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个都知道的“博物君”是谁?
2016/1/11 三联生活周刊

     即便是网红,也有要被问疯了的时候。

    

     博物君张辰亮

     周二下午,小办公室里只有张辰亮一个人。见到我和摄影师时,张辰亮很拘谨,一句“进来吧”之后,就默默地站着看我们窸窸窣窣地放东西。等到大家都安顿好,毫无交流的一分钟已经过去了,三个人突然安静地坐在一个房间里,有种面面相觑的感觉。

     一时间,开口说话甚至会觉得有点尴尬,屋子里只能听见张辰亮的生态鱼缸发出低沉的循环声,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我没想到张辰亮本人会这么羞涩,就在他身边的电脑上,正挂着《博物杂志》的官方微博账号,此时此刻它有近220万“粉丝”,一上午未读的有“5243条评论、3289位新粉丝、5321条@我的微博、241条@我的评论”,而且数字正在以秒为单位向上涨,如果开启了声音提醒,一定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

    

     @博物杂志 微博截图

     大量的网友正等待着“@博物杂志”为自己答疑解惑:“这是什么蜘蛛啊,有毒吗?”“买了个盆栽,不知道是啥。”“博物君求翻牌,这个小果子可以吃吗?”“学校树上发现的,好大一坨,这是马蜂窝还是鸟巢?”……

     网友们心中万能的博物君,就是眼前这个羞涩的年轻男生,而且只是张辰亮一个人。

     1988年出生的张辰亮是北京人,从小就喜欢在家里养小虫子,在家楼下的草丛里抓草蛉、瓢虫,放在磁带盒里,从卵开始养起。

     透明的磁带盒很方便观察,小男孩抓一只小蟑螂扔进去,能看见六七只草蛉的幼虫把蟑螂围成一圈,两个牙插进去吸蟑螂的体液。小虫子一天长一圈,再过几天,一只草蛉幼虫就能吃掉一只蟑螂。“吃的时候幼虫先用牙把蟑螂插住,抬起来,让它腿悬空,否则会被拖着走,最后吃得只剩个空壳。”其他虫子化蛹时用嘴吐丝,草蛉是在肛门,张辰亮儿时反反复复观察,虫蛹是如何蠕动,又如何被咬破,里面的草蛉爬到高处,又一点点蜕皮变成了成虫。

     家里的纱窗上每年也都会养几只螳螂,张辰亮每天抓小虫子,用镊子一只一只地喂食,看着螳螂们互相攻击和防守,保卫自己的领地。家里总是同时养着几种虫子,蛐蛐、水生昆虫、螳螂们各自占据着小小的区域,张辰亮儿时的这些好奇,其实也可以看作是最基础的动物行为学观察。

     好奇,是博物爱好者入门的第一步,后来的走向就各有各的故事了。

     读中学时,张辰亮买了很多市面上的科普书籍,大部分都是译著,或者由台湾地区引进。大陆的译者很少有生物专业出身,这使得书上错误累累:动植物的名字完全照着英文直译,并非中文正式名,即使是沿用台湾的命名也不对——虽然都是汉语名称,但两岸常常有不同的俗名。

     “以我当时的年龄,都能看出来不靠谱,只敢记上面的习性,不敢把名字背下来。”等到有了网络,张辰亮接触到生物方向的研究生,这才知道了一点“正经”的知识,买了大学教材自学。

     但真正上了大学,昆虫爱好者张辰亮发现,并没有一个学科百分百适合自己:高中的生物一直在讲自己不感兴趣的线粒体、基因;大学里的生物科学跟昆虫关系又不大,他选择学习植物保护,又考到了中国农业大学的农业昆虫与害虫防治研究生,但几年下来反而离爱好越来越远了:“我们这个专业,一般就是写论文,读博、出国留学,然后当老师、进研究所,在一个点上越来越专了。”

     昆虫分类的趋势也正在改变。“现在都在做分子分类学,就是把一个昆虫扯条腿下来,弄碎,鉴定DNA做分类。这样的成果好发论文,影响因子也高。”这种研究太冷冰冰,让张辰亮这样的爱好者感到十分纠结:“按传统分类法,你明明看这两种虫子很相近,但分子的结果就显示它俩没什么关系,这让人很难接受。我喜欢的传统分类学,从形态上审视昆虫。”

     福科曾说,所谓博物学,就是赋予可视物品名称的作业。博物学认识世界的方法,就是把仅以肉眼可见的特征为基准进行分类、排列、整理。当一名博物爱好者透过放大镜,观察到甲虫翅鞘上的金属光彩,和微微颤动的口器时,更喜欢观察它身上与众不同的差别,而拔掉一条虫腿放进仪器,相比之下就枯燥多了。

     硕士毕业后,张辰亮选择到中学时最喜欢的《博物杂志》工作,捎带手又接了杂志官方微博的运营,没想后者无意间,给自己塑造出了另一个炙手可热的身份。

    

     抱子甘蓝

     “抱子甘蓝。是甘蓝(包菜)的亲戚,一个大秆上长出很多迷你版包菜。每个小球要切开,否则不进味。一般是炒着吃或者炖汤、焗烤。中国不少人在种,但中国人觉得苦,不爱吃,如果搞养殖容易变成致穷经。”

     “这是最正宗的紫罗兰,其他叫紫罗兰的植物都是商家为了好卖瞎叫的。”

     “广玉兰。中国南方到处都是。果子你爱吃你吃,我们都拿它防身,能把狗砸一跟头。”

     “鸭跖草科的铺地锦竹草,观赏植物。你的亲戚用它‘降肝火’是不安全的,可能有毒。某些人总有降不完的火,排不完的毒,滋不完的阴,壮不完的阳,去锻炼嫌累,去买药嫌贵,挖点草来吃,天然又免费,交足智商税,纯属活受罪。”

     …………

     张辰亮刚接手“@博物杂志”的账号时,“粉丝”只有2万人。那时候他喜欢发一些自然爱好者圈子里谈论的小众知识,总觉得这样才能体现水平。但普通网友不买账:这些知识跟我有啥关系?

    

     @博物杂志 微博截图

     现在张辰亮的策略是:科普生活中最常见的物种。但尽量不介绍老生常谈的分类学、形态特征等等,而是从特殊的角度切入,有时再抖个包袱。头几天他刚刚在微博上介绍了百香果,这本是一种常见的南方水果,不少人甚至觉得“这有什么可科普的”。但是他的切入点是:百香果肉可以倒进冰可乐里喝,有一种独特的香味。这条微博被转发了4600多次,近2000条评论都在热烈讨论百香果配什么饮料最好喝。

     张辰亮每天要处理几千个@,很多都在微博下面直接回答了,不清楚的就@他认识的专家、达人。“现在大家都认为这个号背后就是我,人家告诉我的,我再当自己的答案转出来不太合适,就直接私下回复了。”张辰亮每天只把自己明确认识的微博,选几条有代表性的转发。

     很多人以为官方微博后面是一个小团队运作,否则如何有这样广博的知识储备?

     “我每天科普的动植物,有九成都是科普圈里说烂了的常见物种。普通人可能觉得我博学,但圈里我的知识面只算正常水平。”张辰亮不喜欢死记硬背,认为懂得检索更重要:“比如你给我一张虫子的照片,再不济我也知道它是哪个‘目’的。在这个目的工具书里,类群的排列也有固定的顺序,只要熟悉这些顺序,就能很快找到我要的信息。”

     因为有专业的学科背景,即便是错误百出的百度百科,张辰亮还是能看出来里面的知识哪些靠谱,哪些不靠谱,再自己找资料核实。“这是我们的专业素养。”

     想成为博物专家并没有什么捷径好走。张辰亮总结的办法就是从兴趣入手,很多女孩不懂生物学,只是喜欢多肉植物,一样一样认,最后也能分辨出几十个品种。如果完全没基础,那就买一本图鉴,像读小说一样一页一页地翻,有大概认识了,再看更专业的书。

    

     @博物杂志 微博截图

     头几年“粉丝”少的时候,博物君还会卖萌,各种“啊”、“呀”、“好哒”的表达跟现在截然不同:“刚接手官博,谁都不敢得罪,要表现得友好点,那会儿表现高冷也没人理你。”时间长了,博物君变得高冷起来:“我不是谱儿大了,而是这个活儿并不是一个愉悦的活儿,有的问题回答八百遍了,还是有人@你,就会觉得特别绝望。还有人一旦没收到回复,就开始冷嘲热讽,时间长了就萌不起来了。”

     在各种微博里,生命力最旺盛的还是各种谣言,反反复复出现:

     地方新闻里一惊一乍的“四脚怪”,其实是极其常见的中华石龙子,俗名四脚蛇。“这张图我已看吐,一年来它似噩梦不断出现在我面前,并配以男子长江里钓起来的、朋友的同学下河摸的、哥哥的干爹在鱼塘捞的、干爹的干老丈人下海抓的……其实中华石龙子完全陆生,根本不会入水。”

     在大大小小BBS上传播的一张“水猴子”照片,实际上是一只得了脱毛病的马来熊。即便科普了,这张所谓的“定风猴”还在到处传播,又不停地@回博物杂志求鉴定。

     张辰亮想开了,这个账号发出来东西得让大家高兴,也别太委屈自己。

     有人在朋友圈照片里看见一只灰色杂毛的小鸟,蜷缩在主人的拳头上,评论中信誓旦旦地说这是家里养的小鹰。大家正在为小鹰的价格争论不休时,博物君的转发鉴定只有两个字:“鹌鹑。”

    

     夹竹桃天蛾幼虫

     白额高脚蛛、戴胜、夹竹桃天蛾幼虫,是“@博物杂志”微博上出现最多的三种生物。这是三种在地域性极其常见的物种,问的人太多,张辰亮先是耐心科普,后来开始厌烦,“到最后就有点疯了的状态”。他写了三篇长微博讲这个过程,结果网友直接把它们封为博物君的“亲儿子”。

     被重复提问搞烦的张辰亮,把这三样生物编成了一个梗,希望网友能记牢。从此三个吉祥物果然开始深入人心,甚至有网友注册了“@夹竹桃天蛾后援团长”、“@博物君的夹竹桃天蛾幼虫君”、“@戴胜头上的夹竹桃白额高脚天蛾蛛”、“@夹竹桃天蛾宝宝”、“@夹竹桃天蛾的末龄幼虫”等账号,一出现新图片就蜂拥而上,一片青虫开会的盛况。

     张辰亮摊手:“其实我到现在都没见过活的夹竹桃天蛾。”

     张辰亮发微博时,会把物种名字先提出来,再介绍习性。这也是逼出来的——如果说“鸡冠花,红的”,就风平浪静,要是说“这是红的鸡冠花”,保准一群人回复:你怎么都不说这是什么?

     “网上很多人的科学素养和阅读能力都很低,你不但要准备好知识,还要喂到嘴边。”出乎我预料的是,张辰亮没去批判读者,他觉得既然现状如此,那么科普工作者就该让文风更加通俗亲民。“不少科普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意间让读者感觉他们是在炫耀知识,知乎上回答个一句话就能解决的问题,也要洋洋洒洒列一大堆图表、数据,让人在字里行间找答案。所以现在很多人甚至觉得‘科普’是个略含贬义的词。”

     所以反而可以像朋友圈里大妈们转发的谣言贴学习,话语通俗,第一句就把结论告诉你,解说得图文并茂。“就像卖药的骗子对老年人大叔大妈叫得亲切,用大白话一顿忽悠,而当儿子的经常是上来就对老人一顿训,说些他们听不懂的科学知识。时间长了老人就是觉得骗子比儿子亲,这就是科普的失败。”

     张辰亮觉得,刻板地推广博物知识,只能算作是“科学介绍”——有些人科普时只回复网友物种的拉丁文名称,这确实是严谨,但普通人也完全不懂是什么,科学本身的乐趣也消失了。这也跟《博物》杂志的办刊风格有关系。“我们的宗旨就是这样:第一是用大白话,避免学术用语;第二是文章读完能让别人拿去吹牛,生活中能用得上;第三就是文章结尾不拔高、不呼吁,不喊着口号保护环境啥的,而是让大家看完文章自动地就想保护环境了。”

     由于微博账号的走红,《博物》杂志的销量也在逆市上涨,月发行量从前几年的几万册,变成了现在的22万册。张辰亮也有一些小烦恼:每个月要给杂志写三篇文章,还要编辑别人的文章,网友提问越来越多,实在忙不过来;“粉丝”们会跑到被转发的微博下集体围观,有时会对提问者造成困扰;还有人把“@博物杂志”跟其他男性账号配成CP(Character Pairing,即人物配对)开玩笑。“作为一个直男,被刷CP肯定感觉不太好。但其实人家只是针对官博这个虚拟形象在刷,又没什么不对。这些事自己不能太较劲。”

     当然也有小小的满足,张辰亮在自己的微博上记录:“今天去北师大附中讲座,讲昆虫。发现博物微博的影响力终于渗入初中了。讲座最后我说,大家有不认识的昆虫可以艾特《博物》杂志微博,我可以给大家解答。结果底下孩子好多都是‘噢原来就是他’的表情。之前的讲座,老师就算事先介绍‘同学们这就是博物君’,孩子也都是‘这孙子谁啊’的表情。”

     张辰亮现在还在养各种植物动物,办公室桌面上有一缸种类少见却好养的热带鱼,有半透明的小虾在水草间穿梭。按发烧级玩家的做法,这一缸水草还应该不停检测水质、加液肥、用更高级的灯具,他也觉得没必要。就跟对博物的爱好一样——达到一个适当的程度:自己高兴,也能让别人舒服,就挺好。

    

     图片by 插画师@貓爾德蜀黍様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 文章节选自《三联生活周刊》总第868期,版权归本刊所有,请勿转载,侵权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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