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候志|红莲白藕青荷叶
2016/8/19 三联生活周刊

    

     我来自水乡,那里遍地都是水生植物,最常见的当然是荷花。

     小时候,我家老屋前有一片很大的水塘,里边种满了荷花,一到夏天,袅袅婷婷,朵朵清丽得跟神仙似的。后来,我回到城里读书,住在鹅羊池边上,那里也有一池子荷花,在少女时代的无数个夏夜里,我在那池子边发过呆,沉思过,也约会过男朋友。记忆之中,他站在水边抽烟,替我拂开额前的几绺碎发,清新的荷叶香气漫天扑打下来,冲淡了周遭暧昧浑浊的喧嚣。那时,鹅羊池的夜晚还有星星,一粒一粒饱饱满满地端坐在那一小方敞开着的天空里,我们拥抱和亲吻,月光雪白,照在他单薄的眼帘上,像照着一口亟待发掘的深井。

     许多年里,我一直忘不掉薄暮之下,鹅羊池的那些荷叶上升起的烟,在晚风里微茫。入夜后,它们还会变成幽蓝色,仿佛有一个个小型的魔怪从荷塘里偷偷溜了出来。

     走过盛大的青葱岁月之后,我曾去到无数的城市,比如北京上海广州深圳杭州,记忆里,在杭州西溪湿地的洪园,也见过很多的荷花,还有梭鱼草和再力花相伴,雨久花科的梭鱼草和竹芋科的再力花,都是紫色的花朵,与粉白的荷花相衬,虽远远不及荷花端方貌美,也还算别致。印象中,我去洪园的时候特别不赶巧,当时池塘边同时还堆着一些亟待清理的废弃物,乱糟糟的,让人顿时失去了赏花的好心情。其实现在再回头去看,早已能够宽宥,因为那也许就是所谓生活的美啊,尽管披着脏兮兮的旧外套,但美与磨难,原本不就是生活中骨肉难离的双重本色么?

    

     然而,无论别处的荷花曾给过我怎样的机缘,我仍觉得,没有任何一个地方的荷花,像我小时候在故乡见到的那样野性和纯粹,在那一望无际的自然水域之上,它们的每一场盛开,都像穿越一个乱世。因为在水面过于浩荡,视野过于宏大,很难吸引人类的注意力的情况下,它们只好用力地挤过暗黑紧窄的通道,盛放成硕大的美人面,仿佛高潮时刻的模样。而后,再黯然,凋落,长成莲蓬,结成湖藕,它的生命,就像一段被点燃,被升空,然后被引爆的轮回。是的,万千花木,从发芽到凋零,程序单一,却唯有荷花,必须得一次又一次经过的繁复的程序,再一次又一次地被重新降生到这个世界。

     或许是因经历太过复杂,因而在整个植物的宇宙里,也不会有什么植物,比荷花拥有更多的别名:莲花、芙蕖、芬陀利花、水芝、水芸、水目、泽芝、水华、菡萏、水中芙蓉、水宫仙子、君子花、静客、翠钱、红衣、宫莲、佛座须等等,数十个别名之中,我尤喜“菡萏”和“溪客”这两个。前者娇嫩,后者超脱,譬如《说文解字》里有解释:“未发为菡萏,已发为芙蓉。”芙蓉就是“敷布容艳之意”,所以大才子司马相如把他的妻子卓文君比作“出水芙蓉”。

    

     除了别名多得人神共愤,与荷花有关的带草字头的字也多:它的地下根状茎叫“藕”,又叫“蔤”;藕鞭又名“蒻”。植株出水之后叫“芰荷”;叶柄叫“茄”;叶片叫“葭”,又写作“蕸”。未开的花苞叫“菡萏”,已开的花叫“芙蕖”。结的种子叫“莲”,又叫“菂”;莲子心又叫“薏”。甚至还有一种与荷花其实并不完全同属的睡莲科植物——“鬼莲”,就是“芡”的学名。在北京,据说只要是和圆明园水系相通的,都能长出鬼莲,它的的种子富含淀粉,人们常说的“勾芡”这个词,也是从它身上衍生而来。

     而身为佛家“五树六花”之一,佛祖释迦牟尼一生的许多时刻也都与荷有关,这使得它简直算得上是植物里边最慈悲的花了,仿佛能长在任何一家寺院里,以博大的胸怀接纳所有的信徒,不管他们曾经历过什么,荷花都能把他们的过去擦拭得一干二净。拥抱他们,洗涤他们,让他们重生。所有的小偷,骗子,杀手,全世界的背德者,都在荷花面前忏悔,通通哭得像个好人。

     这让我想起以前读过的《太平广记》,里边写了一个锁骨菩萨:“昔,延州有妇人,白皙,颇有姿貌,年可二十四五,孤行城市,年少之子,悉与之游,狎昵荐枕,一无所却。数年而殁,州人莫不悲惜,共醵丧具,为之葬焉。以其无家,瘗于道左。唐大历中,忽有胡僧自西域来,见墓,遂趺坐,具敬礼焚香,围绕赞叹数日。人见谓曰:‘此一淫纵女子,人尽夫也,以其无属,故瘗于此,和尚何敬耶?’僧曰:‘非檀越所知,斯乃大圣,慈悲喜舍,世俗之欲,无不徇焉。此即锁骨菩萨,顺缘已尽,圣者云耳。不信,即启以验之。’众人即开墓,视遍身之骨,钩结皆如锁状,果如僧言。州人异之,为设大斋,起塔焉。”

    

     我觉得荷花,便是锁骨菩萨一样的花,能以一己之肉身和美色渡天下人,这是多大的功德啊。它的莲藕能果腹,花叶藕节根茎乃至种子,又无不可入药疗人。那么,还能有什么植物,拥有这样的格局和品性?

     大概是彻底洞悉了荷花的好,古人也多喜爱它。江南自古有风俗:荷花作为夏天的花神,每年的阴历六月二十四,是它的生日。而荷花开放之前的阴历五月,也有一个花容月貌的节气,即二十四节气的第九个节气——芒种,所谓“春争日,夏争时”,说起来,芒种原本不过是一场黍稷稼穡物候的节令,但却因为曹雪芹,沾染上了一场欲罢不休的花事,因而也濡染了一层浓郁的诗意。

     《红楼梦》二十七回里边写:“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 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然闺中更兴这件风俗,大观园女孩子们早早起来,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颗树上,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满园里绣带飘飘,花枝招展,更兼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一时也道不尽……”

     可见,“饯花神”乃是芒种日的盛事,比之春分时候的“花朝节”,“饯”更有一种旖旎的伤感。闺中儿女惜春暮,闲梦唐时薰风,宋时明月下,芭蕉庭院,海棠亭畔,长安城处处荡漾着饯别花神的气息。女人们春衫薄凉,绛纱轻裳,聚在花下,用绣线彩带妆点花树,风自来去,花瓣绣带随风飘摇曼卷,生生绘出了一个繁华的锦绣世界。

     红楼里,姣花照水的黛玉生在二月十二,所谓传统花朝节,曹雪芹是意将她点为百花主人,集万千宠爱,是大观园中的花之魂。而黛玉葬花就是在芒种饯花日,一厢是金陵十二钗热热闹闹饯花神,一厢是黛玉独向一隅花树下荷锄葬落花:“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于是应了开篇那句“万艳同杯,千红一窟”。

     所以,从“花朝”开始,借“饯花”为终,这是曹雪芹的用心。那其实,跳开来看,既然“饯花”为终,当然是暗指芒种过后,天地之间便是一川烟草,满城风絮的梅雨时节了。而就是这么一个细雨潇潇的时节里,唯有荷花,凛冽地登了场。

    

     张大千 荷韵图

     我尤其喜爱荷花的这份凛然,在最惆怅的季节里,哪怕天地间都是溽暑,都是淫雨,它也敢径直地踏入其中,坦然地开合,一步一步长成,再由花而莲蓬,由莲蓬而藕节,由藕节而莲叶,哪管世间有没有太阳,有没有月亮,有没有方向,只要己身足够悲悯,足够馥郁,足够盛大,足够蓬勃,便可端坐水中央,成为三教共赏的恩物。难怪全真教祖师王重阳会写它:“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红莲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是一家。”

     饶是如此,然而以前,我竟觉得荷花是一种太过普通的花,虽然美,虽然千百年来被人歌颂,却反倒落了俗,古人那些“出淤泥而不染”之类的吟诵,也更是不屑提之。等到最后,才发现要是再不写,荷花都快谢了,这一季,它的生命正在争分夺秒地进入流逝当中,也只有在此刻,我与它才同时蹚入了同一条河流。其实谁不是这样呢?不到某个紧要的关头,意识不到什么最珍贵。是越临近别离,才爱得越深。

     我终于觉得,这个世界上不识荷花之好的人,应该也不懂得什么是悲悯吧?就像不能理解荷花为什么要生长在那面空空荡荡、寂寥无人的水上,任底下水流隐隐约约,任夕阳余晖拂照花尖,且兀自开,兀自落。它大概是有点儿像一个看透了红尘的僧侣,行过乱世,归于迷津,而辽阔无涯的水域,就是它的桫椤。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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