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啊,又一個把父母丟失了的孩子
2016/3/13 今天文学

     編者按:《今天》2015年冬季號已經面世。收錄談波、趙志明、朱慶和及曹寇四位作家的小說集,“今天評論”、“《今天》香港國際詩歌之夜特輯”等欄目內容。“今天文學”將陸續與大家分享新刊文章,敬請關注。

     ▎媽媽老了

     媽媽在43歲才生下我,而我到36歲才結婚,我的兒子出生的時候,他的奶奶已經80歲了。因為年紀大,血壓高,又中風過一次,儘管我在北京快十年了,媽媽還從沒來過北京。這次趁着妻子坐月子,媽媽不斷透露想要來北京的念頭。

     我跟妻子商量,妻子小心翼翼地反對,“不是我不想你媽來,我也能理解你媽的心情,她來是要看自己的孫子,也想看看我們的生活。可是,你媽年紀大了,這個時候來,我們手忙腳亂的,能照顧好她嗎?”

     妻子需要人照顧,新出生的嬰兒需要人照顧,為此不得不請了一個月嫂,仍然忙得不可開交,如果再多一個老人,真的要疲於應付。接母親來北京的計劃,只好暫時擱置,這一擱置就是一年。等到孩子斷奶後,我們覺得再不把媽媽接來實在說不過去,這才把她接到北京。

     媽媽認為這應該是她最後一次出遠門,她已經受不了遠途出行,一度擔心在車上出什麼意外,會給我們添不必要的麻煩。媽媽有尿急症,這算是常見的老人病,但是她愛乾淨,特意準備了尿不濕。四個多小時的車程,她上了兩次衛生間,結果尿不濕還是派上了用場。即使是當着兒女的面,尿在身上這件事還是讓媽媽覺得有點難為情。

     二姐臨行前特意交代說:“媽媽年紀大了,即使在自己兒女家裏也越來越像是一個親戚。媽媽在北京如果想回家了,你們就打電話給我,我過來接她。你們兩個人都上班,請假不方便。”

     媽媽難得來趟北京,年紀又這麼大了,如果只住兩三天就返回,村裏人會怎麼評議,我這做兒子的臉該往哪裏擱?媽媽可能也顧及到這點,她在北京難得地滯留了三個月。

     媽媽來了,住的地方依然是一個問題。之前我們把儲藏室收拾了出來,在裏面擱置了一張折疊床,就沒有富餘活動的空間了。本來是準備我睡這裏,媽媽和妻子睡主臥,月嫂和孩子睡次臥,但是媽媽以我上班辛苦為由,堅持自己睡在儲藏室的小床上。

     妻子覺得媽媽的舉動有點古怪。她說媽媽頭兩天和她睡主臥的時候,從來不肯先睡,即使坐在沙發上不斷打瞌睡,也要堅持等她睡着了才上床。後來她才知道媽媽睡着了打鼾特別響,有好幾次她都被鼾聲吵醒了。

     “那我怎麼辦?你知道的,我和陌生人睡一起會不習慣,媽媽又打鼾,我肯定是要失眠的,這些日子上班怎麼辦?”妻子已經有了明顯的眼袋,臉色也不太好,讓我好生愛憐。

     妻子的意思是,她可以暫時借住到朋友家,或者在賓館住一段時間。

     “那孩子怎麼辦?再說,媽媽知道了會傷心的,用出差的藉口,也瞞不了多長時間。”

     也許在我們商量的時候,媽媽無意間聽到了;也許出於老人家固有的經驗,媽媽意識到了;也許妻子越來越不好的精神狀態,讓媽媽敏感、進而感到慚愧了:她拿自己的兒子當兒子,卻沒有拿媳婦當閨女。總之,媽媽堅決要求搬到儲藏室住,讓我和妻子住主臥。

     媽媽的理由非常奇怪,也讓我非常傷心,她說:“我身上髒?”

     為了能如願住進儲藏室,她甚至使出了殺手鐧:“不讓我住裏面,那你就打電話給你二姐,讓她來接我。”

     儲藏室狹長逼仄,沒有窗子,也沒有換氣扇,我們叮囑她晚上睡覺留着門,以保持空氣的流通。然而,明明睡覺前房門還是大開着的,晚上起來上廁所的時候發現門卻關嚴實了,原來她依舊擔心自己的鼾聲影響大家睡覺。

     來北京這段時間,她的所有衣服都是她自己手洗的。她覺得老人的衣服髒(她偶爾也會小便失禁),不願意和我們的衣服放在一塊兒洗,也不願意單獨用洗衣機洗,覺得又浪費水又浪費電。

     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我怎麼可能會嫌棄自己的老娘呢,我的妻子也不會。我跟妻子說過很多媽媽的事,事實上妻子對媽媽敬佩得不得了。以前逢年過節我帶妻子回老家,婆媳倆總是特別親近。怎麼會到了北京就不一樣呢?儘管我們竭力想對媽媽好,盡孝心,但還是有一種生分,像難言的隱痛一樣彌漫開來。

     在北京的這段時間,媽媽堅決不同意我們在外面吃(比如吃烤鴨)。她覺得自己年紀大了,吃什麼已經不重要,只要能和自己的孩子在一起,哪怕吃糠喝自來水,也是要賽過人參果的。

     我陪她在社區裏散過幾次步,源於她想熟悉一下社區的環境,不至於迷路走失,她還是想着要幫我們做點力所能及的事:買菜、帶孩子、遛狗。媽媽覺得她雖然老胳膊老腿了,做這些事還是力所能及的。

     我們偶爾走到社區外,站在天橋上看着三環兩岸的燈火。我很想告訴媽媽我在北京的生活,但我不能,只能把媽媽蒼老乾枯的手緊緊地攥着。有多久了,我沒有握住媽媽的手,以致現在握上有一種久別重逢的感覺,有一種廉價的感傷。

     兒行千里母擔憂,凡事報喜不報憂。

     媽媽依舊心有愧意。她並沒有體會到我有多麼渴望牽着她的手過馬路,一直走下去,她甚至一度要從我的手心裏將她的手抽出去,告訴我她眼睛好使,耳朵好使,腿腳好使,她還能自己走,一個人去買菜,一個人去遛狗,一個人過馬路,一個人上天橋。

     也許,媽媽在北京更加感覺到無聊和孤寂,她想找點事情做,以排遣老來入異鄉的驚恐不安。即使她是住在親生兒子家,但這個兒子長到這麼大,已經越來越陌生了,陌生得就像和她結婚之前的丈夫一樣。

     我和妻子都認為,讓媽媽活動活動腿腳也好,於是同意她去買菜,去遛狗,跟着阿姨一起將孩子推到社區的廣場上散步。她也全力以赴地做着每一件事,好像是以此來回報和討好我們。

     也不是沒有意外。

     比如她買菜回來突然不知道自己住哪幢高樓了。她不識字,阿拉伯數字也不認識,因為不會說普通話,羞於問人,實在躲不過去了,才會用方言強行扭轉過來的她自認為的普通話問路,費勁千辛萬苦回到家,還一路擔心我們的着急和埋怨。

     又比如她遛狗的時候,泰迪犬被社區其他的狗欺負了,她就會特別傷心,護犢之心溢於言表。她知道小泰迪在我們生活中的重要性。這麼說來,她將自己在我們的生活中貶低到了什麼位置,也就可想而知了。妻子叮囑她千萬小心不要讓泰迪走失,她就將狗繩子緊緊地抓着。在她心裏,肯定是寧願自己走丟,也不願意讓泰迪在她手中走丟的。

     再比如她用廢舊的衣服為孫子縫製了幾條尿布,卻被妻子毫不猶豫地棄置一旁。這個時候她肯定在想,她為她的兒女做的已經足夠多,為她兒女的兒女還能做些什麼。

     尤其是她決定做一個“拾荒佬”,更是嚇了我們一跳。在我們社區裏住着一個老太,患有老年癡呆症,每天只知道做一件事,就是拎着一個袋子到處翻撿垃圾。阿姨告訴我們,媽媽也要效仿這個老人。乍聽這個消息,我跟妻子面面相覷,都驚呆了。妻子極力反對:“這怎麼行!社區裏那個老人是腦子有問題,她的家人沒有辦法才讓她這麼做的。媽媽要是這麼做了,鄰居該怎麼看我們?!垃圾筒那麼髒,媽媽要是生病了怎麼辦?!”妻子說着說着就哭開了。我心裏也很不是滋味。

     我的外婆九十多歲高齡,還能夠戴頂草帽,在自留地裏拔草削土,種黃豆,種棉花,雖然一隻眼睛已經完全看不見,一隻眼睛已經半瞎。媽媽中風就發生在外婆的喪事期間,慶幸的是下小輩們都在,很快將媽媽(有的喊姑媽姑婆,有的喊姨媽姨婆)送到醫院,住了半年多總算順利康復,只是右半邊臉面癱遲遲不見好轉,但已經不影響她也去種棉花了。媽媽種棉花,是為了給我多準備幾床結婚的喜被。

     一方面我特別理解媽媽“拾荒”的壯舉,一方面我也有妻子的那種無奈。如果是在鄉下,媽媽要養幾隻雞養幾隻鵝,我們肯定是支持的,但是現在是在北京。

     這幾件事之後,媽媽的興致(很有可能也是她配合我們做出來的)瞬間枯萎了。下班回到家,我們常常看到媽媽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發呆。有時候晚上夜很深了,媽媽還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儘管如此,媽媽也沒說她要回去,雖然我們知道她在北京完全待不習慣了。

     直到有一天,阿姨慌裏慌張地打電話給我們(我們正在上着班),說媽媽不見了。

     媽媽不見了,也許是在社區裏“放風”的時候,她突然忘了家(我的家)的具體位置和長相,也許她想起了記憶裏家(她的家)的模樣,循着記憶去尋找,結果越漂越遠。她沒有手機,也沒有記住任何兒女的電話,就好像船沒有了槳,沒有了帆,也沒有了錨,不知道會漂到哪裏去。

     這是我的疏忽,本來我以為她已經熟悉了這裏,不可能再迷失了。

     我去報警。警察詳細記錄在案之後,讓我回家等通知。我知道他的潛台詞:外地來北京的老年父母這麼多,丟失的也特別多。你們做子女的怎麼搞的,要麼別帶來,帶來就要照顧好他們。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忍不住嚎啕大哭,路人紛紛側目,他們很清楚我遭遇了什麼,他們在竊竊私語:看啊,肯定是又一個把父母丟失了的孩子。

     我開始四處張貼尋人啟事。有一次,兩個年輕的城管衝上來,一心要把我懷裏的複印紙搶走撕掉。我死命護着,心想:就算他們打死我,我也不能讓他們把媽媽搶走。

     一個年老一些的城管過來勸阻住他的同事,他剛才細看了我的尋人啟事,對我充滿了同情。他遞給我一根煙,說:“小伙子,你這樣貼也不是個辦法。南苑社區就有四個社區,一區二區三區四區,附近類似南苑社區的居住區好幾個。這還只是朝陽區,朝陽區外面還有海淀區東城區崇文區?北京城且大着呢,你這樣找何時是個頭啊。”

     我這才意識到:一區有多大,它比我們的芋頭村大多了;南苑社區有多大,它比我們的古稠鎮大多了;朝陽區有多大,它比我們的溧陽市大多了;北京有多大,在媽媽的眼睛裏,它比全世界大多了。

     媽媽在北京走丟,想要找到她談何容易,不啻大海撈針。可是我能就此放棄不找嗎,我又能堅持一直找下去嗎?想到這裏,我悲從中來,痛哭流涕,就好像我從小時候一直哭到了現在,從小鄉村一路哭到了北京城。

     我一方面是擔心媽媽走丟了會遭遇不測,一方面也是不知道怎麼跟哥姐他們交代。雖然在心裏面,我是堅信一定能找到媽媽的。

     但是,如果找不到呢?如果像剛才年長的城管所說,十天半個月、一年半載、幾十年、一輩子,都找不到媽媽,我該怎麼辦?

     妻子給我打來電話,她在儲藏室折疊床上的枕頭套裏發現了一個布包,裏面是整整齊齊的一萬五千塊錢。

     “肯定是媽媽留下來的。她這是要幹嗎?她不會要離開我們,拋棄我們了吧?早知道這樣,就讓媽媽拾荒好了,她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只要她願意做高興做,我們攔着她幹什麼啊?這下我們怎麼跟哥姐他們交代啊?”妻子已經泣不成聲。

     妻子提到哥姐讓我心裏一動,以我對媽媽的瞭解,如果她真有什麼決定,她的計劃裏肯定不會遺漏了哥姐的。媽媽常說:十指伸出來有長短,但是手心手背都是肉。想到這裏,我如夢方醒,趕緊給大哥打電話。

     如果媽媽沒有回到老家,我就只能告訴大哥,媽媽在北京走丟的噩耗。

     電話通了,我忐忑不安,剛說出“媽媽”兩個字,大哥就安慰我:“老太婆沒事了,你跟思思別擔心。”

     怎麼回事?媽媽沒事了,難道媽媽之前有事嗎?難道大哥對媽媽在北京發生的事情都一清二楚嗎?這麼說,媽媽不是走丟,而是回到老家了?她一個老人家,沒有身份證,也不知道身上有沒有帶錢,這一切是怎麼做到的?

     我的腦子裏充滿了疑問。

     “是這樣的,”大哥的聲音透着疲憊,“老太婆日盼夜盼能去北京,就在你們打電話說要回來同着她去北京時,她就病倒了,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個月。病得很嚴重,生病前老太婆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是她堅決不讓我給你們打電話,說如果她熬不過去了,再通知你們趕回來見最後一面。她不忍心你們上班的人兩頭跑。她還把私房錢都交給我了,一共五萬塊,交代說我們兄弟姐妹三人一家一萬五,還有五千塊留着給她辦喪事用。”

     電話那頭大哥已經哽咽,說不下去了。

     我問大哥:“媽媽真的沒事了嗎?你不是還在騙我吧?”

     大哥說:“真的沒事了,從鬼門關上走了一遭,老太婆現在身體精神看上去比以前更加好。只是有一件事?”大哥遲疑了一下。

     我放了一半的心又懸了起來,幾乎吼了起來,“什麼事?你快說啊,別吞吞吐吐的了。”

     大哥說:“是這樣的,我看老太婆身體差不多完全恢復了,就想讓她高興一下,跟她提議說,由我或者你二姐陪她來北京一趟。但是她拒絕了,說她不想來北京了。”

     大哥顯然不清楚媽媽為什麼突然放棄了來北京的熱望,他最後是這樣說的:“老太婆一時一個主意,一會想來一會又不想來,估計你跟思思要失望了。她現在身子骨剛好點,你們也別着急,我再勸勸她。”

     但是,妻子發現的一萬五千塊錢又是怎麼回事?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跟大哥說:“媽留給你的錢,你再數一下,是不是只有三萬五了?”

     許久,電話那頭才傳來了大哥的驚呼:“真的只有三萬五了,難道是我數錯了。不可能啊,你大嫂也數過一遍的。小桃!小桃!?”

     作者:趙志明,七零後,常州人,小說家,壞蛋文學獨立出版發起人,小飯局局主,“十九點”文學沙龍第壹批成員,2014年獲“第12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作品有《我親愛的精神病患者》、《1997年,我們買了螺蛳,卻沒有牙簽》。

     題圖:A Little Boy Lost,Dorothy Lathrop 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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