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打工和做夢中一天天渡過
2016/3/6 今天文学

     編者按:《今天》2015年冬季號已經面世。收錄談波、趙志明、朱慶和及曹寇四位作家的小說集,“今天評論”、“《今天》香港國際詩歌之夜特輯”等欄目內容。“今天文學”將陸續與大家分享新刊文章,敬請關注。

     ▎酒句子

     壬把司機和保鏢,還有女秘書統統留在鎮上,他決定一人翻山越嶺回故鄉去。二十年前,他從那裡徒步走出。

     從上海往小鎮,壬心神不寧,離故鄉越近,越覺得高樓大廈鈔票美女沒有意義。到達小鎮,看到山裡淌出來的小溪,溪水下的石子,石子間蹦蹦跳跳的小蝦,他驚歎這二十年白過了。他像當地農民那樣蹲在溪邊,低著頭,抽了三隻煙。他決定獨享回鄉的美妙、傷感,以及一種可以稱得上神聖的莊嚴。

     司機和保鏢跟了壬多年,說什麼不肯讓主人一個人走,女秘書雖然新上任,責任心卻也毫不含糊,在小鎮唯一的一家旅館最好的一間客房裡,她摟著壬,滴了大半宿的淚珠。為了保險起見,她把老闆的睡衣睡褲全脫了下來。可是,天朦朦亮的時候,女秘書打了一個盹,睜開眼,她的老總已經不見了。

     壬甩掉女秘書,直奔上山的小路,單憑著腳力,他很快又甩掉了司機。倒不是他比司機強健多少,他贏在了預先把皮鞋換了旅遊鞋。保鏢能難纏一些。他疾走,保鏢也疾走,他慢行,保鏢也慢行,但當他猛拐個彎,躲進一個較為隱蔽的山洞,保鏢就傻眼了。還是在鎮上讀中學的時候,他經常來這個山洞玩耍。下雨天就在裡面避雨。此時此刻,面對著“一點都沒有變”的山洞,他歎息萬千,好久沒有看到不以飛快速度在變的“事物”了!撫摸著洞壁上潮濕的青苔,他喃喃道出:短暫與永恆。換以前他怎麼也不會說出這句話,說出來也一定以一種嘲弄的口吻。

     山洞深處有水的滴嗒聲,那不正是生命從不停歇的流逝嗎?從他發福的身體裡,從洞外保鏢年輕的身體裡,滴滴嗒嗒,無情流出。他從未像此時此刻這樣嚴肅過,出了洞口,俯視山凹裡的嫋嫋炊煙,想到曾被他接到城裡享福的父母,他們離世後,骨灰安放在蘇州最貴的一座墓園裡,可是,這亙古永存的青山綠水,才是二老最好的安息寶地呀。

     有個一成不變的家鄉等著你回來,可謂人生之大幸。河這邊的人家姓王,河那邊的人家姓于。姓胡的人家在山的背面,山背面還有個會看病的白鬍子老頭,曾經給他治過肚子疼。水灣邊上的這家呢?沒記得有這家呀!看來一點變化沒有是不可能的。房子翻新,稻田縮小,衣服鮮豔了許多——就這麼不知不覺之中,他已經走了大半天。他感到有些口渴。但被城市嬌慣壞了的胃腸已經不允許他再喝溪水了。他朝著這不知姓什麼的人家走去。其實,水邊上的這戶人家,連同它一旁的水灣,從晨曦到中午,一直以一種細微變幻著的美妙色彩誘引著他的目光和腳步,想不來都不行。起初是朦朦朧朧的,後來越來越清晰,現在,終於走到它的大門口了。

     透過柵欄的縫隙,他看到院子裡的幾個小孩子往屋裡跑,邊跑邊嚷,來了!來了!他們的腿可真短呀,跩了跩了的滑稽得很。有兩個傍在門框旁向他這邊張望,並時不時回頭朝著屋裡頭彙報著最新情況。還有幾個直接跳進了池塘裡,露一下頭,又齊涮涮地沒到水下麵去。壬笑了,曾幾何時,他不也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孩子嗎?十七歲那年,上高中了,他才第一次走出大山到達小鎮。在小鎮,櫥窗上一張印刷精美的外灘圖片令他目瞪口呆,神思恍惚。他的第一次精神危機就此產生。好在他很快把它解決了,第二學期沒結束,他便毅然離開學校,奔向高樓大廈的上海。

     城市的日子在打工和做夢中一天天渡過。一次,他下班後閑遛,偶遇一個做外貿生意的老闆呵斥一個為他送貨的甲魚販子,說甲魚販子用養殖的甲魚冒充野生的甲魚。憤怒的老闆抄起一把剪子喀嚓把一個野生甲魚的脖子剪斷,又把一個養殖甲魚的脖子剪斷。野生的流出來的是墨綠色的血,養殖的雜著難看的紅色。甲魚販子啞口無言。老闆說,如果不是找不到新貨源絕對不會再要他的貨。壬回到宿舍一夜未睡,他又失眠了。自從看到那張黃浦江的圖片,他經常失眠。終於熬到月底,他謊說老母病重跟老闆算清了工錢就離開了上海。半個月後他重新回來,找到那個收甲魚的老闆,把一兜子甲魚往他面前一倒,掏出早準備好的剪刀,喀嚓,剪斷了其中一個的脖子。墨綠色的汁液流了一手。他得到了比他打工半年還要多的鈔票。

     壬老闆雇了兩個啞巴捕甲魚。他們是雙胞胎,壬老闆少年時的夥伴,大山裡的每一個水灣,哥倆兒都打過滾。壬老闆又雇了一個瞎子,負責把甲魚從家鄉運往上海。那可真是個神奇的瞎子啊!夜行一千,日行八百,原本靠討飯為生,壬剛來上海的時候,正是這個瞎子把他領到一個需要小工的工地(當然了,瞎子毫不客氣地預先收下了他兩塊錢)。壬本人則坐鎮上海(中間商早被他巧妙地甩掉了),直接跟喜歡食補的日本人韓國人做買賣。終於有這麼一天,瞎子領著兩個啞巴在一家證券公司專為大戶準備的辦公室裡找到了他們的老闆。瞎子的手裡還掄著一個小小的口袋。啞巴比劃著,這是最後的九隻了,沒有了,再也沒有了。啞巴的報告跟他的手勢一樣,不免有些誇張。壬老闆哈哈大笑。這個壞消息對於已經介入股票生意的壬老闆來說顯然已經是無足輕重了。他囑咐瞎子,領著啞巴兄弟在上海好好轉轉,玩夠了再送他們回去,順便把這九隻甲魚也帶回,放生。

     壬老總的生意越做越大。股票期貨房地產,什麼熱他搞什麼;官場黑道媒體,誰有用他結交誰。蟬聯了兩屆傑青,帽子戲法了三年勞模。不過意氣風發中有美中不足,老總的頸椎不知從何時起開始隱隱作痛,並有愈演愈烈之勢。時間長了,吃什麼都不爽,喝什麼都無味。看見美女也心煩。牽引了,推拿了均無效。西醫更是無從下藥,因為它根本就不知道它是什麼病,拍片子也拍不出來。某一天,他剛剛擠跨一個競爭對手,正思索怎樣置對方于死地的時候,他突然想到了他的家鄉。一股久違了的無限柔軟的熱流從心底裡湧起。脖子也不那麼難受了。

     請!主人說。一桌酒席擺在正屋的當中偏左,一桌茶席擺在偏右。

     壬知道,山裡面不乏有來歷的人家,當初逃災避難什麼的,把一些講究作派帶到了山裡,並世代相傳。好客的主人是一位駝背老者,小眼睛,滿面皺褶,言談舉止透著一股愁容和哀傷。老人家姓烏,釀的酒自稱烏家造,嘗一口就知道了,它具有其它好酒的所有優點,還具有其它所有好酒不具有的優點。不覺乎,壬自己就喝掉了兩壇。壬是個善飲兼豪飲之人,誇張一點說,他的輝煌事業有一半得益於此。許多對他有幫助的朋友,特別是政府官員,都是在酒桌上對他頓生敬意後才慢慢結交下來的。小孩子們被統統趕到門外老遠。兩個炒菜搬桌子的大孩子也自動地退到了外屋。他們或許是成年人了,甚至可能比壬年紀還大,但臉面光滑,動作麻利,實在難以判斷他們的實際年紀,所以根本說不清這到底是倆孫子呢還是倆兒子。

     烏老人家親自給他斟酒。牆邊上擺著一溜大大小小的酒罈子,從正屋一直到外屋。有的是他們喝完了的,更多的是沒有啟開的。老人家也是個善飲者。善飲者大多都善談。但烏老爺子不是這樣。他只是喝酒,大口大口地喝酒。開第六壇烏家造的時候,壬再也忍不住了,他問道,這麼好喝的酒,您怎麼釀的呀?

     詩,烏老人家說。

     濕?壬有些糊塗。怎麼濕?

     這表明兩人都已經微微有些醉意了,不然一個不會這麼說,另一個也不會這麼問。

     民間有用少女的身體為玉出輝的說法。有錢的玩玉人掏得一塊古玉,或用水煮,或用布擦,而最好的方法是讓一位十二三歲的美貌少女貼肉戴在胸前,隨著乳房的發育成熟,那塊玉最終將達到一種極至的通透。壬聽後不以為然,一笑了之。但對烏老人家的故事他卻深信不疑。烏家的祖上,兩千多年前的祖上,捕魚時拾到一捆竹簡。祖上不識字,不知道那是孔夫子編的詩經,就當柴火煮米做酒用了。釀出來的酒格外好喝。聰明的烏家祖先於是就不再用剩下的竹簡燒火,而是往酒裡蘸一蘸。再後來有紙印的唐詩三百首,李白的,王維的,往酒上影一影,也好用。讀上一讀,效果更佳。烏老人家遺憾地說,新詩不行,孩子們在河上撿了個大塑膠袋,裡面有本什麼當代詩集。外皮挺好看,釀酒卻不行,一念,酒就餿了。一怒之下,扔大糞池裡嘔糞了。

     壬哈哈大笑,心想幸虧他沒出詩集。不然還不也得扔大糞裡。曾有一次,還就真的有一位詩人找上門要給壬出一本詩集。壬根本就沒寫過詩呀。可口若懸河的詩人似乎並不計較。壬最後聽明白了,詩人要出一套詩集,他的只是其中一本。拉贊助來了。壬實在想不出一本詩集能給他帶來什麼好處,又覺得那詩人的做法簡直是對他經濟腦瓜的污辱,就按鈴叫來保安把他架出去扔大街上了。外面正下著大雨,詩人摔了一身泥。壬以懺悔的態度把這件事說給烏老人家聽,烏老人家沒有說什麼,綠豆小眼睛目視前方,一眨不眨。

     千萬不要以為這兩位是在談詩。一個鄉野村夫,一個勢利之徒,他們不談詩。他們談酒。在飲酒。先喝掉的不算,接下來是說到誰就品誰。一一品嘗。壬感歎烏老人家絕對沒有虛言。難怪李白那麼好酒又好詩呢!原來酒和詩之間有著這般隱密而又切實的聯繫呀。或者乾脆在本質上就是一體的。有道是秀色可餐。漂亮的男女可以當大餐吃,可以像吃大餐那樣吃。漂亮的句子也一樣,可以當美酒飲,可以像飲美酒那樣飲。酒句子。它們本身就是酒,酒釀詩,詩釀酒。好酒和好詩一樣,都有可供靈兒魂兒自由穿行的空隙。上一個字跟下一個字之間,上一個句子跟下一個句子之間,這一口跟下一口之間,這一壇跟下一壇之間,醉人的秘密在此。

     但他兩位關注的是酒。酒以外的,別說詩了,就是近在咫尺桌子上的菜,兩人都未觸及。根本就沒動快子,甚至都沒在意那是幾盤什麼菜。那兩個大一些的孩兒過來把酒菜撤走。壬回憶了一下,好像有一盤小蝦(看起來有些生),一盤藕片,另兩盤是什麼卻怎麼想也想不起來了。他們移到茶桌前坐下,烏老人家拍了拍巴掌,立刻從外屋進來一個汗流浹背的兒子(或孫子)端著一個冒熱氣的大銅壺進來給他們沏茶,看起來不像是剛出去的那兩個中的一個,可誰知道呢,腿都是同樣地短,臉都是同樣地光滑。

     夜晚降臨。蒼穹像一尊大酒罈子的內壁,把一切都包在其中。連綿起伏的山嶺,是一塊被泡大了的,奇形怪狀的藥材。烏老人家的臉也被泡得有些變形,特別是脖子,說不上來的彆扭。壬想,此時此刻,自己可能也很難看。

     可是,誰還在乎這些呢?

     酒喝得多了,人就愛有衝動,想碰觸邊緣,想過線。別看你仍然坐在椅子上,其實酒早已把你送到了那邊兒上。

     壬說,天黑了,該開燈了。

     烏老人家反問,燈頭朝下的燈嗎?點不了了。停電。

     壬微微一笑,燈頭朝下的燈,說得多麼他媽的有詩意呀!他兀地起身,朝門外走,穿過院子,來到了水灣的邊上。他站下,身體晃蕩著,不知是想吐呢,還是想解手。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所以最終他什麼也沒有做。他只是定了定神,然後挪步朝著不遠處的一棵老柳樹走去。

     老柳樹下,好些人在圍攻一個人。他們大聲斥責,拿著個棍子朝他的後脖子上敲打。倒楣蛋被綁著橫著吊起來的,嘴上塞著一團水草,脖子伸得老長,正好讓他們打。從這群因打人罵人累得滿頭大汗的短腿凶漢當中,壬認出來兩個,正是擺桌子端炒菜的烏老人家那兩個孩子。他倆把棒子掄圓了,砰砰做聲。就不怕把那人的脖子打斷了?壬同情地望著倒楣蛋,發現倒楣蛋也在望著他,目光裡同樣滿是同情,而且多少還有些幸災樂禍。壬的頭皮陣陣發麻。他猛然間想起來那個大雨天被兩個保安扔大街上的詩人,他從泥水地上爬起來的時候,也曾經回過頭望了壬片刻。壬儘管鐵石心腸,卻抵擋不住這種失魂落魄的柔弱目光,他當時想,如果他再回來找他,他就答應出詩集。可是人家並沒有回頭。

     壬決定找烏老人家求情。壬敢擔保,即使倒楣蛋犯了天大的罪孽,現在他已經知錯伏罪了。

     壬說,饒了他吧,他已經悔改了。

     烏老人家老淚橫流,仿佛在自言自語,唉,可憐的孩子們,死得太可憐了。一大家子啊,最慘的時候,只剩下了下九條命。

     壬垂下了頭,說,給他個機會,諒他再也不敢了。

     烏老爺子說,依孩子們的意思,是要結果了他的,他罪有應得呀。

     壬連忙把手腕上的勞力士表摘下來戴到了烏老爺子的手腕上,那就全倚仗您,拜託!

     烏老人家喃喃道,時間對我們毫無意義,我們曾跟恐龍稱兄道弟。

     壬轉移話題,老人家,這叫什麼茶,香呀!

     罪呀,罪。人的罪大了!

     什麼茶?老人家,什麼茶?

     大狼毫。

     烏老人家說完便倒頭呼呼睡去。

     大狼毫?

     壬覺得這稱呼好熟悉,但沒想起來這是一種毛筆的名稱,便椅子上一歪,也迷糊過去了。他倆都喝得太多了。

     首先是保鏢,然後司機,發現了他們的老總倒臥在水灣邊上。隨後女秘書也追了上來,她撥開他們,抱起壬的腦袋嚎啕大哭。壬睡醒了,吐出來嘴裡的幾根水草,半天不說一句話。司機遞給他一支煙,壬抽完,女秘書又遞給他一支。

     回上海!

     上海詩人豎,寫過一首《廣州賽馬場》,本人愛不釋手。它讓我想起《有關大雁塔》。好詩等於一次次精神解放。《廣州賽馬場》/ 對面 / 是上回我上車的地方 / 我們就下了 / 記得 / 那回有廣州賽馬場 / 而現在突然不見了 / 我不敢保證 / 前面這條燈火輝煌的路 / 還是不是石牌東 / 第二天早上 / 我特意去看了看 / 廣州賽馬場 / 還在那兒。

     回到故事,它就快結束。一到上海,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解雇掉司機和保鏢。接著又以斬草除根的手段了結了那個垮臺的競爭對手。與此同時,他招來啞巴兄弟和瞎子軍師,密談一夜。

     圍捕和屠殺同時進行。已尊為地主的啞巴兄弟岸上督戰,雇來的野孩子們手持叉子網兜水灣裡來回撲騰。逮到一隻就甩到岸上。岸上生著大堆柴火。

     圍觀者很多,但啞巴兄弟的人不讓他們靠得太近。他們把小鱉一隻隻拾起,扔進火裡。計數的瞎子怕燒著自己,躲得離火堆老遠。二八、二九、三十——一切順利,只在抓那只老鱉時略費了點事兒,但也沒有出乎劊子手們的意料。

     夜幕降臨了,啞巴兄弟親自下水。在夜光勞力士的指示下,手到擒來。他們圓滿地完成了主子交給他的任務,捉了活的。可是,瞎子把戰利品帶到上海,發現老鱉已經咬舌自盡了。左前爪套著勞力士。一抹不易察覺的綠色汙跡掛在嘴角。

     作者:談波,1964年生,居大連,上班族,業餘時間嘗試寫作,有少量小說見於《今天》《野草》等雜誌。出版有短篇小說集《大膽使用了綠色》。

     題圖:Distant Thunder,Anderw Wyeth 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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