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
2016/4/2 今天文学

     編者按:《今天》2015年冬季號已經面世。收錄談波、趙志明、朱慶和及曹寇四位作家的小說集,“今天評論”、“《今天》香港國際詩歌之夜特輯”等欄目內容。“今天文學”將陸續與大家分享新刊文章,敬請關注。

     ▎晚稻禾歌(上)

     小暑不算熱,大暑在伏天。

     ——《二十四節氣民謠》

     十月熟者謂之晚稻。

     ——宋.沈括《夢溪筆談》

     夏至開秧門,一家人男女老少齊上陣。老嫲嫲頭跟中年婦女要吃辛苦,半夜三更雞叫才頭遍,就得爬起來下秧田拔秧,以便天亮後家人能一刻不停地插秧。好在天上還有亮月子,照得遠近分明。秧田蓄着水,雖然漫過腳踝,但不及膝頭盤,人騎坐在秧凳上,像劃一只小小的船,一邊彎腰拔秧,一邊腳腿使勁往前蹚。

     早起天涼,需要穿上長袖長褲,臉龐脖頸等裸露處再抹上花露水,以防止虻絲蚊蟲叮咬,疼癢不說,還會影響拔秧的進程。腳上套雙長筒軟蛙鞋,上端用細繩子綁牢靠了,防止進水,以免腿腳長時間泡在水裏引發關節疼痛。

     四處掛下的遊絲上有露水泛光,只見三三兩兩的人影,從村裏各處現身,然後又歸攏到一處。秧田齊整完畢,撒上稻種和稻草灰之後,就要不時上水,為了便於上水,家家戶戶的秧田都團團緊靠在一處。下了秧田就開始幹活,有的婦人邊拔秧邊跟鄰田的講閒話,有的婦人一聲不吭地埋頭幹活,手腳麻利的婦人真好像水上漂,笨重的婆娘少不得一會是腳一會是秧凳,要深陷在秧床上。時而有魚兒泥鰍青蛙蛤蟆,弄出點水花聲響。

     拔秧是體力活,更是技術活,手法嫺熟的拔秧人,能左右手同時開工,五指靈動,像點鈔票一樣利索,一手一捉,合起來就是滿滿一把,再入水挱去根部泥土,從秧凳下抽出準備好的稻稈捆紮好,隨手擱在秧凳後的秧床上。循而有序,真像流水線作業。這樣的秧把,按照起拔的順序一環套一環,插秧的時候墊出來的秧苗就不會亂,稱之為有“秧門”。

     婦人們一口氣拔秧拔到天光大亮,這才歸家吃早飯。男人們這個時候也下地了,會將秧把用挑箕挑到自家田地的埂頭,目測大致需用的秧苗,將秧把三三兩兩地拋到水田裏,保證插秧的人前一把秧插完,身旁的秧把觸手可及,以節省時間提高效率。等到待插秧的水田拋滿了秧把,一天插秧的活也就正式啟動了。你一行我一行,開始插秧。

     在常武地區流行有《蒔秧歌》,專門描述插秧的情景:

     白米飯好吃田難種,面朝黃土地背朝天。

     手裏抓秧把將秧蒔,橫平豎對齊腳拖直。

     一窠裏最好三五根,包心插秧田地要荒。

     兩指頭夾秧根要挺,煙筒頭秧苗難成活。

     躬背彎腰手不撐膝,一手分秧苗一手插。

     插秧快如小雞啄米,鳥叫一聲六窠頭齊。

     這首《蒔秧歌》,到如今沒有幾個人能完整地背下來,不過歌裏講授的一些動作要領卻代代口耳相傳。在插秧季,經常看到村裏的老人忍不住教導年輕人,或者家裏的父親聲色俱厲地訓斥兒子,就是因為動作要領不到位,不像是一個種田人該有的樣子。種田這碗飯不好吃,是一隻泥飯碗盛着,指靠天吃飯,比不得金飯碗、鐵飯碗,旱澇保收。正因為如此,莊稼人在種田這件事上更加馬虎不得。

     插秧的時候,正趕上入梅後出梅前,天氣最是折磨人。若是晴天,秧田裏的水升溫很快,到了中午就曬得燙脫腳毛;要是趕上落雨天,泡在水裏人更是冷得牙關打戰;最盼望是陰天,再有點微微細風,就覺得天公作美了。

     等到所有的秧田都插滿了秧,再抬頭發現已經進入夏天,耳畔響起知了的叫聲。充足的日照有助於稻棵拔節,茁壯成長,這個時候除了施肥蓐草,算是莊稼人最閑的一段辰光。宋朝詩人范成大在其詩《四時田園雜興》裏說:

     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

     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

     古今農人的稼穡生活,其實在根子上沒有多大的變化。

     夏至過後是小暑,小暑之後是大暑。在長江下游的江浙地區,大暑又稱為入伏,分為“頭伏、二伏、三伏”,統稱為“大伏裏”,意即一年中最熱的時候。“夏練三伏,冬練三九”,說的就是一年中最炎熱和最寒冷的兩個時間段。在入伏後,孩子們可以一天到晚泡在河水裏洑浴,即使曬蛻皮大人也不會過多干涉,只是水火無情,少不得反復叮囑注意安全。不過一等到入秋就不允許了,擔心小人人頭會感冒生病長瘡癤,嚴禁下河,雖然天氣的炎熱變本加厲,有“秋老虎”之稱。

     天氣酷熱,鄉下消暑的方法不外乎幾種:喝稗米茶;將瓜果冰在井水裏隨時開吃;盡量不外出,窩在陰涼有風的處所。稗米茶其實是一種粥,先將大米放在鍋裏炒到焦黃半熟,然後添加水煮,煮熟了盛放在臉盆裏放涼,要喝的時候就舀一碗,像茶不是茶,不像粥卻是粥,毛糙糙的,生津止渴解乏,還能果腹。

     瓜果主要是自家地裏長的水瓜、老鼠瓜、厘瓜等等。西瓜很少自家種,一方面是不太好種,一方面也是怕長出來被人偷,索性買了來吃。經常有人開着拖拉機或者三卡,走村串戶賣西瓜。花幾十塊錢就能買擔把西瓜,放在床底下隱着,吃之前再用井水激一下,冰冰涼,甜滋滋,確實能消暑。

     村裏的野貓頭自從舉家搬走後,只有逢年過節才回來,有時候是他一個人,有時候是夫妻二人,不忘給長輩張節盡孝,因此被村裏人稱道。野貓頭的妻子招娣是隔壁村上人。兩個村子靠得近,多有適齡男女通婚,一來二去整個村子裏的人家便都成了拐彎抹角的親家,不是男方房門裏的阿伯阿叔,就是女方房門裏的的阿姨阿舅,眉毛鬍子一把抓,有兩條腿會走路的都是親眷。

     野貓頭的人生運氣格外好,早年和下放知青義博結下了交情。義博的父親是市里的一位大領導,義博調回城裏後就一路高升,做到主管農業物資局的一個頭頭,回過頭來不忘落難時的故人,特別照顧提拔野貓頭,最讓人羡慕的就是讓野貓頭也成為了城裏人。野貓頭發達之後,兩個村裏人,幾十張嘴巴,對他的喬遷高就議論紛紛。野貓頭夫妻的身畔至親也並不清楚他具體做什麼營生,有時還會加入眾人的鹹淡閒談,貢獻出來點唾沫星子。

     有一天,野貓頭突然叫了一輛拖拉機,送了一車的西瓜回來,每家每戶送了兩個大西瓜。原來他包種了城邊上幾百畝的田地,在其中種了十幾畝的西瓜。敢於種這麼大面積的西瓜,自然不愁銷路。西瓜種得好,天氣也成全,產量蠻高,利潤篤定。

     野貓頭專門送西瓜下鄉,這事引起轟動。大家想不到的是,野貓頭變成了一個“大地主”。他們更想不明白的是,在城邊邊上種地,究竟比在村裏種地要高級到哪裏去。野貓頭平常回來看望老人,畢竟還穿得體面,看上去像一個城裏人,現在跟着拖拉機下鄉,隨意穿着不講究的粗布衣裳,活脫脫一個腳桿上爛泥沒有揩乾淨的鄉下人,跟他在村裏時幾乎沒有分別。

     轉眼西瓜下市。按例來說,西瓜地如果不想荒廢,就要趕緊拉掉藤蔓,翻耕灌水,種上晚稻秧苗,否則就沒有收成只能拋荒了。偏這要緊時候,招娣引產坐了月子。招娣的妹子來娣,出門嫁在自家村子裏,挨門挨戶給村上幾個老頭子老嫲嫲頭傳話打招呼,希望他們有空並願意的話,就去幫野貓頭插秧,掙點工錢。

     原來農忙一結束之後,很多人閑下來,或者進廠裏上班,或者去外地打工,野貓頭急切之間尋不到人手,也請不到短工。時間不等人,秧苗不等人,野貓頭就想請老家裏的一些老人,還能插得動秧,也願意去做這份工的,過去幫他插秧。工錢方面他自然不會虧待,另外,他也會包上一輛三卡早晚來回接送人。要是願意住在他那裏的,也可以帶上一身兩身換洗衣裳,他那邊房間多,老人們全部住下也都不成問題。

     正是濕裏濕糟的天氣,一天不洗浴,身上就有難聞的汗腥氣,不好近人。帶着換洗衣裳出門,在別人家洗浴洗衣裳,難看且不好意思,所以這些老人雖然答應去幫忙插秧,卻都不願意住在野貓頭家,還是要趁夜趕回來,即使大清晨早起就要再趕過去插秧,甘願忍這來回的奔波辛苦。

     沒承想到,天氣交關熱,上半天九十點鐘光景,秧田裏的水就跟麵糊湯一樣燙腳,背上的兩用衫都要烤焦似的,就有這麼熱。頭一天上,他們搭着三卡趕到目的地,剛下田沒一會工夫,一人插了不到兩趟秧,野貓頭就過來招呼大家休息,他是怕老人們累力中暑。這麼稍微一打停,轉眼就是吃中飯時間。午後一兩點鐘,外面的陽光戳人眼睛,正是溫度最高的時候,空氣都似乎熱化了,變成人身上的汗,要不然人身上怎麼會湧出這麼多汗呢?吃過午飯,又安排午休,雖然老人們不好意思,想要下田幹活,但是卻不住野貓頭夫妻的左勸右勸,只能督個朧充打個盹。

     待到睜開眼睛時,已經下半天四點多,在鄉下的話,已經要淘米洗菜做夜飯了。大家再去插秧,發現早晨拋到水田裏的秧把,因為泡在水裏時間過長,已經發蔫了,秧把心不僅發燙,秧葉子也都捂黃了。如果再不插到田裏,羅漢神仙也沒辦法讓它成活。大家益發不好意思,閒話也不講了,悶聲發財,快手快腳趕秧。

     五點才過頭,野貓頭就來招呼大家歇夜,說夜飯已經燒好了。這次大家索性不理睬,野貓頭下田拖也不肯歇夜,一定要把田裏的秧把插完。西天落霞紅彤彤,倒映在秧田的水面上,就像是一桶柴油漏到精光,油花浮在水面上,花花綠綠的,分外好看。下午插下去的秧苗,看上去還有點蔫頭耷腦的,但是上午栽下去的秧苗已經喝足了水,腰桿立起來,秧葉子也見精神了。

     在野貓頭的幾次三番催促下,大家這才上了田埂,就着田橫頭的溝渠清水,洗手揩臉,洗腳穿鞋。這個時候,天光已經暗下來。再不收工,就要看不見了,如果有害雞叫眼的人,看什麼都要模糊一片了。輪到野貓頭夫妻兩個過意不去,趁着老人們不願意歇夜的工夫,又殺了一隻鴨煨在鍋裏,伙食因而更加豐富,都趕上吃喜酒了。

     老人們肚裏盤算的是另外一筆賬,既然是來打工,時間就要湊足了,不能偷工減料。按照當天來講,他們滿打滿算,蒔秧不到三個小時。做三個小時,卻要領一天的工錢,他們是賺到了,主人家不就虧煞。拋開出手的工錢不談,這樣慢交交地插秧,也會誤了秧期,估計有一半田即使插上秧,也不會有什麼收成。這是他們心痛的地方。老人們湊在一起合計,最後推出一個代表,跟野貓頭講話。

     “大家都商量好了,一會三卡送我們回去,我們取上換洗衣裳,還跟三卡回來,就住在你這邊,只是要給你們添麻煩了。這樣一來,早起好趕早,歇夜也不怕晚。上半天早開工兩個小時,下半天再晚歇夜兩個小時,緊趕慢趕,不會誤了你這邊的秧苗長勢。”

     野貓頭花錢尋幫手來蒔秧,可不就是怕田地擱荒嗎,現在聽老人們這般替自己着想,又能避開日晝心裏的高溫,兩全其美,何樂而不為。他於是照應三卡師傅路上千萬要小心,送人回去之後,等他們拿了換洗衣服,再將人接回到自己家裏。等到三卡突突地開走後,他就開始着手整理房間。畢竟是夏天,鋪幾張涼席,點幾盤蚊香,一個房間擠擠能睡下三四個人。兩個房間就能讓老人們都住下了。他又跟妻子商量,自從搬離鄉下,這些叔嬸們還沒來新家裏串過門,等到插完秧,索性留他們在家裏多住幾天,好好招待他們。

     這麼聊着天的時候,三卡的突突聲又傳到了門口。老人們一來一去往返的時間,竟然比夫妻兩個想像得還要快好多。饒是這樣,也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不看電視不聽收音機的話,在鄉下都足以一覺睡醒了。想着明天早起還要蒔秧,大家紛紛倒頭就睡。外面,亮月子朗照着秧田,四下裏蛙聲一片,家裏面很快也鼾聲四起,老人們很快都睡着了。

     野貓頭伺候老人都睡下後,又快手快腳給招娣泡了一碗饊子。招娣邊吃撒子,邊問野貓頭:“來娣不是說好了要來幫忙的嗎,怎麼一天下來人影子都沒見到她的?”野貓頭說:“她幫忙喊來了人,估計大熱天的就不想動了,在家多快活啊。”招娣說:“她想快活,除非去拾去偷。你明天一大早就打電話到鄉下去,把她拖過來。這麼多人在這邊,燒飯洗衣裳的活,她總是逃不掉的。”她又照應丈夫,“現在天氣這麼熱,寧可田地荒廢了,也不要讓幾個老人受累壞出毛病來。你看好了點,他們既然來到這裏,我們就要負起這個責任來。”野貓頭說:“這個我心裏有數,你就好好養你的身體,什麼都不要煩心。”(待續)

     作者:趙志明,七零後,常州人,小說家,壞蛋文學獨立出版發起人,小飯局局主,“十九點”文學沙龍第一批成員,2014年獲“第12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作品有《我親愛的精神病患者》、《1997年,我們買了螺蛳,卻沒有牙簽》。

     題圖:In the Paddy Fields,David Burliuk 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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