用的致幻剂上的印花,标记显示原材料来自中国,但相关的制作、购买渠道并不清晰。澳大利亚联邦警察局并没有继续追踪下去,悲痛的罗德尼开始自己寻找所有相关的信息,经过两年的搜索,罗德尼发现,中国有许多公司都在销售这种致幻剂及其原料,他决定自己动身去中国做调查。

     澳大利亚第九频道的“60分钟”节目此前报道过普雷斯顿的死亡事件,节目组跟罗德尼一起来到了中国,以针孔摄像头偷录下整个联络过程。

     在此前的联络中,罗德尼把自己塑造成了一名澳大利亚黑帮成员,宣称要购买大量的致幻剂。“其实中国还有很多城市在销售这种致幻剂,我不想去太多城市,所以集中选择了合肥的两家供应商。”2015年8月10日,在合肥的两处普通住宅楼里,罗德尼和伪装成同伙的节目制作人一起,与他憎恶的药剂贩子们见面了。

     超乎之前的设想,罗德尼意识到,在网络销售之外,自己是第一个到办公室与他们谈生意的外国人。面前的这些人难以置信地年轻,都在20到30岁之间,看起来与普通的小公司职员无异。在偷偷录下的镜头中,除了一个不会英文、一直板着脸的男青年,其他人都表现得毫无戒心。一家负责接待的女孩看起来像是刚毕业的大学生,白衬衫、格子半身裙,一直热情地微笑,用不太熟练的英语做翻译,遇到说不好的地方,还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他们拿出大包塑料袋装的白色、蓝色晶体,25i-NBOMe、a-PVP、4-CMC、3-CMC,轮番展示,价格不同,如果长期多买还有折扣和包邮——就像是在卖任何一种普通的机器零件,看起来实在太“正常”了。

     但是他们完全清楚自己卖的是什么。年轻人熟练地找出水族馆滤水器、密封的厚包装,让罗德尼放心:那些晶体将被伪装成其他物质,缉毒犬闻不出它们的气味,一旦被查到,只需要承担一半的损失。这些公司能保证每个月100公斤的发货量,7天保证寄到,“澳大利亚很安全”。

     “This one is much better.”(这种致幻效果更好。)白衣女孩拿出一袋样品,她的脸上永远是少女羞涩的微笑:“May be you can have some sample to try?”(你要不要来一点尝尝?)

     25i-NBOMe是什么?

     用25i-NBOMe这个名字,我们去问国内缉毒界几位知名专家,无论是警界还是学界,得到的第一回复都是“不了解”。

     吴玉红教授是重庆警察学院刑事科学技术系副主任,她的日常工作就是在实验室里研究各种毒品,但是对于25i-NBOMe这种俗称“开心纸”的致幻剂,吴玉红在这则新闻之前也是刚刚听说过。

    

     25I-NBOMe

     单单依据新闻中出现的几种缩写,无法判断出这些化合物的真实面目。“那些代号有可能是分子式缩写,也有可能是英文名的缩写,‘开心纸’是一种代称,不同地方的称呼也肯定不一样。”吴玉红作为一名刑事技术专家,平时研究比较贴近一线,但是也依然没有研究过这种致幻剂:“现在的新型毒品实在太多了。”

     新型毒品是相对鸦片、海洛因等传统毒品而言,主要指人工化学合成的致幻剂、兴奋剂类毒品,是由国际禁毒公约和我国法律法规所规定管制的、直接作用于人的中枢神经系统,使人兴奋或抑制,连续使用能使人产生依赖性的精神药品(毒品)。

     在《2015年世界禁毒报告》中统计,目前包括甲氧麻黄酮(俗称“喵喵”)在内,已经有500多种新的精神活性物质在全球扩散,25i-NBOMe只是其中的一种,这种合成致幻剂仿效的是知名致幻剂LSD。

     “学界把25i-NBOMe这样的类似物称为策划药,它们的药效跟已知的毒品差不多,分子结构很像,但又不一样,是在钻法律空子。”中国刑事警察学院禁毒学系主任肇恒伟教授解释,一种毒品被列入管制,要明示其化学分子式,只要分子式做一点更改,那就没法列管了。

     更改分子式,对于有机化学专家来说有时并不难。吴玉红介绍,有些简单的化学反应,只要更改一下原料、加热温度等化学反应条件,最后做出的合成物就会有不同的分子结构。“如果有一定的研究水平,做一种新的化合物是可能的,唯一难的就是制毒者在实验室里需对不同条件进行反复摸索实验,才能得出较好的结果,有些过程未必能被大规模仿效。”

     冰毒就是制作简单的例子。“从我们公安缉毒的案例来看,大部分合成毒品的犯罪分子都没什么文化,小学、初中水平的都有。像福建受台湾影响、广州受香港影响,犯罪分子可能不懂原理,跟着师傅学会了,往往租个房子,用家里做饭用的锅、碗就能做。”吴玉红告诉我们,制作冰毒不难,难的是获取原料,公安系统通过严格管控麻黄碱、苯基丙酮等原料来限制冰毒的制造和扩散。

     但如果一种新的精神活性物质未被列入管控,其成品和原料,自然是唾手可得,价格也会低得惊人。

     在网上一则关于NBOMe的玩家帖子中,介绍这类致幻剂都是以吸墨纸的形式使用,因此也叫“邮票”,贴在舌头下或口腔壁30分钟起效。

     之所以用吸墨纸,是因为人体对LSD这类的致幻剂反应很灵敏,一般10到30微克就能起作用。“微克是什么概念?1克等于1000毫克,1毫克等于1000微克。“吴玉红把这个进位反复强调了两遍,她做了更直接的解释:如果做成药片,哪怕是只有1克的药片,其中需要的致幻成分,按重量来讲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罗德尼在合肥供给商里问到的价格是,25i-NBOMe和a-PVP每公斤的售价为1100美元(约合人民币7000元)和6300美元(约合人民币4.0096万元),如果大量购买还有折扣。

     算下来,合肥供给商手中一包1公斤的白色晶体,可以做成3000万张“邮票”,当然这种廉价产品纯度必定不高,达不到如此令人咋舌的数量。但最终经过走私、制作、多重倒卖后,每张25i-NBOMe成品依旧是过于便宜了。

     在2013年,普雷斯顿的同学,那个把药分给大家的男孩,是从Silk Road(丝路)网站上下的订单,每张“邮票”只要2澳元(约合人民币9元),而且还是买20张赠一张。

     致幻剂就这样直接寄送到了家门口,罗德尼描述:“甚至比买一件T恤更简单。”

     算不算毒品?

     25i-NBOMe最早是由柏林自由大学的实验室在2003年合成的,罗德尼来华之前,发现有45家网站都在卖这种化合物,在网上搜索,还有很多化工企业在公开销售,用途标注为“医药中间体”,但因为研究不多,无法确定其是否还有下一步医疗研究用途。

     合肥供给商供应的另一种a-PVP,2013年3月已经因含有与兴奋剂相似的成分,被日本认定为毒品,但在我国,网上至今仍有公开销售。

    

     a-PVP

     罗德尼卧底的新闻播出后,合肥警方已经去调查了被卧底的药品生产公司,但至今没有公布处理结果。肇恒伟教授以自己在公安系统的工作经验猜测:“这两家公司也许会以非法经营,或者制造假药、伪劣产品的罪名受处罚——你想下决心打击,找找法律依据也是能打擦边球的,但是想按照毒品法规就不行了。”

     为何还要打擦边球?西北政法大学禁毒法律与政策研究所所长褚宸舸介绍,现在中国市面上流行的新型毒品,主要还是冰毒、摇头丸、安纳咖、三唑仑这几种,其他许多新精神活性物质的使用在不断增加,但像25i-NBOMe在中国没有大规模流行,国内公安系统缴获不多,没有被纳入精神药品和麻醉药品目录,就属于一般的药物或化学品。

     肇恒伟解释,毒品列管有一条漫长的战线——假如一种新精神活性物质开始广泛流行,医院会增加就诊记录,公安机关会在娱乐场所、黑市里频繁查到,药监部门也会有相关发现,全国的监测网上多条线的信息反馈综合起来,药物依赖研究所就会从毒理上对其做研究,上报到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公安部、卫生部三家审核,确定后再上报国务院,以行政立法目录增补的方式,将这种新兴品确立为毒品。

     也就是说,如果一种新精神活性物质只在小范围内流行,很可能一直会处在法律监管之外。而这种立法本身就有滞后性,必然跟不上新毒品研制的步伐。

     “像止咳水,就是含可待因复方口服液体制剂,我们已经明确跟踪了两三年了,直到今年5月1日才放入第二类精神药品管理目录里,现在变成了处方药。”肇恒伟说,实际工作中其实还存在很大的滞后性,比如对止咳水的滥用。“公安机关现在可以抓人了,就当作毒品对待,但公检法现在还没有统一的立案量刑标准,有时候检察院不批捕,抓了人也没法处理。”

     中国已经加入国际性的三大禁毒公约,其中《联合国禁止非法贩运麻醉药品和精神药物公约》(简称“88公约”)要求,如果一种毒品在某一个国家被纳入列管,其他国家也要进行管理。有时候也要倒推,如果某种药品是从中国流出去的,在国外滥用得厉害,接到反馈后,国内也要列管进去,按照毒品依法打击。

     “现在麻烦的是,列管周期太长,如果我们没有流行的群体,这种致幻剂我们是不是关注它很难说,涉及到两个国家的法律问题,很多事是多重关系制约的。”修改目录是一件兴师动众的事情,新精神活性物质的涌出速度太快,很多国家和地区的管理跟不上。肇恒伟列举了两种未来可能广泛采用的管理方法:台湾每三个月调整一次毒品的分级及品项;俄罗斯干脆做了一个口袋罪,只要分子式差不多,功能相仿,就都划归为同一种毒品。

     父亲的奋斗

     罗德尼等不及政府的行动了。

     在新闻播出后,网络上除了支持以外,也有很多人指责普雷斯顿自己不该滥用药物,一些中国网友急于撇清这则新闻带来的负面影响:“为什么不先管好自己的儿子呢?”

     “我一直因服用致幻剂这件事在心里责怪普雷斯顿,我经常说,我的儿子理应对他自己的行为负责任。但与此同时,在当下,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应该如此轻易地就买到这么危险的药品,如果买不到这些致幻剂,悲剧就不会发生。”罗德尼最痛心的是,他的儿子平时并不是个药物滥用者,在那场聚会上,散发致幻剂的男孩也只是想让自己看起来更酷,更快融入普雷斯顿所在的群体。

     然而这也是罗德尼坚信的问题所在:致幻剂实在是太便宜,太易得,也太危险了。

     根据《2015年世界禁毒报告》,在若干欧洲国家,传统摇头丸的市场正在减少,新精神活性物质使用的报告正在以“令人不安的发展趋势”逐年上升。

     毒品都有成瘾性,LSD类致幻剂的身体依赖性不强,但容易有精神成瘾性,人们容易迷醉于它们带来的幻觉体验,年轻人的流行文化也会导致滥用。除此之外,罗德尼告诉我们,在澳大利亚西北地区,很多矿工也在使用由25i-NBOMe和a-PVP制成的致幻剂支撑自己的工作。

     不同人对药物的耐受性千差万别,这些根本不可能有质检的“邮票”,每一张上的浓度高低也无法确定。当你把纸片贴在舌头下,畅想一次奇幻的精神之旅时,之后的经历完全靠运气:那些跳楼身亡,或者赤身跑到大街上,甚至因啃食路人的脸被当场击毙的极端新闻,很可能只是一个概率问题。

     “这就像是一场俄罗斯轮盘赌。”澳大利亚媒体称。

     罗德尼创办了一个叫Sideffect的网站(名为“副作用”一词的演化),他希望通过公民运动,让人们意识到致幻剂的危害,现在已经有珀斯当地的一家足球队预订了罗德尼的宣讲,他希望能到更多地方教育更多的人——在采访中,罗德尼反复跟我们提到,希望他的行为能提醒澳大利亚和中国两国的公众。

    

     罗德尼·布里奇(左)与儿子普雷斯顿

     在卧底活动中,合肥的供货商们一直没人注意到,罗德尼的左小臂上有一个纹身,也许这加强了他“黑帮”的印象,但如果仔细看会发现那是个人名:

     “PRESTON BRIDGE

     10-3-1996~18-2-2013”

     这是普雷斯顿的名字,和他短暂的一生。这个16岁男孩的人生理想是成为刑事诉讼律师,他已经咨询过学校和律师事务所,为自己的大学生活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却在最后的时刻梦殒。

     “当我意识到我儿子不会是最后一个因此致死的人,我真的没办法安之若素。”罗德尼已经把生意交给了经理人去打理,将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Sideffect的项目上来,卧底行动震惊了所有人,但“这不是结局,只是一个开始”。

     (感谢云南省药物依赖防治研究所所长李建华、北京大学中国药物依赖性研究所副所长刘志民对本文的帮助)

     ⊙ 文章选自《三联生活周刊》总第857期,版权归本刊所有,请勿转载,侵权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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