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焦》,焦点是“你”是“我”
2016/2/29 三联生活周刊

     在今天这样的时代,由一篇曾获“普利策新闻奖”的真实事件改编的《聚焦》,拿下了本届奥斯卡的最佳影片和最佳原创剧本两个奖项,鼓舞的不仅仅是电影人。更多感到欣慰和快乐的是媒体从业者,以及直到今日,依然相信新闻价值的人们。

    

     “贫穷的,缺少父亲的,渴望得到神父注意的孩子。”那个已经成为父亲的受害者说,“那时我被神父选中,而我自己以为是被上帝选中。”他用警戒的眼神面无表情的盯着记者。在这部以真实的“天主教包庇神父猥亵男童”世纪大案为蓝本的电影当中,所有的宏大,都化成了魔鬼一样的细节。《波士顿环球报》编辑部里,阴蓝色的冷调日光灯,杂乱中人人自顾自忙碌的办公室,电脑上一瞥911的新闻。镜头一转,雅致的出版商办公室,红衣主教的华美沙发,名律师背后无敌的波士顿全城美景。三四句以内就刀光剑影完毕的对话,逼得观众无法错过任何一个片段。

     好莱坞已经多久没有以新闻记者为主角了?这两年大热的美剧《新闻编辑部》,把观众重新拉到了对新闻职业的关注中。大银幕为何会拾起一个在互联网时代中简直快成为“弃儿”的行业?作为身处此地的人,我以为“电影就是电影”,抱着“逃离两个小时”心态观看,没想到影片一开场就让我坠入日常。“聚焦”这个深度报道小组成立良久了,却面临新任主编的疑问。电影里的故事发生是2002年。互联网在世纪之交,已经把波士顿本地的老报纸挤压的喘不过气,“成本?人力?影响力?”空降而来的主编,扔给老记者们的,是至今我们作为纸媒记者,都在不断被诘问的紧箍咒。“为什么人们会认为记者是不可或缺的?”聚焦小组突然要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其他人唯恐躲之不及的问题。

    

     电影《聚焦》剧照

     挽着袖子坐在手下桌角上的聚焦小组领导Robby已经人到中年。电影里他似乎是主线,但戏份又并不比他的手下更重。我花了好大力气才认出他演过老版《蝙蝠侠》,也是《鸟人》男主。他太真实了。每一次大家的“可以”都被他推翻,变成了“不行”。起初他面对陌生的上级必须隐忍和试探,接到无比棘手任务的时候,他又像一支铸铁长矛一般,不折不弯。那种钢铁一般的意志,一直贯穿到最后。他要面对的更多是自己的内心,“那些多年前就投来的求助信去了哪?哪些希望寻求帮助的信息到底是怎么消失的?”

     Robby没有动过容,没有审判过任何人,哪怕站在让他滚出自己家的多年老友面前。我喜欢他所有的表现,律师企图以“高尔夫球”和他套近乎,校友们一而再给他劝告,甚至以最不能抗拒的“你是我们本地的骄傲”来软化他,他无疑是波士顿精英圈里的一员。然而他毫不留情的“背叛”精英们的“主流价值观”,似乎从来就没有认可过那个虚假浮华的阶层。他的手下们已经动摇到无法参加宗教活动,他还要继续参加慈善酒会,不带寒暄、没有客气的寻找线索。发现自己当年的同学可能是受害者,两个人多年不见,对方一来就炫耀自己的成功与家庭时,他单刀直入,一句话就让对方从逞强里惊醒,当场把一个中产阶级中年男人的“幸福”撕的粉碎。

    

     电影《聚焦》剧照

     男记者Mike是我最熟悉的那种同事。他坐在任何一个人面前都像个局促的小学生。脖子缩在领子里,两手插在腿缝中。然而他的“天真的”韧劲儿却最让对方痛苦。这个出演过绿巨人的硬汉,在片场让原型记者说一句台词,自己跟着念一句,居然把自己从皮肤到发型是最熟悉的调查记者的样子,据说演员们都是跟着自己的原型记者说的台词。

     他,似乎一年到头就那么一件厚重的皮夹克可穿,无论雨雪,永远耷拉着肩膀背着个沉重到不行的大包,看起来没时间修理胡茬,婚姻不怎么幸福被赶去了汽车旅馆,常赶稿途中饿得半死。总是在他刚喝了几口啤酒,观众也替他喘口气的时候,压力和任务又来了。但他的眼神却是所有人中最柔和的,在受害者面前,他比女记者更加情绪外露。面对上司和采访对象的双重逼迫他没有气馁过,向上司不断提交进度又被否定,另一边要说服最难搞的亚美尼亚裔律师。在多次交手之后,老律师终于谈到了自己,“身在异乡为异客”的感慨中,他对Mike说,一个孩子的成功是村庄造就的,也是村庄毁灭的。和记者一样,律师面对的也是公众利益。电影中受害者们的形象和经历是碎片化的,并不试图把故事讲完,犹如每一个记者和律师面对罪恶时一样:一切已然发生,只能选择面对。剧本得到奥斯卡奖,编剧也是本片导演,汤姆麦卡锡说“感谢那些记者和曾经的受害人,他们的故事是我们电影的灵感来源。”他也曾凭借《飞屋环游记》提名该奖。

    

     电影《聚焦》剧照

     Mike不是一个乐观的人,总让人捏把汗。他每五分钟就要郁闷一次,有时候是被保安刁难,有时是被同行呛声,但真正虐他和聚焦小组的,是深不见底的苦难。“70个犯罪故事”并没有在电影中展开。这是部关于罪案调查的电影,却没有呈现任何罪恶的细节。记者们也并不是英雄主义的,任何能引起联想的暗示和符号都被淡化了。没有戏剧性,没有光环,没有转折,没有危险,没有抗争,只有承受质疑、压力、自我强迫和不忍细问却还得深挖的痛苦。据说原型记者已经努力想要忘记这些采访故事,然而在电影拍摄过程中却不断又一次挖掘出来,记者的“健忘症”只能痊愈。Mike没有“嗜血”的残忍,也没有救世主的“大义”,但他没有动摇过。他的纯粹和善,就隐藏在那些谁也看不到的努力背后。我尚未看过如此真实反应记者职业的影视作品。

     即使是一个新闻从业者,我也佩服编剧的做法,“冰淇淋融化了我还没有来得及吃”、“母亲甚至端出了曲奇饼干招待神父”,不需要描摹,这些旁敲侧击式的细节如此真实,真实的让人毛骨悚然。Mike和女记者Sacha承受着来自不同受害者倾诉的故事,他们仿佛有一个黑洞一样吸纳着一切。这部电影里几乎没有出现犯罪的“神父”,只有女记者Sacha在不懈奔走中,冷不丁遇到了一个猥亵过男童的老神父,对方面容慈善、眼神清澈,不仅当面坦诚自己“当年胡闹”,还直言自己并没因此得到什么快乐。这个标准模范神父的形象,和观众期待、想象中的罪恶形象实在太不相符了。没有大反派,那么强权呢?更多的表现成一种人人心知肚明的潜规则,强权本身也并没有出现。记者们经常是打着王八拳,和让人憋闷的空气斗智斗勇。不得不被各种言论和势力轮番告知,宗教的奥义,对波士顿的作用和几百年里的积极影响,特别是在“911事件”中教会安抚了百姓以后。对于大部分肯定宗教的说法,记者们都没有去辩论过,电影也好,新闻也罢,意不在此。

     终于也是唯一一次Mike的爆发,是在办公室为了有可能被抢先了新闻。看起来编辑部对于报道的方向是明确的,然而聚焦四人小组的内心却有更深的纠结。夜里Mike只身一人来找女同事倾诉,在公寓外面的楼梯上喝着啤酒。这一幕“抱团取暖”估计所有同行都感同身受。记者们经常被辅以英雄主义的光环,而有些感受不足以对外人道。男记者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曾跟着祖母前往天主教堂,也曾经坚信“自己还会回来”。女记者已经难受的不再陪奶奶去教堂。后来稿子刊出,她看着奶奶用放大镜颤抖的看稿,而自己却不忍心,赶紧背过脸去。这些镜头才是记者斗争的对象,很难说他们要具体与谁对抗,但真正承受折磨的是自己的内心。

     新闻,从来不是手机上自动推送给你的“热点”。那些背后的付出是冗长、繁重、琐碎甚至无奈的。在新主编Marty看来,记者真正要做的不是爆料,而是建立对红衣主教的证据链,用重大事实,挑战的是整个“系统”。一开始所有人都告诫他这就是“宣战”,而且暗中议论他的犹太裔身份。那种看起来正确、华美、主流的“嗡嗡”之音,比任何邪恶黑暗势力,在影片中更需要“聚焦”小组的对抗。不仅是新闻行业感同身受,这是每个人都能随时随地领会的社会“无形天花板”。

    

    电影《聚焦》剧照

     但他用最简单的方法保护了自己的手下,抵制了外界的渗透。针对某一个神父某一则猥亵案的报道是毫无影响力的,Marty是“外来者”,却有本质上对新闻价值的认同和判断。我找到了“教会多年放任神父性侵行为”那篇报道的原文。吉欧根神父从1984年开始就已经被波士顿红衣主教最高负责人伯纳德?劳知晓有性侵男童的行径,却在三任红衣主教、众多教堂主教的包庇下,持续犯罪长达34年之久。而稿子刊出的2002年,无论是美国还是中国,记者们还需要在浩如烟海的故纸堆中寻找关键信息,用电脑实行网络检索的时代尚未来临,事实就等待在那些灰尘、厚重、忘记昼夜的角落里。关键的信息居然在公开发行的神职人员名录上,只是从来无人问津。

     连同聚焦的记者们本身也是第一次正视这些眼皮底下的罪恶。Robby被老友赶出家门,又被追上,他没有激动的大吼大叫,或以正义之名要挟对方,恰恰相反,他第一次流露了自责,“我当时在做些什么?”没有答案。作为根深蒂固的本地人,他一向以“教练”的姿态带领记者,一直到最后稿子即将刊登,Robby都没有给任何人灌过鸡汤。稿子刊登后,Robby来到编辑部先发现一片寂静,他有些疑惑,听说所有人都去“聚焦”小组办公室接电话了,他才一颗心落在肚里。Marty在片尾终于说出了“有时我们忘记了一直在黑暗里蹒跚,直到一道光的出现竟让我们不满。”这样主旨意义的台词,但我还是喜欢Robby长矛一样刺穿一切的行动派,有这样的“教练”,才有这样的属下,才能实现这样的报道,才能实现“记者这一职业存在的价值”。

     电影里没有一点情绪渲染。受害者的口述和哭泣居然发生在风景如画游人如织的花园里,Robby凌晨凝视着印厂的卡车驶出仓库,最后对主编Marty报告时,Robby刻意把汇报罪案的后续报告留给下属来讲,那个静默又自豪的侧脸和二朗腿让我想起了自己的领导,忍不住叫绝。老律师第一个拿到稿件后就起身走掉了,我和Mike一样,忍不住从玻璃门外向里探看,我以为编剧导演终于要给我们一个情绪的爆发点了,比如让老律师背着人嚎啕大哭一类的。准备好纸巾的我,和Mike,没想到玻璃门里面坐着的,是三个玩着玩具一言不发的幼儿——老律师侧身而入悄声说,“他们都是受害人。”

     谢谢这部电影,让我,以及所有同行们,再次“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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