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大後的洋鐵盒子不喜歡長大了的同伴
2016/3/26 今天文学

     編者按:《今天》2015年冬季號已經面世。收錄談波、趙志明、朱慶和及曹寇四位作家的小說集,“今天評論”、“《今天》香港國際詩歌之夜特輯”等欄目內容。“今天文學”將陸續與大家分享新刊文章,敬請關注。

     ▎再見洋鐵盒子

     洋鐵盒子是玻璃蛋的哥哥,喜歡站在馬路中央指揮交通。不過颳風下雨天他不出來。街道上有個順口溜:大胡說子二胡說子蘋果英華洋鐵盒子,說的就是他們。英華住在四層樓上,經常推開窗子駡大街,一駡兩三個鐘頭,只駡一個人。那個人的名字我至今記得,王長江,可不是什麼好人,他反革命、耍流氓、投機倒把,還勾結帝修反。英華學生時非常文靜,下鄉昭烏達蒙,在青年點得了病。“可惜了呀,漂亮的大姑娘。”其他四位男精神病都是先天性的。

     連體嬰兒大胡說子二胡說子,做了分離手術,不但模樣兒一樣,腦袋後面長長的亮疤也能對上。總有人要把小哥倆背靠背對一對。大胡說子和二胡說子便會乖乖地告饒,“千萬不要碰響啊,我們的腦袋怕碰。”這話是媽媽教的,因為有些小子對完了亮疤還要“咣當”來一下子,“不許胡說!”蘋果不出門,很少人知道他什麼樣子。我的同學小柱子曾經假裝走錯了,闖進蘋果家轉了一圈,也沒有看出什麼名堂。小柱子擅長模仿,學誰像誰,有一次正上着馬列課,老師在黑板上抄寫語錄,小柱子悄悄站了起來,白眼一翻,一隻胳膊斷了似地耷拉着——洋鐵盒子指揮交通。我們哄堂大笑。老師轉身就把黑板擦子砸在了小柱子的腦袋上。冤枉不了好人,小柱子的皮腰帶還紮在衣服外面呢。小柱子學我結巴,我不跟他玩。我跟玻璃蛋是好朋友。玻璃蛋跟洋鐵盒子是親兄弟,他們有個姐姐楊小華,外號叫楊美麗。楊美麗參加工作兩年多了,還沒有找到對象。

     洋鐵盒子小時候,見大夥兒踢盒子找不到個洋鐵盒子了,自告奮勇充當洋鐵盒子。大夥兒踢他的大腿,踢他的屁股。使勁踢,腳都踢疼了。洋鐵盒子不愧是洋鐵盒子,很快他能根據被踢的方向和力量,決定往哪兒跑,跑多遠。這樣大傢伙兒下一次才願意踢他。聽到有人喊洋鐵盒子,他馬上跑過去,用早就攥在手心裏的一塊石頭,圍着自己畫一個大圓圈。漸漸踢他的那幫小子長大了,他也長大了。長大後的洋鐵盒子不喜歡長大了的同伴。他喜歡還沒有長大的小孩子;喜歡姐姐;喜歡扮交警指揮交通。

     還真有司機拿他當會事兒。

     “同志,跟您打聽一下,去瀝青廠怎麼走?”

     洋鐵盒子伸臂一指。

     “謝謝。”

     “別客氣,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車子開走了。交警緩緩放下行禮的手臂,似乎發現了什麼地方不對頭,猛然追了上去。

     司機搖下車窗。

     洋鐵盒子挺生氣,“你怎麼故意反着開呢?

     “你不是說這邊嗎?”司機說。

     洋鐵盒子說,“那邊。”

     “剛才你說這邊。”

     “我說這邊有什麼用,瀝青廠在那邊。”

     更多的司機願意逗他。

     “洋鐵盒子,洋鐵盒子,帶你去天津街玩。”

     “不去。”

     “去吧,說不定能捎個媳婦回來。天津街媳婦可多了。”

     “多有什麼用,沒有好看的。”

     “今天是星期天,好看的都出來了。上車吧!”

     “不去。有好看的你自己不早留下了,你當我彪啊。”

     “洋鐵盒子,洋鐵盒子,帶你看電影?”

     “不去。”

     “朝鮮電影,好看!”

     “朝鮮電影,又哭又笑,有什麼好看的。再說了,看完電影就黑天,我找不來家了。”

     秋季買煤買白菜,大家爭相招呼洋鐵盒子,幫着推車背麻袋,不在話下。見着領孩子抱孩子的,他會主動上前。要知道,有姐姐給刷鞋洗衣服,洋鐵盒子乾乾淨淨的,一點不討人嫌。有一天街道來了串親戚的小倆口,拎着大包,領着個男孩子。小男孩大眼睛,咦呀哼唱着兒歌,走路一蹦一跳。洋鐵盒子在路邊上看得實在忍不住了,跑了上前,拍拍手,要抱抱。孩子被嚇哭了。年輕的爸爸一衝動,舉拳揍洋鐵盒子。年輕的媽媽也跟着打。洋鐵盒子長得高大,但不會還手。他的嘴唇腫了,鼻子破了,流了一身血。夫妻倆打夠了,走了。洋鐵盒子坐在馬路牙子上哭。我拉他回家,拉不動。劉政下班經過,這才好歹架了起來。把洋鐵盒子送到胡同口,劉政離開了,朋友還等着他去喝酒呢。玻璃蛋出來踢了哥哥兩腳。楊美麗氣得滿臉通紅,揚言這事不能這樣算完。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查得出那是誰家的親戚。

     街道上傳言楊美麗跟社會上小痞子交往甚密,其實沒有。她找不到對象不是因為這個。往往開始談得好好的,等知道洋鐵盒子是她的弟弟,人家開始不願意了。不願意就不願意,楊美麗並不降低自己的標準,一點都不降。街道修馬路,施工隊裏有兩個嚴肅活潑的小伙子,特別引人注目,一個叫劉政,一個叫王志軍。踢球的時候,劉政前鋒,王志軍把大門。劉政的嗓門很大,笑聲也大。王志軍可能覺着自己的眼睛長得漂亮吧,開口講話之前,總要先看你一會兒。午休的時候,施工隊的工人們打撲克、聊天、抬槓,王志軍和劉政帶着我們踢球。

     我願意跟劉政一幫,他經常把對方後衛過了,再把球傳給我,讓我射門,即使射不進,他也是笑呵呵的,從不埋怨。我並不知道楊美麗跟王志軍好上了,我才五年級唉,等碰巧知道了,王志軍已經決定跟楊美麗拉倒。那天中午,我們一幫等着踢球的小哥們圍在紅色的客車車廂的外面。我到的時候,看見小柱子已經在車廂裏面了。他能幹什麼?學洋鐵盒子他們唄。

     有人笑得飯都噴了。可是,不算小柱子,還有兩個人沒笑,一個是王志軍,我正奇怪呢,另一個是後來的楊美麗。

     楊美麗給王志軍送飯來了。她專門從家裏做好送來的。

     她拎着網兜,網兜裏面裝着飯盒,怕飯菜涼了,裹着一條舊圍巾。

     小柱子趕快找了個旮旯貓了。王志軍背靠着車門,不朝楊美麗這邊看。

     “小王,小王,”楊美麗喊。

     “王志軍。”她大聲喊。

     沒有任何人回應。

     她只好對我說,“你去叫叫他吧。”

     我硬着頭皮上了車廂,輕輕拉了一下王志軍的胳膊。

     王志軍的神情竟然酷似挨了兩口子揍的洋鐵盒子,只差嗚嗚哭泣了。

     我又拉了他一下,“有人找你。”

     他還是不動。

     “楊小華找你。”我說。

     王志軍說,“滾啊!”

     我下了車。楊美麗已轉身離去。走不遠碰上了從外邊回來的劉政。

     “給我送飯?我正餓着呢。”劉政不笑不說話,“怎麼?哭鼻子了?我這不是來了麼。”

     楊美麗想快點離開,劉政橫移一步,抓過她手中的網兜。

     “韭菜炒雞蛋,聞着香味了。”劉政說,他把飯盒拿在手裏,猶豫着要不要打開。

     楊美麗奪了回去。

     “你真的想吃嗎?”她說。

     劉政說,“我什麼時候撒過謊?”

     楊美麗打開飯盒,把飯菜倒在路邊地上。

     “去我家,重新給你做!”

     我9歲隨家從山東遷來大連,住在戰備街道。街道東西向。東端起自炮台山的半中腰,順勢而下,到最低處,通過一座石條橋橫壓着一條污水溝。過了溝,街道抬頭爬向炮樓山,坡勢跟炮台山相仿,爬到一半,突然沒了力氣似地停止了。四棟紅磚樓,眾多平房,雞窩,全部系在這條拉滿了的弓弦上。地底下的那支看不見的大手只要悄悄一鬆,就會統統飛上了天空!

     我家住在炮樓山這端。洋鐵盒子家在溝底。放學的時候,碰上汽車上坡,高年級的小子爭着拘住車後鬥,直到坡頂,再輕鬆地跳下來。我和玻璃蛋另有玩法,我們跑到踩油門的地方使勁嗅聞,誰也不知道我們在幹什麼,哈哈,老汽油的那種甜滋滋的香味,一旦捕捉,永生難忘。

     吃了午飯,我去玻璃蛋家找玻璃蛋,我們說好了要去炮台山上挖子彈殼的。楊美麗在院子裏洗頭。她只穿着一件襯衣,頭上滿是肥皂沫。劉政手持暖瓶,往臉盆裏添熱水,伸手試一下,又多添了一點。他發現了我,笑着跟我點了一下頭,大大方方的。

     楊美麗眯着眼睛。

     “在那兒。”她手往院牆外邊一指。

     我就去了炮台山。玻璃蛋坐在炮座上,手持一根樹條。

     “有事,有事。”洋鐵盒子嘟囔。

     玻璃蛋用樹條抽他,“有個屁事!”

     我說,“咱們還得去挖子彈殼呀。”

     玻璃蛋移開樹條,“滾蛋吧。”

     洋鐵盒子下山的時候嘴裏還在嘟囔,“有事,有事。”

     真有事了,楊美麗跟着劉政跑了。工作啥的都不要了,失蹤了。有好多種說法,其中一種比較可信的是楊美麗懷了孕,早晚得被開除,索性跟劉政跑大興安嶺伐木去了。

     洋鐵盒子問我,“大興安嶺到底在哪兒?”

     我回答不上來。

     “大興安嶺離這兒遠不遠?”

     “遠,肯定遠。”

     “你去過嗎?”

     “沒有。”

     “老洋,”小柱子在一旁說,“我去過,我還見着你姐姐了呢。”

     洋鐵盒子說,“撒謊有什麼用,我姐姐什麼樣子?”

     小柱子扭着屁股走了一圈。

     洋鐵盒子問,“你倆說話了?我姐姐問到我了嗎?”

     小柱子突然嚴肅起來。我這還是第一次見他玩笑開到一半開不下去了。

     小柱子想走開,被洋鐵盒子拉住。

     小柱子說,“見着拉木頭的車,你問問,是不是大興安嶺來的。”

     一個陰天,街道上冷冷清清。行人的腳步,比平日快了一倍。拉着兩根粗圓木的大解放,被一個髒兮兮交警攔住。

     “師傅,是從大興安嶺來的嗎?你見沒見着我姐姐?”

     司機說,“什麼?”

     “你見着我姐姐了嗎?”

     “滾開。”

     “發火有什麼用?你見着我姐姐了嗎?”

     司機是個小伙子,跟車的也是個小伙子。

     跟車的小伙子對司機伸出手掌,示意別着急,這事由他來辦。他探出頭來,和藹地問道,

     “你姐姐叫什麼名?”

     “楊美麗。”

     “挺好聽的。你姐姐在大興安嶺幹什麼?”

     “伐木頭。”

     “很累人。你姐夫呢?”

     “說什麼呀,我姐還沒結婚。”

     “你不想去看你姐姐嗎?”

     “想有什麼用,我不知道路。”

     “那還不快上車?我們正好要去大興安嶺,捎捎你不算什

     麼。”

     洋鐵盒子毫不猶豫爬上了車後鬥。

     “謝謝。”

     “別客氣,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半個鐘頭就到了。”

     司機都快笑岔氣了。

     當晚西伯利亞寒流來臨,雨夾着冰雹,最後變成大雪。被卸在公路邊上的洋鐵盒子,又凍又餓,死在了農田看瓜棚子的門外。人們說,沒見過這麼老實的彪子,凍死了,也不敢進棚。

     作者:談波,1964年生,居大連,上班族,業餘時間嘗試寫作,有少量小說見於《今天》《野草》等雜誌。出版有短篇小說集《大膽使用了綠色》。

     題圖:Untitled,Dilek Demirci 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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