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守谦:日本禅僧文化中的桃花源意象
2015/12/21 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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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水画起源于中国,后逐渐为韩国、日本所接受,在拥有共同理念和传统的基础上,又延展出各具特色的在地文化。比如“净土”、“桃花源”等理想之境,在将理念付诸笔端,加以形象描绘的过程中,都与各国当地文化传统相结合,不断被再创作与辗转流传,生发出各种变种,塑造出既可相通但又面貌各异的文化意象,其间故事,颇值玩味。

     “移动的桃花源”——意指10至16世纪山水画在东亚的传播与发展。在这几个世纪当中,山水画发展成为东亚文化世界中有最具代表性的艺术类型。作者以此为切入点,将之视为研究中、日、韩等东亚国家之间文化互动的考察对象。

    

     ▲清 王炳《仿赵伯驹桃源图》(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文 | 石守谦

     就桃花源意象在东亚的传播与运用而言,日本地区在图像资料上当以15世纪时由京都五山禅僧扮演核心角色之活动最值得注意。这个时间大致上与朝鲜安平大君及其文臣之活动前后相去不远。但是,两者间首先值得注意的不同在于传播过程中中介群体的性质差异,朝鲜者以文士群体为主,室町日本则为五山禅僧。五山禅僧之群体,由于其本身所具之汉学训练,固已成为此时期中国与日本间各种政治、贸易、文化交流活动中不可或缺的中介者,但是,正如朝鲜的文士群一般,这个中介者在传播之际,不仅可能附带着主动筛选之作为,且在运用之际,也会因其时地而有转化的调整动作。对于室町时代五山禅僧文化中的桃花源意象也同时兼具这两种现象。

     五山禅僧们既已遁入空门,为何仍对桃花源意象产生浓厚的兴趣?或者,这个问题还可接着问:他们对桃花源传统中哪一个部分会特别感到吸引力?那个特殊取向对他们在此意象的传播与运用中,产生了何种作用?五山禅僧虽为出世之佛教僧侣,理应不再需要桃花源这种意象作为寄托心灵的目标才是。不过,因为历史的因缘际会,五山禅僧竟然成为日中之间文化交流的主要桥梁,而赖之以沟通的则是与佛教分不开的中国文士文化。即使五山禅僧很难以中国之文士 —如苏轼等人 —视之,但他们确是日本当时“士人文化”(中国的)的权威代言人。在他们与士人文化的互动过程中,陶潜之作为隐士典范的形象,很早就为他们所接受与运用,而且,值得一提的是:如此形象的载体,除了有唐宋名诗人的文字作品外,尚有大量的图像作品参与其中。

     在五山诗僧中,较早即有如翱之慧凤(14世纪末)、绝海中津(1336—1405)、鄂隐慧奯(1317—1423)及西胤俊承(1358—1422)等人,都曾为陶渊明相关图绘题诗。借由这些图绘,陶渊明之“归田”、“醉眠”、“赏菊”等形象遂得有相当普遍的流传,尤其其中常见以扇面形式为之者,更易于让人想见其高度流行之情况。〔1〕他们对陶渊明形象之歌咏经常是为其俗世的友人、赞助者而作,其中大部分是中央或地方的武士或官员,由于这个缘故,陶渊明的典范形象也经过一种佛家的转化。例如兰坡景茝(1418—1501)曾为饭尾任式摹李公麟之《渊明坐松下图》作序文并题诗时,便以渊明之“投簪归去”,得有“春则酌于宅边之柳,秋则酌于篱落之菊,悠然以对南山”之境界,因之“人皆指而为第一达摩”。经此转化之后,渊明形象便可无碍地用在当时仍在政界服务,且颇有政声的画主饭尾氏身上,来称赞他“身虽侍云霄,意未忘丘壑,终日颓然,要与樽俱卧,谓之小靖节,不亦宜乎 !”〔2〕“小靖节”之说虽然看起来只是一种比喻,但这实提示了一种“达摩—陶渊明—饭尾”的化身关系,它对陶渊明意象在五山文化圈中之运用,具有十分重要之作用。

    

     ▲ (传)北宋 李公麟《归去来辞图》(局部) 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艺术馆藏

     除了陶渊明之外,桃花源的化身也出现在五山文化圈中。与之相伴随的大概也有不少的桃花源图绘作品一起强化着桃花源的意象流行,尤其是在15世纪以后更是如此。今日幸存之标为“桃源图”之作品虽然不多,但仍可借由传岳翁藏丘(约活跃于15世纪中、后期)之《武陵桃源图》来推知大概。岳翁此图系与另幅《太白观瀑图》作为一套之立轴,画中作南宋夏珪体之山体上安排着数株桃树,其前水边系一空舟,渔人则已离舟上岸,正欲往山径深处之洞口行去。这明显地系取赵伯驹本的桃源图绘模式加以简化而成,在略去了桃源世界的生活描写之后,只保留了渔人到达桃花源入口的部分。如此简化桃源故事之用意当在突显世人企羡桃源理想之意,当其与《太白观瀑》一图并置,一为表达企隐之志,一为呈现隐居内容,正可配合成对。这种桃源图绘对当时五山文化圈中的观者而言,经常兴起他们企望自纷扰之现实中解脱的企隐之心。西胤俊承曾在一幅可能相似于此的《桃源图》上题云:“桃源胜概久关心,欲逐渔舟相共寻”,便表示了相同的心境。而他之所以如此感受,则在诗的末联中说明是因为“野衲胡颜羁辇毂,长年间却好山林”,〔3〕似乎是将其不得遂山林之志,完全归咎于京都生活环境所造成的牵绊了。由此观之,桃花源意象也以一种颇为吊诡的方式进入了五山禅僧的生活世界里。

    

     ▲ 左:(传)室町岳翁藏丘《武陵桃源图》 东京出光美术馆藏

     右:(传)室町岳翁藏丘《太白观瀑图》 东京出光美术馆藏

     五山诗僧虽身处政治与宗教在现实中复杂纠缠之环境中,但只要坚持其“心隐”实践中的内在丘壑之志,仍可望超越形迹,进入心中的桃花源。如果这样,桃花源便不再是遥远而虚幻的想象,而是在当下足以安身的“真实”。对于如此之理念,诗僧太白真玄*(?— 1415)提供了很好的说明。他曾在 1404年为友僧写《寄桃源故人诗轴序》一文。文中一开始即提出“疑耳之所闻,信目之所见,古今一也。桃源之说岂无疑于所闻耶?”这个有关桃源是否真实的长期辩论。他接着以为应该超越“耳目”的“闻见”局限,来理解其与友僧对“桃源”故人“一雄尊公”之隐居的存在意义:“吾愿其地是缩问一雄之在家,荣辱不预,治乱不闻,以游以遨于桃花岸岸,红雨烂熳之际,而不知柯之将烂矣。 ”如此存在于“一雄尊公”的桃源化身是真实可信的吗?它自“太元晋疆”可以超越时空而移至“应永日域”,是借由“仙人烂柯缩地”的法术吗?他接着总结云:“已而知闻者,不如见者为信,又乌不知见者,不如居者之为乐乎哉?!”〔4〕这是以其“桃源”故人之“心隐”为其超越之唯一凭借,也是其“乐”,即其桃花源的“真实”存在之足以为“信”之所以然。

     太白真玄的这个理念也出现在 1413年的《溪阴小筑诗画序》一文中。此序文写在一幅书斋山水图之上方,其上另有大半篇幅由其他六位禅僧题诗于上,这是现存室町时代五山文化圈中广为流行的诗画轴中最早的作品。据太白真玄的序文,此书斋所指系南禅寺僧侣子璞纯之所居。它虽是位在京都城市之内,但图绘中却将之置于山林流水之中,意味着主人“身立禅林稠广之际,而溪阴其名以居之,所谓门市而心水者欤,岂不亦谓得之于心者乎?!”太白真玄将这个隐居比之为桃花源,并称此图为“心之画也”,很直接地将标榜“心隐”的隐居书斋山水与桃花源意象等同起来。

    

     ▲ 室町《溪阴小筑图》太白真玄序 大岳周崇等赞 京都金地院藏

     子璞这位京都南禅寺的僧侣可能并非什么位居高位的佛门人物,但他也以这种书斋山水来表示他的清心超越,这充分显示了心隐文化在整个五山圈中深入的程度,但同时也反映了五山禅僧在京都之复杂环境网中恐于迷失的普遍焦虑。在此之时,桃花源意象不仅因其美好而成为终极目标之类比,也因为其随时“不复可寻”,而产生一种警愓的心理作用。后者的意义尤其值得注意。它使得桃花源意象在与禅僧的隐居意象叠合时,不再只是文学上的修辞,而扮演着更积极的角色。关于此点,西胤俊承在一首《江山小隐图》的题诗中表达最为真切:

     雾里几重嶂,江边三四家,碧知麋鹿草,白辨鹭鸥沙;

     招隐非无约,吾生况有涯,归舟武陵暮,但恐失桃华。〔5〕

     此诗的后半段强烈地表达着个人对未能及早解脱牵绊,而“暮色”将临,可能要严重地妨碍他向桃花源“回归”的忧虑。诗中开头的山水景象虽然美好,充满着“招隐”的魅力,但那只是为了与末尾“但恐失桃华”形成对照的设计。而在此对照之下,禅僧的“回归”本心而得超越之自由,则在期待之中被加上了一层浓重的焦虑感。由此再来反观《溪阴小筑图》的图绘本身,便可发觉它在表面图像之下的另层意涵。此图向来以其风格表现之质朴著称,全画只作简单之书斋于流水旁、疏朗之树林内,后方只作突出云气之上的部分远山。岛田修二郎早就指出这个景观全与南禅寺实景无关,而为描绘内心理想的隐居形象。它的来源无疑与元代14世纪王蒙等人所发展的中国江南书斋山水画之模式有关。〔6〕但如以王蒙的《花溪渔隐》来作比较,《溪阴小筑图》显然更为单纯地不讲求任何形式的技巧表现,而且在形象搭配上更为简化。而将此中国书斋山水之简化版再加以“质朴化”的处理,显然是为了符合表现禅僧那种“书斋中的书斋”之意象。〔7〕

    

     ▲ 元 王蒙《花溪渔隐》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不过,当观者将之与太白真玄的序文合观之时,也立即会注意到图绘中实无任何与桃花源(以及序文中亦言及的李白等人之“竹溪六逸”)有关的形象提示,既无桃花夹岸,也无渔人与舟。其实,在如此观看之下,桃花源即成为一种“被隐藏”的意象存在表面的心斋书房之下。这个“被隐藏”的理想世界既意味着五山禅僧的焦虑,也向他们追求精神之“回归”提示着一种警愓。

     注释:

     〔1〕 翱之慧凤《扇面渊明像》,《竹居清事》,收入上村观光编《五山文学全集》,京都,思文阁出版社1973 年版,第三卷,2799 页;绝海中津《题归田图》,《蕉坚稿》,收入《五山文学全集》第二卷,1931 页;鄂隐慧奯《渊明醉眠图》,《南游稿》,收入《五山文学全集》第三卷,2661 页。

     〔2〕 兰坡景茝《雪樵独唱集》,收入玉村竹二编《五山文学新集》,东京,东京大学出版会,第五卷,21 页。

     〔3〕 西胤俊承《桃源图》,《真愚稿》,收入上村观光编《五山文学全集》第三卷,2762 页。

     〔4〕 太白真玄《寄桃源故人诗轴序》,《峨眉鸦臭集》,收入上村观光编《五山文学全集》第三卷,2234-2235 页。

     〔5〕 西胤俊承《江山小隐图》,《真愚稿》,收入上村观光编《五山文学全集》第三卷,2749-2750页。

     〔6〕 岛田修二郎《诗画轴の书斋图に就いて》,氏著《日本绘画史研究》,东京,中央公论美术出版1987 年版,124-129 页(特指127-128 页)。

     〔7〕 大西广《溪阴小筑图》图版解说,收入岛田修二郎、入矢义高监修《禅林画赞—中世水墨画を读む》,东京,每日新闻社1987 年版,221-223 页。

     *文章选自《移动的桃花源》(三联书店2015年10月刊行),原标题“日本室町五山文化中的桃花源意象”。

    

    


     《移动的桃花源》 石守谦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5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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