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话题 | 我们此刻的江南小镇
2015/11/21 三联生活周刊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住在一座几百年木头的徽派老宅里。早晨起来,披一张毯子站在二楼的檐廊里向下望,底下一个正方形的池子,汪着一池“绿如茵陈酒”的水,数条红、白、黄三色锦鲤嬉戏其中,搅动一池秋色。池中偏左的黄金分割点有两株修长水草逸出,亭亭蔓蔓。正中衔一个木制小戏台子,据说也曾请过一两个清妆姑娘来此唱昆曲、评弹、弹琵琶。整个宅子围绕着这个池子也呈正方形格局,一楼会客抚琴喝茶听雨,二楼用于居住。

     我们的人生,究竟是否是自己想要的人生,而眼下我们所走的路,又究竟是否真的通往我们想要的未来。

    

     此次下江南,半是受着友人之邀,半是自己想去讨一丝听雨的宁静。于是不远万里,数次颠簸,终于来到这片我曾经很是向往的精神归园。幸运的是可以暂居此徽派老宅,也得以或许更加深入肌理。

     下楼,坐在正对池子的圈椅,厨娘立即低眉顺眼地捧来一杯沏的酽酽的茶。恰到好处地唤醒了我清晨的困意。微雨极细地下着,厅堂深处,有人在弹古琴。11月的江南清晨,微冷,我将毯子盖在腿上,看檐下滴落的雨帘,落在池塘上,星星点点,似有一种极深的禅意。诚然,江南的雨,是总能有这种让人心瞬间静下来的功效的。

     我们的人生,或争荣夸耀,或风风火火,或曾相信一切,或曾野心勃勃。然而最终避到这江南来的人,似乎都有着或多或少的出世之意。不是没争过,而是不会争,或是争的没有别人多、别人好,于是该退的退,该散的散,退到这洗尽铅华之地,倒也是个更纯粹的自我。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午后出门散步。横跨一座大桥,眼见一片江南烟瘴之地。桥下一湾两岸,岸这边,多是大户人家的深宅大院;岸那边,则开始细细碎碎呈现小户人家沿河的二三层小楼。小巧的粉墙黛瓦建筑群。传说这一片地区,原是大户人家的下人居处。当时董家要和林家结亲,林家说你们家的房子太小,我们小姐陪嫁就有一百多人。董家说,不妨不妨,那么我们就重新给下人盖一片宅子。这一盖,就盖了几百间。江南多隐形富豪,到今天也仍如是。

     我们这一生,遇到“小姐身子丫鬟命”的人居多,多少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也源于终究嫌弃某些市井的寻常局促。然而,到头来,很多都是“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穿行在这些木头朽旧的抄手游廊,在任何一个拐点转身回望,都会见到重重拱廊构建出的一种层次感。经年的木门蒙满了灰尘,偏僻的巷子里弄,石墙已斑驳破损。灰黑色的吊脚屋顶,屋檐底下依稀有燕窝的痕迹。“小燕子,穿花衣”,原是南方地区大家都会唱的一首民谣。不时遇到一所荒宅,没有玻璃的窗框攀着不知名藤蔓,内室蛛网遍布,俨然《聊斋》里狐狸精用来变幻骗书生的那种。

     偶遇沿街一家随意的小门脸,号腹鸣饥,门口阿姨又“蛮巴结”,遂坐在岸边小圆桌前,让她随意给我弄些江南人家的家常菜。小炉小灶,最是寻常滋味。她开的这爿小店面,本就为女儿和外孙方便来此歇脚所设,因此他们自己中午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一碗金黄雪白的蛋炒饭,上撒薄薄一层碧绿的江南小葱——他们自家种的。等待间隙阿姨还送我一碗莲子茶,极浓,一搅,觉得果如张爱玲所说的“浓稠香甜,越搅越甜”。接着端上一碗排骨黑木耳汤,清汤,用蓝边小碗盛着端给我,说已是炖了一个上午。入口清淡鲜美,间接喝出一点点当地黄酒去腥的味道。

    

     我坐在沿河的小圆桌旁,脚下,是生长千年的碧绿青苔,衔接着身边河水,河水的绿色衬着河对岸的白墙黑瓦。一个老奶奶,在河边的台阶上洗衣服。身后的一株桂花树,于此时节,居然还透出依稀的桂花香味。

     那天是工作日,所以竟然一个游客也无。让我不由一阵莫大的欣喜。阿姨给我做完吃的后抱着两岁外孙在隔壁桌子剥石榴吃。不时有往来邻居逗弄伊怀中小儿,用吴侬软语说着,“小人好漂亮啊。”一切真真是再熨帖舒适不过。

     吃毕道谢。继续闲逛。半下午的江南光景,经常听见沿街小楼传来阵阵麻将声。江南的闲适熨帖,自古就有,所以才有暖风熏得游人醉。《桃花扇》中,侯朝宗当年也是名落孙山之后,在江南天天赋诗饮酒,以为娱乐。江南自古以来就有着这种文人退隐或被贬谪后的偏安一隅气氛,虽没有压力,但细品总有着淡淡的怀才不遇落寞。

     沿河而居的小房子,多是市井的小门小户,而江南真正深刻的,是更深处的高堂大宅。走进镇子深处,能偶尔瞥见这些高墙深院。内里的内容我们是怎么也不可知了。身在江南,远离朝堂,但又心心念念不忘那些更远处的理想。

     晚上友人带着去了一处特别脏、特别不起眼的大排档,吃了有名的“湖羊”。一直以来,在我的印象中,吃羊似乎北方更擅,但不料吃完这碗羊肉汤我才似乎真正理解了“好吃到cry”的意义。羊肉鲜烂,汤清而不腻,红色杭椒自己任加,切得碎碎撒到汤中,和落英缤纷的碎葱红绿相间。咸度恰好、辣味鲜活,再配合一碗江南地区特有的葱油拌面,让我觉得了一种不村不俗的美味。

    

     吃完羊肉面,弯月已西,酸影在墙,我们缓缓走上坡,来到沿河一处小茶馆。也是朋友的熟人开设。此次来江南,就是各种喝茶。清早一杯绿茶提神,下午坐在沿河的露天座位喝茉莉香片,晚上吃毕饭也会寻一处小茶馆消食。落雨时,晴天处,阴天阵,江南的一杯茶,似乎总那么浓妆淡抹总相宜。

     那晚喝了一种枣味颇浓的白茶,年份不短。第一口花香四溢又带有一种清甜,感觉立刻用茶的“雅”化了刚刚吃羊肉的“俗”,整个江南夜晚,也就特别阴阳协调、互为补充。

     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我们一直喝到十一点方回。让我不由再次感到江南生活节奏之慢。我本是个“咖啡人”,较少喝茶,然而这次在江南小镇的各种饮茶,却让我感觉喝茶,似乎只有在江南才是极为适合的,喝咖啡,却反而感觉过于隔靴搔痒、搔首弄姿。

     我们在江南这濛濛水气中喝着白茶,望着窗外的小镇夜景,觉得温庭筠所说的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大抵也就是如此了吧。那一刻突然感到人生以及未来,都是一种极契阔的事。我们在自己的人生中,究竟是否异常清晰以及绝对明白,是一件怎么都无法阐释清楚的事。

    

     离去时路过一座古桥,颇有气韵,我们情不自禁走上去,发现有两个人在摄影,占据了最好的位置。就在我赞叹终于开始体会到了江南的酥风软语时,突然我身后一个浑身黢黑的男子用脖子上挂的小广播播放出巨响的东北二人转。让我不禁有种想跳河的感觉。

     我问朋友何以至此。他们说,是为着要跳广场舞。

     我心下又默哭了三千尺。

     其实任何江南小镇,只要被商业盯上,即都是俗气。此镇“被开发”地域我也去过。沿河酒吧本来景致不俗,却放着任何一家俗气酒吧都能听见的无原创性喧闹歌曲。一家家沿河旧宅,不是酒吧,就是咖啡馆,剩下的则正在被装修成酒吧或咖啡馆。

     人生中的某些时刻,我们都会像袭人那样,“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这次我在江南,听评弹,听琵琶,听小调,听昆曲。不免品出,有时那一出出悲伤人生,难免让人怅惘,而我们依旧在湖边、河边度过了一个个软风熏人醉的下午,听着隔壁人家传来的阵阵麻将声。江南的一切真是显得没有那么艰难的,一个纹眉系蓝花围裙的女人,在路边招呼来客。我坐在河边吃了她推荐的千张包粉丝和炒绣花锦。后者是江南清新的野菜,只随便用轻油和盐炒了一下,却异常爽脆可口。聊天得知,她一个人带一个孩子,其实也蛮辛苦。临走时买了她两包茶带着,看见她又在路边巴结着下一个客人。可怜天下母亲心。清风杨柳岸的树下,她的招牌朴素地用粉笔写出自己的当日推荐。我不禁想着为人父母这一点,确实是很不容易,从很小的一个肉球开始无限期盼,而我们成长后真正能回报她们的,其实又有几何。

     人的一生就像一个圆,生命一直沿着一种圆的轨迹。看似向前,其实或许就是周而复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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