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來歇親眷的
2016/4/10 今天文学

     編者按:《今天》2015年冬季號已經面世。收錄談波、趙志明、朱慶和及曹寇四位作家的小說集,“今天評論”、“《今天》香港國際詩歌之夜特輯”等欄目內容。“今天文學”將陸續與大家分享新刊文章,敬請關注。

     ▎晚稻禾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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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大清早起,老人們就下田了,每個人一口氣插了兩分田,才趕回來吃早飯。早飯是肉饅頭白粥就小鹹菜,吃完了早飯,太陽還沒有腳桿頭高,又插了兩趟,這麼一來兩畝田就消滅了。這個時候眼看着溫度開始往高裏走,野貓頭再來招呼大家歇畔,也就沒有人推脫了。老人們心裏有數,知道誤不了秧期,心思也就放鬆下來。吃中飯前後,開始談老空的談老空,講古今的講古今。

     這些老人,大都出生在解放前後,見過當兵的扛槍路過,也見過土匪飛刀寄函勒索,說道土匪被砍頭,也就跟剖一個瓤熟透的西瓜一樣,頭咕嚕咕嚕在地面滾。那時候他們還年少,已經分不清是耳聽還是眼見,說起來卻都是活靈活現的。解放後土匪就稀少了,能吃飽飯誰還做缺德事情呢?後來就是農業學大寨,能下田的男女老少都在大隊裏掙工分。

     俗話講得好:“人多好種田,人少好過年。”這不正應了眼面前的景了不是。不過那時候人山人海,這種盛況現在人想都不能想見。生產隊長負責生產,大隊會計負責統計工分。有調皮偷懶的,就有手腳勤快的,有活潑逗笑的,就有開不得玩笑的,一樣米養百樣人,十根手指頭伸出來還有長短之分呢。

     老的還沒老去,娃娃輩又接茬了,像野貓頭這撥人就是老人們看着長大的。野貓頭十六七歲的時候父親因病過輩,他上面還有兩個兄長,那個時候都已經成家分門別戶。野貓頭和他的老娘生活,直到娶妻生子,仍然在一起。講起來兄弟三人卻不和睦,雖然老娘在堂,也不過是桶箍護住了桶身,不至於散架而已。正因如此,野貓頭才和義博結成了異性弟兄,要好得跟一個人一樣,是穿同一條褲腳管的聯黨。

     鄉下有句老話,“六十六,掉塊肉;七十三,鬼來攙。”老人六十六和七十三歲的時候,最見下小輩的孝心,普通人家是過壽,稍微講究的人家會放場電影,請來鄉鎮上的放映員,在打穀場上支起兩根毛竹,拉開銀幕,架好機器,就等開場了。

     野貓頭老娘六十六歲的時候,義博已經回到城裏,專門下鄉來拜 ,出錢放了兩部電影。一部是《五女拜 》,一部是《靜悄悄的左輪》,前者是傳統戲劇,後者卻是那時比較新潮的反特大戲。不說費錢多少,就這派頭也是被無數差不多年紀的老人豔羨不已的,不好意思跟兒女說,怕遭來一頓白眼和唾沫,卻是悄悄動了心思的。

     當時當地,放場電影是要轟動好幾個村落的,不過起因卻不盡相同,主家滋味也大不一樣。像老人過壽啦、家裏添丁啦,學生考取學堂啦,當兵入伍啦,放場電影是喜慶,也被人交口稱讚;如果是小偷小摸行事不端被抓住了接受懲罰,所交罰款被用來放電影的,全家人就有點抬不起頭來了。所以村裏遊手好閒的人經常會互相這樣開玩笑,“好久沒這麼消停了,老表你要請大家來看電影啦。”勢必引來反擊,“什麼事情也要有個先來後到,你老兄還沒請,我怎麼敢搶在你前頭呢?”

     中飯前後,一眾老人着實熱鬧地回顧以前村裏放電影的盛況。當時不要說電視機,收音機都沒有幾部,都是聽有線廣播的,看場電影確實稀奇,難免要契兒帶女,呼朋引伴,津津樂道。通常是放映員還在主家吃飯喝老酒,穀場上就擱滿了條凳,寧可晚飯一家人站着吃,也要先佔住個位置。如果放電影的消息提前就知曉了,免不得要將三姑六婆等長輩請來,平時連豆腐都捨不得撈一塊的人家,這番也要割點肉,沾點葷腥了,說是過節一點也不為過。更有那些做小生意的,聞風而動,夏天敲梆子賣雪糕冰棒,冬天在電燈泡下賣多味瓜子,電影再精彩也顧不上看了。

     說到《五女拜 》,大家又都是一個來勁,都是中國人,還是比較歡喜看古時候的戲。做官的老丈人平時瞧不起窮書生,奉承幾個官二代女婿,沒承想一朝落難,幾個金貴女婿都是眼裏鼻尖見識貨,這時怕惹禍上身,撒泡尿都要離老丈人三條麥壟。反而是窮女婿既往不咎,不僅殷勤侍奉,還出面幫老丈人打贏了官司。最後頭就是老丈人再次過壽的場面,前面幾個女兒女婿沒皮虼蚤般扭扭捏捏的難為情狀,讓人直呼痛快。母女翁婿尚且如此,真是講透了人情世故。但是大家也就能講個囫圇概,畢竟時日久遠,人老了記憶也不濟。談着談着談不下去了,越談不下去越勾心火,恨不能馬上再放一遍。

     野貓頭說:“這個好辦,我讓建國去租個錄影帶送過來。”建國是野貓頭跟招娣的兒子,夫妻倆就這麼一個寶貝疙瘩,考上了技校,也是一個大小伙子了,離村那會還是拖着兩行鼻涕的小孩子。

     老人們連連罷手,說:“建國不是上學嗎?還是不用麻煩他了。再說了,日晝心裏熱煞,還是不用讓孩子吃這趟辛苦。”

     野貓頭說:“曬太陽算什麼吃苦,又不是出力生活。他現在實習,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去不去實習單位我們也不曉得,成天就在家裏打遊戲。”招娣在一旁也說:“讓建國過來,這麼些姨婆叔公的在這裏,也應該來張望一下。你們也好久沒見到這個細小伙了吧,大個頭大小伙子家了,再過兩三年就要幫他討老婆,還不要脫我們一層皮啊。”

     野貓頭夫妻兩個種地住在田邊上,在城裏另有單元套房,只有建國一個人住在裏面。野貓頭給建國打了一個電話,語氣有點嚴厲,聽得大家忐忑不安的。好在半個小時後,建國就過來了,果然是大小伙子家了,體面得很。大家都誇招娣有福氣,這麼標誌的一個年輕人,還愁找不到老婆啊。建國臉皮薄,見人之後就不知道說什麼好,被人誇更是手腳都不知道放哪裏了。他把錄影機支好,錄影帶放進去,就說:“沒什麼事,我就回家了。”野貓頭又兇他,“回去多看看書,少玩點遊戲。”

     大家就都笑,說:“馬上討老婆的人了,你還這麼管他,還當他是小把戲啊。想想毛家莊的毛卵子,孫子也打醬油了,還要管兒子,結果被孫子一趟說,不希望爺爺做個壞榜樣,以後父親這麼管他,他就不想結婚了。真是人小鬼大。”

     接下來看戲,這種記得一小半忘卻一大半的故事,最容易看進去,少不得一邊看一邊熱議,有撩起衣裳襟角抹眼淚的,也有跺腳歎大氣的。都是塵土埋到脖頸梗的人,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生活苦不苦倒是其次,兒女孝順才最為看重。但往往是老人體恤孩子,孩子卻不憐見老人,不是做使喚僕人,就是做出氣筒子。舊社會童養媳的遭遇,都強過現在的阿公阿婆。不啞不聾,不做姑翁。人生下來就好比秧苗一樣金貴,細心呵護灌溉,人老了就像稻草稈子一樣不招人待見,只好鼻頭一捏,忍氣吞聲。

     說到孝順,眼面前妥妥地站着一個代表。野貓頭對自己老娘孝順不說,對招娣的娘老子也貼心貼肺的,講話都輕聲輕氣的,從來沒有重頭話說,連帶着對招娣的弟妹都好,這樣的好後生打着燈籠也難找。可惜的是,野貓頭搬到了城裏,少了一個表率,村裏的風氣日下,老人們急得跳腳也沒用。好日子沒有好人過,這是頂頂糟心的。

     情感宣洩之後,汗也不出了,兩腋生風,再下田插秧也不覺得累。等到歇夜的辰光,卻是兩個男人一前一後地來招呼大家,走在前面的是野貓頭,走在後面的是富態盡顯的義博。大家羡慕野貓頭的好運氣,對義博卻是滿懷敬畏,連帶着對二人的交情也覺得神秘莫解。義博和他的經歷,野貓頭和他的好運氣,都很像戲曲裏面的故事。

     義博是因為招娣坐月子,同着自己的女人一道來看望,聽說村裏很多老人過來幫忙插秧,就下田同長輩們打聲招呼。他沒有什麼架子,跟着野貓頭的輩分走,野貓頭喊什麼他也喊什麼。在老人們看來,一個人有很大的身份,又不擺架子,嘴巴還甜,那就沒什麼缺憾了。

     野貓頭跟大家說:“義博才是大老闆,我只是他身邊拎包的小伙計。”義博說:“講什麼這麼難聽,我的就是你的,我們兩個人還分什麼彼此。”老人們說:“呵,這麼大的地面,解放前沈家的大地主沈有財也比不上啊。當時沈有財家裏有幾十個長工短工,還有使喚丫頭。了不得,不得了。”義博說:“時代不同,現在都機械化了,種有插秧機,收有收割機,倒是比以前輕鬆很多。只是西瓜田被周圍稻田包圍住了,插秧機開不進來,只能辛苦眾老了。”

     老人們說:“哪裏的話,我們也是勞碌慣了,歇不住。現在家裏小年輕都不愛種地了,紛紛往廠裏跑。貪快活,把地扔給安徽人家種,自己買糧食吃。我們要種地反倒嫌棄我們尋麻煩。插秧割稻揉菜籽,這樣的事體有時候夢裏頭都想着呢。人老了就得活動活動手腳,要不就坐胖了,就變老年癡呆了。”

     義博大笑,說:“聽聽,講到我的心坎裏去了。我當初逗貓頭承包地,嘴巴兩層皮都講禿了。不就是為了退休之後有個地方活動活動手腳,不講掙銅鈿,換身健康就蠻值得了。再講了,市場上買的小菜哪有自己地上種出來的好吃。”

     老人們連連稱是,就這樣一邊聊着天,一邊往家趕。義博比野貓頭大幾歲,有一對男女,倪子金華比建國長一歲,囡囡小琴比建國矮兩歲。回到家裏,待到大家團團坐好,義博又來打趣野貓頭,“建國都快要結婚了,你還能讓招娣懷上,真是好本事。索性給建國生個弟妹出來也好,做什麼要引產。”

     義博的老婆叫陸英,在枱面下用腳尖踢義博。義博說:“我講的話對勁嘮,我老婆還在台底下用腳尖踢我,怕我講出不上枱面的話。在座都是嫡親,又是長輩,我這個人就是直性子,有什麼講什麼,大家一家門裏人,用不着見外。”陸英講:“你這個人就是好嘴巴子壞思想,狗嘴裏長不出象牙牙齒。”義博就張開嘴,說:“要是長出象牙,那就金貴了,隨便敲一顆賣,就夠你跟金華小琴吃一世人生了。”

     講到小琴,也已經上高中了,如果考上大學,就準備繼續供她念下去,考不上大學就出來尋個單位上班。這是義博的打算。念書有出息最好,但可能就要離家,到時候不一定會把家安在什麼地方,天南地北,上海北京,沒個定數,說不定最後還要留學美國,拿張綠卡,幾年都見不到一面。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一雙男女最好還是留在身邊,現在能照顧就照顧點,老了之後輪到他們來侍候。

     招娣也認同,在臥室裏扔話過來說:“就一兩個孩子,捨不得放他們在外面。寧可在眼面前見着來氣,也比見不到傷心強。”

     義博說:“招娣,我倆想到一堆了。有個事體,正好我們兩對夫妻都在,這些老長輩們平時請都請不齊,這個時候也都在,乾脆做個見證人,把我們家小琴許給你們建國怎麼樣?建國這個細佬,我跟陸英是看着他長大的,真是越看越歡喜。”

     老人們也樂,他們雖然不知道小琴長啥樣,但是義博陸英站在面前,料想面相不會差到哪裏去。再說了,女方家境好,那是第一等重要的,性格脾氣長相還在其次。建國面相好,能攀到這門親,比他老子野貓頭當年更有造化。野貓頭不置可否,陸英說:“這種事情才不要你們男人家摻合,只會越摻合越亂,我跟招娣商量就好。”

     雖然建國和小琴的事八字還沒一撇,但是喜慶的氛圍已經調動起來,大家都表態願意做見證人,用不着吃豬腿,喜酒一定是要來喝的。幾個老頭平時無事,一天三餐酒,早起上茶館喝,喝到中午再回家,晚上繼續弄點老燒酒,一天下來,半斤八兩不在話下,都有點酒量。一來二去,就把義博喝醉倒了。

     十來畝田的秧,三天就插完了。野貓頭夫妻又留老人們住了兩夜,才肯放他們走。還是喊同一部三卡,送老人們回去。三卡師傅也跟老人們熟了,開始聊天,“你們這麼大年紀,還出來幫人家插秧,真是不容易。”老人們說:“哪裏是來做生活的,我們是來歇親眷的。”語氣裏透着驕傲。三卡師傅說:“這個野貓頭,人一看就是好脾氣,團團面面的。以前是跟你們一個村上的人吧?”老人們說:“是啊,同村人,算起來是侄子或外甥啦,都是同一個房門裏的親眷。”三卡師傅說:“他的外號倒也奇怪,為什麼叫野貓頭?”這個問題讓老人們陷入了沉默,大家都不說話了。

     原來,野貓頭年輕的時候,就有一樣毛病,因為長得體面,喜歡沾花惹草,明裏暗裏的跟村裏的大姑娘小媳婦眉來眼去。野貓頭和招娣結婚之後,稍微有點收斂,但還是管不住自己褲襠裏的傢伙。這些往事,難免讓老人們顏面無光、有口難言。後來野貓頭夫妻搬走,義博的提拔是一方面,野貓頭躲避自己的風流債才是根本。

     不過這些都已經是過往的事,若還住同一個村,難免常常勾起心火,現在隔得這麼遠,也就慢慢淡然了。現在大家沉浸在此次插秧之行的歡愉裏,覺得真是不枉此行。一個老人突然想起老早年前的一句歌詞,忍不住哼了出來:

     “高高山上一棵稻,姑嫂二人扛水澆。啥人糟蹋我格稻,拔根雞毛夯斷他格腰!”

     車裏的老人們都笑了。(完)

     作者:趙志明,七零後,常州人,小說家,壞蛋文學獨立出版發起人,小飯局局主,“十九點”文學沙龍第一批成員,2014年獲“第12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作品有《我親愛的精神病患者》、《1997年,我們買了螺蛳,卻沒有牙簽》。

     題圖:Peasant Wedding ,Pieter Bruegel the Elder 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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