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 | 谜一样的「美丽公主」
2015/12/26 三联生活周刊
从“19世纪德国作品”到“达·芬奇真迹”，再到“伪造者的手笔”，《美丽公主》这幅小画引发出来的故事铺陈了许久，看样子才渐入高潮。
德国去年有一部纪录片，主角是伪造名画的“大师”沃夫冈·贝特莱奇(Wolfgang Beltracchi)，他扬言自己是当今博物馆里展出作品最多的艺术家，再要画2000幅，他们也会照单全收。几年前他图一时省事，将1916年才出现的钛白颜料用在了一幅1914年的伪作上，为此进了监狱，到今年1月才刑满释放。
▼ 100分钟超长纪录片《苏富比伪画大师》
正当整个艺术圈担心自己经手或收藏到贝特莱奇的伪作时，另一位英国的艺术品伪造者绍恩·格林哈尔(Shaun Greenhalgh)又通过《星期天泰晤士报》放出了更重磅的新闻，矛头直指达·芬奇和国际上最知名的达·芬奇研究者——牛津大学艺术史教授马丁·坎普(Martin Kemp)，称“备受追捧的《美丽公主》不过是一幅赝品”。
《美丽公主》
达·芬奇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巨人”，所谓“巨人”，因他能在工程、医学、建筑、雕塑等诸多领域都获得至高成就，绘画只是他擅长的其中一门手艺，即便这样，还是让往后三四个世纪的画家拜服。我们今天见得到的达·芬奇画作大多是素描手稿，是他在其他领域做研究时留下的草图，笔笔细致入微，他却未必认真当艺术对待。他一生中真正完成的画作很少，而留存下来并被认定为真迹的完整作品不足15幅。一般来说，巴黎卢浮宫的《蒙娜丽莎》、《岩间圣母》和米兰感恩圣母修道院的壁画《最后的晚餐》是其中最杰出的三幅，另外还有美国国家美术馆的《吉内薇拉·班琪》、英国国家美术馆的《岩间圣母》(同名另一幅)、波兰恰尔托雷斯基博物馆的《抱银貂的女子》等，全世界都奉若珍宝。现在每隔几年也会冒出一两幅达·芬奇“真迹”，却都在严格的鉴定过程中现出原形。
达·芬奇《抱银貂的女子》，现藏于波兰恰尔托雷斯基博物馆
这次新闻的主角，被称为《美丽公主》的达·芬奇作品，其扑朔迷离、跌宕起伏的身世故事，大概在所有达·芬奇作品中，都是极富戏剧性的。
这是一幅画在小牛犊皮上的彩粉画，纹路细密清晰，只比A4纸大一点，画中女子俊秀，衣着不奢华，却很正式。1998年1月30日，这幅小画出现在纽约佳士得的“早期大师作品”拍场上，贴的标签是“德国画派，19世纪早期”，最终以1.9万美元的成交价被买走，卖家是瑞士艺术品修复师詹尼诺·马西格(Giannino Marchig)的遗孀珍妮夫人(Mme Jeanne Marchig)。收藏家彼得·西尔弗曼(Peter Silverman)也参与了当时的竞拍，他觉得这张画精妙至极，如果说这是一幅顺应19世纪古典复兴潮流的小作，倒不如更大胆地将它想象成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后来他回忆说，自己太保守了，应该再出高些的价格买下，低买高卖，总能赚得不少。没想到几年后，西尔弗曼又辗转在纽约一家画廊看到了这张画，作品的标签上写道：“经慎重研究，此画像以莱昂纳多·达·芬奇的大量作品为基础，可能出自某钻研意大利艺术的德国画家之手。”这次他毫不犹豫地出手了。
为了弄清楚到底是谁画的，西尔弗曼找到达·芬奇研究专家马丁·坎普，开始了漫漫鉴定之路。
马丁·坎普
首先要做的是断代。因为肉眼可以判断出这是一张生物皮样，他们选择了“碳14测年”的方法。这是一种考古学中常用的测年方法，有机物死亡后，其组织内的碳14以一个相对恒定的速度慢慢衰变直到消失，这种放射性衰变的过程恰恰透露出了生物的大致年龄。检测的结果将时间锁定在1440至1650年，但这个时间只是指生物死亡的时间，并非是做成纸的时间。
法国的流明科技公司为他们进行了多谱图像检测，光学工程师帕斯卡·科特(Pascal Cotte)的多谱高清照相机可以利用极高像素记录下整个光谱波段的光学数据，这台设备曾多次检测《蒙娜丽莎》、《抱银貂的女子》等确凿无疑的达·芬奇名作。
2004 年，法国流明科技公司在卢浮宫对《蒙娜丽莎》进行多谱分析
红外线下的《美丽公主》
在多个波段的透视下，一幅二维的绘画几乎可以看作是立体的，比如在哪个部位重复画过几次，哪里的颜料是在多年后修复时后加的，甚或画家微小的作画习惯都清晰可辨。这项检测结果里，这幅小画有两处是格外让人惊喜的：一是确定了人物阴影处的排线是左手作画的痕迹，达·芬奇正是个著名的左撇子；二是在女子的发际线和颈部发现了残留的指纹和掌纹，尽管非常不完整。他们为此找来另一件达·芬奇的作品——现藏于梵蒂冈博物馆的《圣哲罗姆》，其中也有残余指纹，将这两者放在一起对比后，发现的确有吻合之处。
如果画家是达·芬奇，那么画中女子究竟是谁呢？
女子服饰细节
根据马丁·坎普的分析，女子的着装正是15世纪90年代米兰宫廷贵妇的时尚装扮，绿色长裙、红色内衬紧身胸衣，这都是米兰统治者斯福尔扎家族最喜爱的颜色。发网下用丝带交错绑起的长辫在意大利语中称作coazzone发式，也是那时流行于米兰的。因此，坎普又把范围缩小到达·芬奇米兰期间(1482至1499年)的作品。通过比对这时期所有米兰贵族女子的肖像，碧安卡·斯福尔扎(Bianca Sforza)成了“嫌疑”最重的对象。她是米兰公爵和情妇的私生女，13岁时便嫁给了一个颇有地位的侍卫队长，可惜婚后不久就去世了，可能是死于宫外孕。倘若画中女子就是碧安卡，很有可能是结婚时为了纪念所画。
再细究画面，左侧有三个孔眼，这说明它很可能是书册中的一页。在这一点上，南佛罗里达大学艺术史教授爱德华·怀特(Edward White)又给出了新的线索。波兰华沙国家图书馆有一本500多年前的羊皮书，是斯福尔扎家族藏书《斯福尔扎卷册》中的一册，他推测这张小画是收录其中的一页插图。在后来重新装订时，这一页被取了出来，经重新加固装裱，变成独立作品进入现在的艺术品收藏界。
《斯福尔扎卷册》(华沙卷)的封面及内页
经过3年多的考证，马丁·坎普和他的团队确定这是一张15世纪达·芬奇的作品，态度几乎是笃定的。坎普给它命名为《美丽公主》，还把整个鉴定过程记录成书，于2010年出版，当时也算是轰动，毕竟无论什么事只要跟达·芬奇挂钩，都会多引来几分关注。
柯特与坎普正将《美丽公主》的复制品与《斯福尔扎卷册》相匹配
从鉴定的过程来看，材料核验，钩沉历史，步步为营，无不谓严谨，前前后后费尽心血，是艺术鉴定史上的重要一案。5年后，也就是前些日子，这本书出了中文版，作为一本艺术史学术著作引进，这样的速度已经不算慢了。
可中国读者刚捧起书，格林哈尔的重磅新闻就出来了。11月29日，《星期天泰晤士报》发表了艺术评论家雅努茨扎克(Waldemar Januszczak)的文章《究竟是价值1亿的达·芬奇原作，还是博尔顿女孩萨莉？》，指明这张备受关注的《美丽公主》不过是一幅赝品。文中提到艺术品伪造者格林哈尔刚刚出版了回忆录《伪造者的故事》(A Forger's Tale)，《美丽公主》也被他列入自己伪造的名单中，并说，一位大名鼎鼎的艺术史家竟然为了这样一张画大费周章，还出了一本书，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格林哈尔在书中披露，自己年过八旬的父母是伪造艺术品的合伙人，他们一同居住在英国北部的乡下，一家上下都以伪造艺术品为生，哥哥则打点财务。跟很多伪造者相比，他们并不单一专注于某一时期某一门类的艺术品，而是什么都做，古罗马雕塑、中世纪银制花瓶、印象派绘画��这一家人好像什么领域都很精通。他们声称最感自豪的一件作品是2003年制作的一尊“古埃及时期阿玛娜公主的雕像”，大英博物馆和苏富比都认定为真迹，最终被英国博尔顿博物馆以44万英镑买下。雕像展出3年之后，警方在格林哈尔一家的工作室里找到了另外两尊一模一样的仿品，所有人都傻眼了，这一家人也因此获了刑。
2007 年11 月16 日，绍恩·格林哈尔希和他的父亲到达英格兰北部博尔顿刑事法庭
按照雅努茨扎克的说法，《美丽公主》是格林哈尔1978年的仿作，画中女子不过是当时博尔顿某超市内的收银员萨莉(Sally)。格林哈尔从古董商那里淘来一张用上等羊皮纸做成的旧地契，大概是16世纪的，他把纸的背面做了一些处理后就开工了。为了模仿达·芬奇的左手笔迹，他把纸反放后排线，至于如何还原当时的颜料、制造出后世修复过的痕迹，这些对于一个专业的艺术品仿造者来说都只是基本功而已。倘若伪造《美丽公主》被坐实，那件“古埃及雕塑”大概就只能排到格林哈尔“第二自豪”的作品了。
这个亦真亦假的消息一出，艺术圈又炸了锅。两方虽都没有正面回应，但各自的支持者已经迅速站好了阵营。1998年售出这幅画的珍妮说，1955年该画就归她丈夫所有，远远早于格林哈尔所说的创作时间；另一边，艺术史家卡西娅·皮萨莱克(Kasia Pisarek)列举了一份翔实的清单来反驳——画作没有文献记载、没有复制品，存世的达·芬奇作品中没有一件是用相同材料绘制的，纸面上的打孔与华沙那本卷册上的打孔不吻合，等等。
模拟《美丽公主》在华沙本《斯福尔扎卷册》中的位置
对于伪造艺术品的初衷，通常人们会归咎于经济原因：一件赝品一旦被认定为真迹，将会价值连城，伪造者也会因此而一夜暴富。但诺亚·查尼(Noah Charney)在《伪造的艺术》一书中说，在金钱诱惑之外，他们有更深一层的诉求：这些人内心偏执，自己苦心经营的作品得不到业内的认可，久而久之怀才不遇的负面情绪越积越深，他们想告诉全世界“明明我可以画得像大师一样出色”，这时候“伪造”就是证明自己的一条捷径。就这样，一边是重金，一边是自我价值满足的快感，格林哈尔们一头扎入了艺术构筑的历史和现实的缝隙，不亦乐乎。
《美丽公主》这幅小画引发出来的闹剧演到现在，铺陈了许久，看样子才渐入高潮。鉴定方和伪造方各执一词，都言之凿凿，再要定出真伪，还需沉淀一段时间。现在即使让格林哈尔重新仿出一幅完全一样的，也未必能证明《美丽公主》就是他画的。无论如何，这幅画已经超出各路人预期的名声和价值。
(本文部分图片来自《美丽公主：达·芬奇“新作”鉴定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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