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著不在意,學著全為忘記
2016/2/28 今天文学

     編者按:《今天》2015年冬季號已經面世。收錄談波、趙志明、朱慶和及曹寇四位作家的小說集,“今天評論”、“《今天》香港國際詩歌之夜特輯”等欄目內容。“今天文學”將陸續與大家分享新刊文章,敬請關注。

     ▎老王和小王

     老王單位效益不好,月工資才三百來塊。老王老婆單位更不行,放長假一年多了,半個子兒也沒有。朋友曾介紹一個站櫃臺的活兒,收入算可以,只是她受不了老闆的流裡流氣,用話撩撥不夠,還動手動腳。老王老婆又不是那種人,很快便幹不下去了。後來又托親戚找了個活兒,高層公寓開電梯,早出晚歸,一百來塊,加上老王的三百來塊,兩口子開不到五百,養活個上小學的孩子,緊巴巴的,時不時得去兩頭老的那邊蹭。

     可是蹭能蹭多少?省能省多少?兩頭老的又都不是有的。得想辦法掙錢才行!兩口子思量來思量去,一致認為,已經到了必須幹點什麼的時候。

     可是具體做什麼呢?

     跳槽需要專長;對縫需要門路;包櫃檯需要資金;而開公司既需要專長又需要門路和資金。這些條件老王都不具備,只能老老實實在擦車烤羊肉串——擺地攤裡挑選就是了。

     但選來選去選了半天,都讓老王一一否定了。

     老王老婆火了,“你到底想幹什麼?當國家主席還是當市長?”

     老王這才亮出心理話:

     “買輛摩托吧,業餘時間載客,本錢小來錢快,掙一個是一個。”

     老王老婆望著老王,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買摩托車的念頭老王幾年前就有了。那時侯還沒有載客這行當。看到別人騎著摩托兜風,從小愛玩自行車的老王真是羡慕死了。有一回,他喝了點酒,壯著膽子跟老婆透了點風,說想買輛摩托,當即招來老婆一頓臭駡,劈雷閃電般給鎮回去了。那時家裡剛剛有了點積蓄,後來搬新房子,添置家什,正好用上了。老婆想起買車的事,就又把他罵了一頓,並且自誇自己治家有方。

     現在老婆聽老王又提起買摩托,不由一陣酸楚。她激動地想,若有一天家裡有錢了,一定買輛挺好挺貴的摩托送給老王玩。就是玩,不幹別的。老王老婆激動的時候會產生好多討好老王的想法,但過後很快忘得無影無蹤。

     老王見老婆默不作聲,便沉不住了,提醒她注意,鄰居老孫和小李子摩托車載客,不都挺來錢的嗎?小李子的老婆還買了全套的金首飾呢!

     老王老婆說,“咱不能跟小李子比,他爸爸在加油站幹,油錢省多少?”

     老王眼睛一亮,細細給老婆算開了賬。算得結果是,拋去了油錢、養路費——甚至罰款,還是大有賺頭的。就是吃點苦唄!

     老婆說,“那好,買車我同意,要錢我沒有。”

     老王嘿嘿一笑。

     “暖瓶裡的存摺……”

     老王老婆差點沒一個高蹦到老王頭上。

     “你彪了沒?腦子長蟲了你?家裡沒倆錢怎行?誰家沒倆錢應急——”她大發作了一通,最終還是答應拿一千五,其餘的叫他向他老爸借。

     老王終於擁有一輛摩托車了。花了兩千出頭。雖然是輛二手貨,但機關不錯,輪胎磨損也不大,老王十分滿意。從此,他便幹上了摩托載客。每天上班之前,下班之後,他都出車。休息日出全天。一個月下來,賺了三百多塊。老王高興,老婆高興,孩子這個小人精,通大人心事,也跟著高興。老王的爸爸,已經退休的老老王寬下了心,連說借給兒子的錢不急著還。老王卻說,這不過剛開個頭,沒經驗,以後只多不少。

     老王用油得自己買,他不能像鄰居小李子開著車溜客,一般都去汽車站等客。汽車站總停有許多摩托。有的還突突響著,表示隨時可以動身。每有一輛公共汽車開來,眾多摩托便一擁而上。因為堵了乘客的路,常招來惡毒的咒駡。這天晚上,老王又來到車站。他左拐右轉,找個縫隙停下。

     有個相識發現了,跟他打招呼,“今天怎麼樣?”

     老王笑呵呵回答,“剛出來,一趟不趟。”

     “哥們還行,哥們——”他還要吹,碰巧來了個客,便喜滋滋地載著走了。

     老王把車往前提提,滅了火,跨在車上邊兩眼左右搜尋,以期不聲不響地把客“吸”過來。這是他搶客的招法,既有效又不得罪人。

     很快有個客的目光跟他接上。那人越過兩輛摩托,迅速朝他走來。老王相信自己的判斷沒錯,便一下子踹著了火。

     客來到他跟前,卻沒上車。他問老王:

     “雙檯子敢不敢去?”

     雙檯子在郊區,要走一條沒有路燈的公路。

     “給錢就敢,”老王隨口回答,不由地端量了端量來人:一個瘦瘦的二十幾歲的小夥子,中等個兒,穿牛仔套裝,蹬雙黑色運動鞋。人站得筆直沉穩,又顯得輕飄飄的。

     小夥子一咧嘴,露出兩顆虎牙,說,“我看一眼,就知道你朋友是個有膽的。”

     “你看這樣好不好?”他繼續說,“現在是八點——你不用看表,錯不了——我出一大張,包到九點,最晚不超過九點半,雙檯子一個來回,你看好不好?”

     一大張就是一百元呀,這等好事可不多見。老王看看小夥子,像是在問,你說錯了沒有?

     小夥子平靜地回望老王。

     老王掉開目光。

     小夥子通情達理地說:

     “考慮考慮吧,覺得合適就幹,不合適就算。”

     老王轉過來。小夥子掏出三五煙,觸觸老王的胳膊。

     老王致謝,“剛掐,剛掐。”

     小夥子把煙塞回煙盒,一咧嘴,“我一般不抽煙。”

     咧嘴是小夥子說話之前的習慣動作,像笑,但不是笑。

     老王終於下了決心。

     “行,先把錢交了。”他說。

     小夥子立即變戲法似地遞上一張百元大票。

     老王借著路燈照照,很不好意思地裝進了衣兜。

     摩托車很快駛出了市區,在還算明亮的月光下,有節制地奔馳著。

     約莫跑了一半的路程,小夥子叫停。

     “吃點東西,”他說。

     摩托車停在路旁的一個小賣鋪前。

     小賣鋪是一戶農戶。臨路的山牆了個櫥窗,象徵性地擺了點滿煙酒糖果。窗頂上,紅油寫了四個大字:小康商店。小夥子要了一聽啤酒,一聽飲料,一個罐頭,兩根腸,坐在路邊的石頭上吃。小鋪的主人送出來兩個馬紮子。他是個腦門子錚亮的那種禿子,腿還有點瘸。

     “趕路呀?”他陪著笑,磨蹭著不走開。

     小夥子朝他揮揮手,“謝了。”

     他大概想嘮點什麼,見小夥子不太熱情,朝老王乾笑笑,一瘸一拐地回去了。

     老王已吃過飯,但客氣不過小夥子,只好喝那飲料。

     小夥子捏著那聽啤酒說,“我喝不多酒,半聽就足了。”

     老王稀罕地說,“不喝酒不抽煙,像你這樣的年輕人可不多見啊!”

     小夥子“啪”地給自己一個嘴巴,就手從臉上捏下只死蚊子,彈到地上。

     “酒量大小是天生的,”他說,“有些人,像我吧,怎麼練也不行。天天出入賓館酒樓,跳舞唱歌搓麻泡妞都不在話下,就喝酒不行。”

     “那些妞兒呀——”小夥子嗓音變細,女人般嗲聲嗲氣起來,“‘幹了這一杯麼’”他低下去頭,左右搖晃,“慚愧,慚愧,我為自己感到慚愧——”

     老王放下用料,陪著乾笑了兩聲。

     小夥子突然抬起頭,臉紅紅的,問:

     “朋友,你的車把把一腳著吧?”

     “基本上,”老王不明白他的用意,疑問道:“怎麼?”

     小夥子沒回答,塞進嘴一塊罐頭,反手把筷子扔進了路邊的草裡,站起來,一腳把那半聽啤酒踢飛。

     “走人!”

     雙檯子就在前邊不遠了。

     摩托車在公路上跑了一段後,叉上了一條窄窄的泥道。

     “停!”小夥子在後面說。他要在這裡等個人。

     這一段泥道緊貼著一個小花園,花園前面是一座新建的歌舞酒樓,而酒樓門前的公路就是他們原先跑的公路。花園是屬於在酒樓的。很顯然,他們繞到了酒樓的後面。

     泥道的另一邊,是一塊一塊連成一大片的菜地。幾戶相隔較遠的燈光點綴其中。

     小夥子和老王面對面坐在草地上。月亮比剛才更加明亮了。

     小夥子指著酒樓說,“轉移到農村來了,僻靜,安全,一切為顧客著想,玩起來百病不犯。”

     老王當然知道他在說什麼,“那些姑娘可也真想得開呀!”

     小夥子雙手一攤,“當然了,吃了,拿了,又舒服了。我要是個女的我也幹!”

     老王忍不住似地一笑,“才幾年工夫,變化這麼大!從汗毛到內臟全變了。都是讓錢鬧的呀!”

     “說得太好了,朋友!”小夥子一隻手攥成拳頭朝另一隻手張開的手掌上砸了好幾下,說,“近些日子我可讓它給鬧慘了。簡直開玩笑,已經很久沒瀟灑瀟灑了。自從那次一夜輸了兩萬塊,一直灰溜溜的。”他朝酒樓方向仔細望瞭望,“唉,一看見這種地方,我渾身上下都癢。但兜裡票子少,沒臉去丟人。”他對著空中連拍了幾下巴掌,一隻蚊子飄飄悠悠地逃脫了。

     老王低聲說,“秋後的蚊子不咬人,嘴都開花了。”

     小夥子卻沒聽懂似的,兩眼直愣愣望著老王。過了一會兒,似乎窘得受不住了,猛開口問:

     “朋友,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幹什麼的?”

     老王在嗓子裡“啊”了聲。

     小夥子麻利地掏出一隻手槍,玩具似地拿在手上。

     “認識這吧?連發麻醉槍,打誰誰躺下。然後儘管放心拿就是了。”

     老王呆了,他再能猜,也猜不到眼前的這情景。

     小夥子拍拍老王的膝蓋,“別見外,我這人就是心直口快。”

     老王說不出話。

     “等會兒來了目標——”小夥子扭頭望瞭望花園,“辦完事,咱們就回去。”就像老王是他的同謀搭擋一樣。

     其實老王早已經火冒三丈了,想怒斥他說這是犯法,自己堅決不幹。但他的舌頭卻不聽使喚。拖了一段時間,還是沒能鼓起勇氣。單看他的塊頭,一屁股能把小夥子坐扁了。

     小道和花園靜悄悄的。只聽見小夥子的講話和蛐蛐此起彼伏的叫聲。他們坐的地方被雜草遮擋。從酒樓很難發現。酒樓更是無聲地座落在那兒,像不存在。

     小夥子說:“你放心,來這裡的都有錢。不過,玩支票的公僕不能算數,那他媽都是些花臉。咱要找就找款,全身劃拉劃拉,萬八千不成問題。”

     小夥子的這種朋友間嘮喀的語氣,有一時竟使老王忘掉了害怕,準備規勸他幾句,勸他改邪歸正,別再幹這犯法的事。可沒等他開口,小夥子先說話了:

     “朋友,你不是那種小膽,摩托載客可惜了。人才浪費。乾脆,咱們倆合作——”

     老王慌忙拒絕:

     “不!不!我——有家,有單位。”

     小夥子也不強求:

     “貴姓?”

     “免貴姓王,你——貴姓?”

     “我也姓王,小王,叫我小王好了。”

     “小王。”

     “老王。你是哪個單位的?”

     “破——破單位。”

     “怎樣?”

     “二三百塊唄。”

     “啊——哈——”小王拖著長音叫起來,趕快望望花園,把聲調壓了下去。“太少了!太少了!你不覺得太少了嗎?”

     “是不多。”

     “結結實實耗一個月,就給三百塊,哼哈,哈哈哈,簡直不能想。要知道,花錢如流水慣了,想回頭過你這樣的生活,唉唷唷——要了命也不行。真的!老王,還不如要了我的命。”

     小王槍仍拿在手上。他望望花園,望望四周,又較長時間望望花園,最後回到老王臉上,說:

     “你肯定不能知道小S了。一個要人命的小妞兒。我跟她玩過一次,就在這裡,”他指指,“不是酒樓,是花園。她玩得野。她帶我出來,我們靠在一棵樹上玩。這是她的風格。她的名氣就是這麼一點一點大起來的。”

     老王呆呆地聽著。

     “今晚,北面有個款來玩她。專程來的。不信你到酒樓正門看看,肯定能看到一輛大卡迪拉克。就看我走不走運了。一個戒指不值個三、五萬,也值個萬八千。”

     他掏出一塊小香皂,朝老王舉舉,然後小心翼翼地裝進了衣兜,“不耽擱時間,吐口唾沫就行了。”

     老王傻乎乎地看著小王。

     小王說:“你呢?你不會也玩過她吧?”

     “怎麼可能呢!”

     “料你也玩不起。你玩那些下崗大嫂行,便宜。也還別說,大嫂裡頭也真有好的——”

     小王繼續滔滔不絕。

     “你車牌號的尾數4,不吉利。兩個4是吉數,一個4是凶數。得換一個。說什麼也得換一個。可不能小瞧這些數目字,它關係到前途命運,厲害著哪!”

     老王回了一下頭。摩托車停在他身後,像條膽小而又忠實的草狗,不上前卻也不後退。

     小王說,“朋友,車鑰匙給我拿著吧。不是信不過,以防萬一麼。”

     老王起了兩下才站起身,去鎖了車,並按小王的吩咐把車頭掉過來,沖著回返的方向。他回到原先的地方坐好,把車鑰匙交給小王。

     “不用太長時間,”小王說,“十點之前他們不出來,咱們就回去。再待下去我就沒膽了。”

     老王道,“說好九點半——”

     “啊,”小王才想起來似的,“那再給你加半張,”他把槍換了一下手,從兜裡掏出一隻絲襪,示意老王,“套頭的。”

     老王,“我不是為了錢——”

     小王掂了掂手槍,“一顆子彈二百,打兩顆就頂你一個月工資了。”說罷又朝花園望瞭望。

     從這時起,小王不開口了。或許講累了,或許失去了熱情,他開始沉默不語起來。

     小王誇誇其談時老王緊張,現在一言不發了,老王更緊張。他垂著頭,用餘光盯著小王手上的槍。腦子不停地胡亂折騰著。一會兒看見槍口噴火,他提前一閃,躲了過去;一會兒他被子彈打中了胸口,大夫要動手術——直到小王耐不住,輕聲哼唱起歌曲,他才略略鎮定了一點。

     小王哼唱著時下流行的歌,一曲接著一曲,有情有調的。

     月亮低低,似乎伸手可得。星星清晰分明,懸在空中就像浮在水裡。說真的,除了學校時的郊遊和戀愛時的約會,老王已好些年沒長時間置身于如此幽靜的環境之中了。泥土草木的芬芳隨著呼吸一陣陣透過胸膛。人就像水底下某一種悠閒自在的某種生物那麼美。

     九點半過了。

     十點過了。

     老王從兜裡掏出那張百元大票,雙手送還小王。

     “交——交個朋友吧!”

     小王很不高興地回絕了。他說:

     “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這張是你的,是車錢。跟這事成不成沒關係。”繼續哼唱他的歌。

     老王不再作聲。

     小夥子唱道:

     “學著不在意 學著全為忘記”

     “冷眼看待世態炎涼舞臺上交替”

     “想安慰我自己 讓幻想再繼續”

     “卻無法聽著你 無助的哭泣”

     “卻無法帶上你悄然地離去——”

     輕快的弦律漸漸吸引住了老王。他一下子想起來,他的兒子,小人精,這兩天就常哼唱它。初聽兒子唱,覺得怪誕可笑,現在經小王之口,卻十分動聽悅耳了。

     小王突然停止唱歌,長歎一聲,站起了身。

     “10點20了,沒運氣,沒運氣,我一點運氣都沒有了,”他做了個十分懊惱的表情,把車鑰匙扔給了老王。

     老王愣了。等反應過來,不由地一陣狂喜,爬起來奔向摩托車。此刻他什麼也不想了,只要趕快回家,回到老婆身旁。老王老婆雖說已經三十多了,但長得還是蠻年輕漂亮的。對此老王一直引以自豪。不知怎麼,這時候他一心想跟老婆幹那事,一想到老婆只留條褲衩在床上等他,頓時興奮得頭暈目眩起來。老王暗吃一驚,快四十的人了,怎麼還有這麼強烈的衝動——小夥子收起麻醉槍,開始翻老王的兜,先拿那一大張,再拿其餘的,那是十幾塊零錢,一分不剩,最後,他拿走了車鑰匙。

     作者:談波,1964年生,居大連,上班族,業餘時間嘗試寫作,有少量小說見於《今天》《野草》等雜誌。出版有短篇小說集《大膽使用了綠色》。

     題圖:Cat catching a bird,Pablo Picasso 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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