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樹有花高堂樂,硯田無稅子孫耕
2016/2/27 今天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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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不是這家人自己寫的,那就肯定是一幅很老的對聯。即使是從古書上抄來的,這家寫字人的眼界也不低。瞧見那字沒有?別看小院貧寒,說不定就是藏龍臥虎之地。”

     ——藍藍《隨筆四篇》,刊登於《今天》2008年第二期夏季號 總第81期

     ▎隨筆四篇(上)

     推子死了

     父母回山東台大沙埠村省親,半個月後回到家時告訴我:推子死了。

     推子臨死前躺在病床上,看她67歲的老姐姐說:“姐啊,我死了誰給妳洗衣裳?誰和妳作伴兒啊?”

     推子是我姥姥家的鄰居,比我媽大一歲。打我記事起,就知道村裏所有的人都叫她“傻推子”。我媽告訴我,1944年,日本鬼子臨投降時在膠東台一帶有過一次轟炸,一枚炸彈落在了推子家的囪上,掀翻了屋頂。剛三歲的推子從此就傻了。

     小時候,總看見推子站在門口,嘿嘿傻笑,看到誰家媳婦有事兒忙,就把孩子接過來抱,在懷裏小心地顛啊顛啊,口齒不清地哄孩子玩兒。推子力氣大,就有人把她當牲口呼來喚去使,有點力氣活就站在她家門口大聲喊:“彪(膠東俗語,傻的意思)推子!快來!”推子就樂呵呵地跑去幫忙。連我小小年紀也會指使她:“推子,我命令妳過來跟我玩!”她就趕快跑過來。我不明白的是,姥姥聽到了就會我一頓,說:“沒良心的小玩意兒,誰都敢欺負推子!”

     推子長得黑,粗壯,穿的衣裳都是舊的。我喜歡看她那雙大眼睛,睫毛很長,不論看到誰都會笑嘻嘻的,要是有男的和她說話,她就會羞澀地低下頭。這種神態到她五十多歲時一直如此。村裏人經常跟她說:“推子,給妳介紹個對象吧?”她惱了,知道別人取笑她,說:“俺才不要!”——是啊,一個傻子,誰會娶她?

     我從兩歲起,總是跟推子玩兒。她陪我堆沙子,陪我捉螞蚱。還有一次她帶我走了很遠,穿過村邊的樹林子,跑到南山腳下的桑樹林中給我摘桑椹,還摘了幾個蠶繭,那時我第一次知道蠶繭什麽樣子。我們還經常去掰青苞米,采烏梅吃,弄得嘴上臉上黑乎乎的。外村的人問我姥姥:“那麽一個傻子,妳把孩子交給她,放心嗎?萬一把孩子弄丟了、出什麽事兒了怎麽辦?”

     我姥姥淡淡地說:“沒事兒,我願意。”好像推子比誰都聰明,叫人放心。

     村裏有什麽事情,大家爭來爭去,最後,有人說:推子也看見了!就都跑去問推子,因爲推子不會撒謊,事情就有了結果。

     推子能幹是出了名的。她一個傻子,膽小怕事,幹活賣死力,打豬草,割麥子,憨厚老實,比一個男勞力還強。

     五年前我回老家,帶我的孿生女兒。推子在街門口看見了,老遠就笑得睜不開眼,伸手就把孩子抱了起來。見她樂顛顛的樣子,我恍惚又看到了年輕時的她,抱我在村裏到處轉悠。一轉眼的工夫,推子老了,有了白頭發,有了皺紋。

     推子怎麽會老呢?這樣一個缺心眼兒的人,一不留神難道也會和我們大家一樣,在時光中漸漸老了?——閉上眼睛,推子還是當初的模樣,二十多歲,留濃密的齊耳短發,傻乎乎地朝人笑。

     雖然我離開台很多年,上大學、調工作,經曆了很多人和事,但不知爲什麽,我單單會經常想起她,每次老家來人我都會問:“推子怎麽樣了?”

     我的父母這次回山東探親,回來告訴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推子死了。說這話的時候,兩位老人不勝希噓哀傷,似乎死的不是一個傻子,而是我們家裏的一個親戚。

     膠東很早就實行了火葬,村裏有人去世,都把骨灰供到了村外特意建的靈堂中。但不知爲什麽,推子的兩個侄子把她的骨灰抱到村邊裏夾河的大橋上,一揚手撒進了滾滾河水中。這個舉動讓村裏人議論紛紛,說什麽的都有。有的說:一個傻子嘛。言外之意就是誰會把她當一個正常人來尊重?有的說:真是的!感慨不已的樣子。有的說:挺好,這條河不遠就流進大海裏,骨灰撒了,推子就跟周總理一樣。

     早在十年前我曾在一篇文章裏專門寫過推子,我小姨回家念給推子聽,推子又驚又喜,有點不相信地憨憨笑了。這次,我父親叮囑我:“妳寫過很多人,很多大人物、大名人。但是,妳一定要寫寫推子。妳知道推子死了全村人都說什麽?——一個好人死了!”

     推子死了。這個世界上還剩下一個苦命人,她爲了照顧這個被別人視爲累贅的傻妹妹,擔心她受人欺負,立誓一輩子不結婚嫁人。她就是推子的老姐姐。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推子活的時候,有一個幾乎沒人知曉的名字:呂家推;山東台市西郊大沙埠村人。

     民間高人

     老父親小時候讀過私塾,記性好得驚人,讀過的古書能隨口大致不差地複述下來。我們家三個孩子,不識字的時候就已經聽他講完了《西遊記》《水浒傳》。

     “話說天下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父親端起一杯茶,慢悠悠地開講。這幅情景牢牢地印在腦海中,再也不會忘記。

     每逢過年,父親最大的樂事就是寫春聯。

     春聯,在我們那地方俗語叫“對子”。對子寫得好不好,能看出寫家的水平。

     據我父親講,他小的時候,雖然是窮鄉僻壤,但讀過書的人一定要在臘月二十七那天把寫好的對子貼到大門框上。街坊鄰居四處轉悠,看看東家,看看西鄰,肚子裏有點墨水的人都會指指點點,評價誰家的對子寫得好。倘若大家一致叫好,那家人就樂顛顛地端出花生竈糖,請鄰居們嘗一嘗。

     也有不服氣的,回到家裏,重新寫。但不能把原先貼好的揭下來,那樣就不吉利了。寫好的對子放在一邊收好,等來年再比試。所以,寫對聯在從前的農村“知識分子”中是一等的大事,文化人都願意借此機會“顯示”一下自己的才華。即使在文革期間,很多對聯無非是“龍騰虎躍生産蒸蒸日上 莺歌燕舞形勢一片大好”,也有那手癢的人做一點曲裏拐彎的文字技巧,擬幾幅對仗整齊、別開生面的春聯。

     打我記事起,家裏每年的對聯都是父親寫的。院門、家門、廚房門,都要貼。每年寫的都不一樣。如果寫出滿意的對聯,父親就比較得意。他的得意一般人看不出來,不笑,也不吭聲,大門敞開,一副棋子拿在手裏啪啪作響,鄰居老棋友就來了。沒進門擡頭看到對聯,退後幾步——呵!叫聲好。定睛再看,又叫聲好!父親一臉無所謂的樣子,說:——來來來,殺一盤!只有我母親知道,他心裏高興呢。

     這些年城市裏貼春聯的人慢慢少,自己寫春聯的就更少了。大街小巷、書店書攤上成堆的春聯都是印刷廠印的,也有商家、銀行趁此機會做廣告,免費。你想,有幾個現代人再去自己寫春聯啊?

     父親搖頭,說:那些對子,庸俗。都一樣,沒意思。

     鋪開紅紙,照樣自己寫。于是我家門前經常會有人停住腳步,站在那裏看上一會兒,點頭,嘴裏說:好對子!這聲音父親就是關門也能聽得到。

     前年春節我回家過年,父親忽然對我說:想不想跟我出去看看?

     看什麽?——父親和我騎自行車,出了城,朝東走了大約十幾裏地,到了一個村莊。下車,慢慢推自行車走。父親說:“民間有高人啊,這個村就有。我去年到這兒來過,有一家對聯寫得絕了,雖然是抄舊聯,但選得好,字也漂亮!——庭有余香謝蘭鄭草燕桂樹,家無別況唐詩晉字漢文章。這家有讀書人,有大學問。”

     ……村裏大多數房子是舊的,矮牆都是土壘的,很多人家院子裏拴羊,跑狗,但家家戶戶對聯貼得紅的。轉了幾個彎,父親說:——就是這兒!

     擡頭一看,這家人似乎比較窮,院門、門框都又破又舊,裏面冷清得很。但門框上一副頗見內功的對聯一下子把我震住了。

     上聯是:柳影入池魚上樹;下聯是:槐蔭擋道馬登枝。橫批:徐徐清風

     魚不可能上樹,馬也不可能登上枝頭,但這對聯有了一池清水,有了一路槐蔭,異想天開的事情就成爲可能——絕好對聯!

     父親站在門口喊了幾聲,沒有動靜。“或許走親戚去了?”——父親猜測道。向院裏的堂屋張望,門上貼一幅對聯:荊樹有花高堂樂,硯田無稅子孫耕——好一個硯田無稅!

     等了一會不見人回來,我和父親只好打道回府。

     “如果不是這家人自己寫的,那就肯定是一幅很老的對聯。即使是從古書上抄來的,這家寫字人的眼界也不低。瞧見那字沒有?別看小院貧寒,說不定就是藏龍臥虎之地。”

     我點頭稱是,並幽幽地歎了口氣。

     作者:藍藍,原名胡蘭蘭,祖籍河南郏縣,1967年生于山東煙台,詩人。著有詩集《含笑終生》、《情歌》、《內心生活》、《睡夢睡夢》,散文集《人間情書》、《滴水的書卷》、《飄散的書頁》、《夜有一張臉》,隨筆集《我是另一個人》,童話集《藍藍的童話》,長篇童話《夢想城》等。

     題圖:Apricot trees in blossom,Martiros Saryan 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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