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安然度過,希望明天如常
2016/3/20 今天文学

     編者按:《今天》2015年冬季號已經面世。收錄談波、趙志明、朱慶和及曹寇四位作家的小說集,“今天評論”、“《今天》香港國際詩歌之夜特輯”等欄目內容。“今天文學”將陸續與大家分享新刊文章,敬請關注。

     ▎剎車壞了

     星期四早晨,上班男掐住鬧鐘的脖子,使勁摔打,想要謀殺掉鬧鐘的聲音。鬧鐘聲像屎一樣糊在了他身上。鬧鐘奮力用自己的兩隻腳(分針和秒針)撐在上班男的臉上,用自己的手(時針)將上班男的眼皮撐開。

     這是一個灰濛濛的早晨,洩氣,疲勞,與過去的每一天差不多。太陽照常升起,在濃重的霧霾之外。太陽也會死。太陽身體內部到處都是癌變,而且是晚期。它的壽命已經是一個定數,誰也無法阻止。太陽的存在,只是證明了這種死亡的無可阻擋。哪怕是幾十億年,幾十億年和幾天有本質的區別嗎?

     快上班啦。要遲到啦。得打卡,你難道要被扣工資嗎笨蛋。一個月遲到三次以上你就可能被炒魷魚。你知道你有多少存款嗎?你知道房租多高嗎?你的房子在哪裏?你的老婆在哪裏?孩子教育有規劃嗎?你的晚年想要怎麼過?養老院住得起嗎?生病了怎麼辦?墓地買得起嗎?

     上班男垂頭喪氣,無精打采,行屍走肉。褲子穿到他的腿上,鞋子套到他的腳上,領帶像條蛇一樣纏在他的脖子上。那是一條豔俗的花紋領帶,廉價中透露出近乎可恥的氣息。

     他像走出墓穴一樣,離開他的居住地。他像一條蛇一樣,走出他的門。據說蛇來回永遠只走一條道,聰明的捕蛇人會將利刃埋在蛇道上。當蛇遊過的時候,利刃就會劃破蛇的腹部。蛇的內臟紛紛掉落,蛇卻一無所知。捕蛇人要的只是蛇膽。

     在千篇一律的生活中,上班男的膽囊早就被摘除了。他以為他還有膽,或者說他抱着無所謂的態度,就是這麼一回事。

     他離開家門,並不是漫無目的,相反,他目的明確。他去上班,儘管我們發現他南轅北轍,上了公車,反方向坐了三站路,這個時候難免吃驚。他一直坐到了始發站,整個過程如同夢遊,讓人懷疑他是不是還沒睡醒。不,他很清醒,像每一天一樣清醒。因為他每天都是這樣做的。只有在始發站,他才能搶到一個座位,雖然上班因此多花了近20分鐘,但在隨後的時間裏,他可以坐着,將頭靠在椅背上睡個回籠覺。很難想像,如果沒有這段睡眠時間,他怎麼得以熬過接下來的一整天。沒完沒了的無窮無盡的重複,即使在夢裏,他也會因此厭世的。

     在始發站他會搶到一個位置(這多麼像出生論),他會一直睡到目的地。習慣已經養成,只要一報目的地的車站名,他就會條件反射般地清醒過來。他就像電力快要耗盡的手機,想方設法充一會電,為的是回一個重要的短信給明天:今天安然度過,希望明天如常。

     星期四早晨,丈夫向公司請假,陪懷孕的妻子去醫院做例行的檢查。就在昨天晚上,丈夫做了一個噩夢:他夢到醫生給妻子肚子裏的孩子打針,先是催生劑,他急得大叫,我們還沒有準備好迎接孩子的到來;於是醫生又換了緩生劑,結果孩子在子宮裏停止生長了,萎縮成一個逗號,像泡在福馬林裏的祖先的屍體。

     丈夫不敢告訴妻子這個噩夢。但是在陪妻子去醫院的路上,他腦子裏縈繞的都是令人絕望的現象。他覺得心灰意冷:因為他讓妻子挺着大肚子去醫院,卻沒有私家車,甚至連打車的錢也捨不得,要擠公車。妻子挽着丈夫的手臂,像重新回到熱戀期,她安慰丈夫:離預產期還遠着呢,而且坐公車,也會有人讓座的吧。他們出發得有些早,也許妻子在出門前就已經打定主意要坐公車,這樣不僅能省下打車錢,到醫院也不會太晚,不至於排不到號。這個時候正是上班的高峰期,車上全是人,有去看病的,有去上班的,有去買菜的。他們上車後,既沒有找到座位,也沒有人讓座。即使售票員提醒給孕婦讓座,提醒了兩次,仍然沒有人回應。後來售票員就不再提醒,不僅不再提醒,可能也在心裏埋怨這對夫妻:早晨上班這麼擠,幹嗎非得這個時候坐公交啊。

     丈夫擔心妻子的身體,漸生怒氣。特別是他們正好站在上班男旁邊。他以為上班男形在假寐,這真是太過分了。於是,丈夫將對社會的怨氣,對整車人的怨氣,對自己人生的不如意,都漸漸集中到了上班男身上。他一直盯着上班男,心想看你能假裝睡着到幾時。他在等上班男醒來,他要有所行動。

     丈夫心裏想的只有一件事,車上所有人都不知道,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沒有意識到自己想着這些,就不由自主地做了。他在等上班男醒來。

     上班男終於醒來了,因為目的地到了。報站名的時候,他像定時一樣醒了過來。他給明天的短信已經編寫好,已經按了發送鍵。但是他沒想到,也許是信號不好,信號顯示發射沒有成功,發生了意外。信號凝滯了,凍結了。

     上班男睜開眼,發現一個氣鼓鼓的男人俯視着自己,眼睛裏有火焰。

     他有點吃驚,但也就是吃驚而已,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睡着了。然後他站起來,就聽到臉上“啪”的一下,晚上睡得迷迷糊糊時他自己打蚊子都沒這麼狠。這下他更不知道發生什麼了,他的臉被打偏了,脖子扭到了一邊。

     耳光響亮,響徹車廂。

     丈夫惡狠狠地說:“不給孕婦讓座,這是給你的教訓。”

     丈夫給了上班男三個響亮的耳光,一個是為孕婦打的,一個是為未出生的孩子打的,一個是為自己打的。

     一個家庭打了一個男人三個耳光。

     不僅被打的男人懵了,整個車廂的人都懵了。

     售票員擔心打架,讓他們趕緊下車。下車了打架場子也大。在車上打容易誤傷別的乘客。

     別的乘客鬧不明白情況,有的以為是小伙子對孕婦耍流氓了,有的以為是小伙子偷人錢包了。沒有人覺得上班男僅僅是因為沒給孕婦讓座,就被打了。要是這樣的話,丈夫應該給車上每個冷漠的乘客,都來三個耳刮子。當然了,除了上班男臉上感到火辣辣的疼,其他人都聽到了響亮的耳光。耳光響亮,在他們心上迴響。

     上班男無緣無故挨了打,其實是有緣故的,只是他還沒想明白。不過他很快想明白了,因為打他的男人身旁站着一個孕婦,而且孕婦臉上一股打得好的表情。一定是因為自己沒有給身旁的孕婦讓座,孕婦的丈夫才會對自己不忿,才動手打自己。他覺得自己太走揹運了。這個大肚子女人為什麼偏偏站在自己的座位旁邊呢?

     他不想回打那個男人。他甚至不像一個受辱的人,他只是覺得委屈。他說:“我往回坐了三站,只是為了坐到始發站,好搶到一個座位,以便再睡一會。如果不多睡這麼一會,我的身體可能就沒油了。”

     上班男說到傷心的地方,開始抽泣:“想想真不容易,為了生活,就得這樣生活,可是理想的生活也許永遠不會降臨。工作沒有改觀,生活沒有改觀。隨着年齡增大,壓力越來越大,因為同齡人已經在生活中站穩腳跟,而比自己年輕的人則想方設法站穩腳跟。”

     上班男的眼淚在臉上爬,他剛才還是一個年輕人,雖然顏面無光,但好歹還是一張年輕的臉。現在在淚水的沖刷下,臉上出現了溝壑,已經是一張蒼老的人臉。上班男原來還是一個年輕人,現在卻變成了一個老年人。

     丈夫看到這種變化,目瞪口呆,手都不知道放哪兒了。手似乎感到羞愧不安,它多麼希望,在此之前它只是輕輕地撫摸了一下眼前的這張臉。哪怕是對這張臉啐口唾沫,也比抽它一個大嘴巴要容易讓人接受點。

     上班男還在傾訴,苦水總往低處流,彙集成大江大河,彙集成汪洋大海。

     “為了保住工作,雖然我已經心力交瘁,但還是要設法掩飾我的年齡。我已經五十多歲了,但我還是要假裝成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因為不這樣,我就不知道該怎麼維持我的生活。哪怕一直像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為生活所迫,每天工作十五六個小時,疲憊不堪,恨不得立馬死去,這也是我願意接受和維持的一種生活。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我從來沒想過如果一旦發生改變,我該怎麼辦?”

     “現在我被你打回了原形,我該怎麼辦?公司自然不能去了,工作肯定也保不住了。誰還相信我是我呢?我能證明我是我嗎?我一直擔心這一天,沒想到就是今天。我的生活完蛋了。我的生活完蛋了啊。”

     這個鬚髮皆白、滿臉皺紋的小老頭,乾脆坐在了地板上,嚎啕大哭,眼淚和鼻涕有的掛在鬍鬚上,有的抹在了衣袖管上。

     如果丈夫乾脆殺了上班男,情況反而會簡單些。

     當司機聽到車廂裏亂糟糟的聲音,忍不住問道:“發生什麼事啦?”售票員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信心明顯不足地複述:“一個男人打了一個男人耳光,被打的男人瞬間老了三十歲。一個男人被打成了一個小老頭,你說這能構成傷害罪嗎?”

     司機其實從來沒有關心過他的乘客。現在也是這樣。他只是想要瞭解在他的地盤上出了什麼情況,而不是關心具體的人。不過就在司機分心的時候,他忘了看路面的狀況。有一個人騎着車,突然橫插到了行車道上,又慌忙地往人行道上拐。還好司機是一個老手,眼疾手快死命地踩住了剎車,才沒有撞到,釀成可怕的事故。司機嚇出了一身冷汗,忍不住駡道:“傻逼,你這是趕着去投生啊。”

     話還沒說完,就聽到車廂裏再次沸騰了:“生了生了。”接着就是新生兒嘹亮的啼聲。

     原來因為剛才那個急剎車,車廂裏很多人都站立不穩,那個孕婦更是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動了胎氣,羊水破了,孩子拖着根臍帶,就滑了出來。羊水流了一地,早產兒拽着臍帶,還想要爬回去。

     妻子疼得受不了,拉着丈夫的手,“別讓孩子爬回去,趕緊將臍帶割斷了。”

     可是整個車廂裏面,沒有人帶刀,也沒有人帶剪刀,好不容易有個乘客掏出來一把指甲刀。於是丈夫手忙腳亂地用指甲刀小心翼翼地去割臍帶,好不容易才將臍帶割斷了。

     沒了歸宿感,這個時候嬰兒也不想爬回母體了,他開始牙牙學語,蹣跚學步,見風長個兒。車廂裏的人哭的哭,喊的喊,叫的叫,有的人在念阿彌陀佛,有的人在說上帝保佑,有的人瘋了,有的人在使勁掐自己,有的人爬到了車廂頂部,全亂套了。大家都在喊:“司機啊司機啊,趕緊停車啊,趕緊停車。”

     司機也想停車,可是他發現剎車壞了。車子停不下來,只能不停地開下去。

     大家都趴在窗口喊叫:“剎車壞啦,小心哪,閃開啊。剎車壞啦,小心哪,閃開啊。”

     路上的人不知道車上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這個車子沒有了剎車,會開到哪裏去。他們只是羡慕地說:“他們這是往未來開吧。”

     可是,車廂內外的人都忘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未來永遠不會來。

     未來是一個死胡同。在其盡頭,我們最多被授權(其實是我們自發的)寫下一行字:“到此一遊。”

     作者:趙志明,七零後,常州人,小說家,壞蛋文學獨立出版發起人,小飯局局主,“十九點”文學沙龍第壹批成員,2014年獲“第12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作品有《我親愛的精神病患者》、《1997年,我們買了螺蛳,卻沒有牙簽》。

     題圖:The Bus,Frida Kahlo 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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