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願愛過再失去,也好過永遠未曾愛過
2016/4/16 今天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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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長發飄逸,胡須茂密,身著西班牙鬥篷和帽子。但在其飄逸的外表和姿態下,丁尼生是最具生意頭腦的詩人,對追名逐利興趣盎然。

     ——[英]約翰·薩瑟蘭《耶魯文學小曆史》第22章桂冠詩人

     ▎丁尼生

     說起詩人,你腦海中浮現出的會是怎樣一種形象?或許你的想法和我一樣,詩人擁有一雙熾熱的眼睛,目光深邃,長發飄逸,身著寬松的服飾。或者,詩人也可以以女性的形象出現——她立于石上,看起來如此卓越,目光貌遠。周身是雲彩、海水,風和風暴在空氣中肆意遊走。這兩個形象看起來都顯得如此孤寂。正如華茲華斯所言,像雲朵般遺世獨立。

     詩人身上總彌漫著一種瘋狂的氣韻——浪漫主義詩人們將這種瘋狂稱爲“狂熱的詩學”。許多偉大的詩人(比如說約翰·克萊爾和埃茲拉·龐德)都曾在精神病院中度過些許年歲。有許多同時代的作家面對精神病醫生的時間比與文稿代理人溝通的時間還多。

     評論家埃德蒙·威爾遜借鑒了古人的形象來描述詩人。威爾遜認爲詩人就像《奧德修斯》中的菲羅克忒忒斯。他是世上最偉大的弓箭手,他的弓可以在戰爭中獲得勝利。在特洛伊人的圍攻之下,希臘人境況堪憂,他們需要菲羅克忒忒斯的幫助。可是此時,菲羅克忒忒斯已經被放逐到一處島上。這又是爲何呢?因爲他身上有一處傷口散發著陣陣惡臭,沒有人能夠忍受在他身邊生活。于是,希臘人派出尤利西斯前去將菲羅克忒忒斯請回被圍困的特洛伊城。所以,希臘人若想要得到弓箭的幫助,就必須忍受傷疤的惡臭。在威爾遜看來,這就是詩人的尴尬角色——他們的存在是必需的,可是和他們生活在一起卻猶如天方夜譚。

     我們容易認爲詩人不僅僅是孤獨,實際上,他們是生活的局外人,亦如荒野上的呼喊聲。哲學家約翰·斯圖爾特·密爾(當他初讀華茲華斯的《序曲》時,他的生活已被改變)認爲,詩人並非被“聆聽”,而是被“偶爾聽到”。與詩人關系最密切的,並不是我們這些讀者,而是他們的“靈感女神”。她是詩人們的主人,以靈感(字面上也可理解爲“神聖的呼吸”)而非金錢澆灌詩人。詩人是貧困最好的盟友,在這一點上任何一類人都無出其右。因此,才有了“詩人的閣樓”這樣的表達方式。你何時聽過有人說“律師的閣樓”或者“醫生的閣樓”呢?

     詩人的歌聲最爲動聽。詩人菲利普·拉金曾說,詩人的歌喉就像傳奇畫眉的胸口被荊棘猛刺之後所發出的啼音。然而,問題並非像給詩人足夠的金錢或者將畫眉鳥胸前的荊棘拿走一樣簡單。另一位作家喬治·奧威爾也對詩人的形象做出過生動的評論。他將社會比作一頭鯨魚,這種生物的本性就是吞噬人類——正如《聖經》中鯨魚將活生生的約拿吞掉的故事一樣。當然,約拿並未被這頭巨鯨所嚼碎或者吃掉——他僅僅是被囚禁在了“鯨魚的肚腹”。藝術家的職責便是待在“鯨魚肚腹之外”。正如奧威爾所言:詩人應站得足夠近,可以看得清鯨魚(或者說像《動物農莊》 一般諷刺地說,近到足以用魚叉插住鯨魚),卻不至于像約拿一樣被它所吞噬。藝術家中,最應與社會保持距離的,就是詩人。

     詩歌先于任何一種書寫或者印刷版本的文學形式出現。從曆史和地域角度來看,每個社會都有自己的詩人誕生。無論人們如何稱呼他們——吟遊詩人、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吟唱詩人、樂人、歌者,抑或是打油詩人(近期體現在饒舌音樂中的詩歌複興誕生了“販毒者”這一詞彙)——這些詩人們與社會之間總顯得那麽難以自處,是一種一個在內,一個在外的尴尬境地。

     在封建社會中,貴族階級一般都有自己的吟遊詩人(同樣,他們也有自己的宮廷小醜)。這些詩人們取悅貴族以及他們的客人們。沃爾特·司各特爵士就吟遊詩人這一群體寫作了一首傑出的詩歌——《最後一個吟遊詩人的歌》(The Lay of the Last Minstrel)(1805)。自17世紀開始,英國就誕生了自己的桂冠詩人,獲得這一殊榮的是君主指定的詩人,也是王室成員中的一員。在時間上距離我們更近的是美國的桂冠詩人。在1986年以前,獲獎者有個煩冗的稱呼,那就是“美國國會博物館的詩歌顧問”(Consultant in Poetry to the Library of Congress)。而“桂冠”(Laureate)一詞則讓人直觀地想起了古希臘和古羅馬,意爲“用月桂樹葉編織成的王冠”。桂冠詩人的獲得者是那些在文字競賽中與其他詩人爭論鬥智而獲勝的人(饒舌歌手作爲現今這個時代的吟遊詩人,同樣在音樂自由創作比賽中進行著這樣的較量)。在英格蘭,首位正式的桂冠詩人是約翰·鄧恩。他在查理二世統治時期的1668~1669年間保持了這一稱號,盡管鄧恩看起來並未非常認真地履行自己的職責。從那以後的幾個世紀以來,桂冠詩人成了一個笑柄。比如說,曾經獲得這一稱號的有亨利·派伊(Henry Pye,1790~1813年的桂冠詩人)。我作爲一個研究文學多年的人,卻想不起一句亨利·詹姆斯·派伊的詩歌。這對我來說也並非羞恥之事。

     正如戰爭中的勝利者一樣,桂冠詩人所面對的不僅有這一頭銜所帶來的令人尴尬的榮譽和微薄的金錢獎勵(傳統的獎勵是少許金幣和一支槍管),還有嘲諷的聲音。羅伯特·騷塞(1813~1843年間的桂冠詩人)爲當時剛去世的國王喬治三世作詩。在他筆下,國王去世後被一位谄媚的聖彼得接去了天國。這首詩叫作《審判的幻影》(A Vision of Judgment,1821)。拜倫則以一首仿寫詩《審判的想象》(The Vision of Judgment,與騷塞的詩歌標題僅有細微差異)辛辣地諷刺和抨擊了騷塞。拜倫的這首詩歌被稱爲英語中最偉大的諷刺作品之一。創作這首詩的時候,拜倫正因所謂的不道德行爲被流放在意大利。試問,哪些詩人最爲後世者所紀念,是出世的還是入世的?沃爾特·司各特爵士拒絕了本將頒給他的桂冠詩人稱號(諷刺的是他是騷塞的支持者)。他如此解釋自己的行爲:桂冠詩人的頭銜會如膠帶一樣束縛他握筆的手,讓他不再能自由地創作。相較之下,司各特寧可選擇詩歌寫作上的自由。

     盡管如此,在衆多桂冠詩人中,有一位“宮廷詩人”——奧威爾眼中身處于鯨魚肚腹中的詩人,他的詩歌卻也大放異彩。這位詩人就是阿爾弗雷德·丁尼生(1809~1892)。相對于丁尼生那個時代人們的平均壽命來說,他是長壽的,年逾80方才離世。他的壽命比狄更斯長20年,比濟慈長50載。如果他們如丁尼生得享如此悠長的年歲,那麽這二位又該有何等的佳作傳世。

     丁尼生在22歲時就出版了自己的首部詩集。其中包含了許多至今仍廣爲流傳的抒情詩,比如《夏洛特夫人》(The Lady of Shalott)。創作這些抒情詩的時候,丁尼生將自己定位爲一位浪漫主義詩人——繼承濟慈衣缽的人。然而,浪漫主義這場文學史上舉足輕重的運動隨著19世紀30年代的到來而逐漸衰退了。因此,人們也就不再欣賞和濟慈風格相似的詩作了。此後,丁尼生的創作生涯經曆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停滯,評論家們將其稱爲“消失的10年”。這是在荒野中度過的10年。隨後,丁尼生在1850年以一首維多利亞時期最著名的詩歌作品《紀念阿瑟·哈勒姆》(In Memoriam A.H.H)奮起擺脫了這種麻痹的狀態,那時他41歲。這首詩是丁尼生爲了懷念他去世的摯友阿瑟·哈勒姆(Arthur Hallam)所作。人們由本詩推測,丁尼生與阿瑟·哈勒姆的感情甚爲親密,甚至發展到了戀人的地步。當然,這僅僅是人們的臆測。但維多利亞時期的人們至少可以肯定,他們存在男性間親密的關系。

     這首詩由數首篇幅較短的抒情詩組成,在創作的時間跨度上與丁尼生喪失友人的3年喪期相吻合。在維多利亞時期,人們用整年的時間哀悼自己所愛之人的逝去。他們身著深色服飾,且使用黑邊的信箋紙,女性則戴面紗,以及一些顔色暗沈的個人珠寶。在這首引人歎惋的詩中,丁尼生思考了在他這個年紀最爲困擾的問題。對于宗教的懷疑如道德上的疾病一般侵擾了19世紀下半葉的英國人。丁尼生便深受其擾。如果真有天堂,那麽當我們至愛之人逝去的時候,我們爲何難以感到高興?相比這個世界,他們去的天堂應是個更美好的地方。即便涉及諸如宗教懷疑這樣深遠的主題,《悼念》(In Memoriam)實質上始終都是一首丁尼生表達個人悲痛情感的詩歌。在曆經了種種痛苦之後,詩人在最後寫道:“寧願愛過再失去,也好過永遠未曾愛過。”那些痛失愛人的人們,怎麽會希望自己所愛的人們不曾存在過呢?

     維多利亞女王在1861年失去了她的伴侶——因傷寒症而撒手人環的艾伯特。從此,她一直身著孀婦的黑紗直至40年後生命結束。這位女王曾經吐露,在丁尼生哀悼朋友的挽歌中,她找到了巨大的慰藉。此外,詩人和女王還結緣于詩歌,成了朋友。因此,丁尼生不僅是維多利亞時期的詩人,他還是維多利亞女王的禦用詩人。女王在1850年授予他桂冠詩人的頭銜,且他可以保有這一頭銜直至42年後去世。

     在這之後,丁尼生事業上的巨大成就在于創作了一部長篇敘事詩——《國王敘事詩》 。這首詩旨在探討理想的英國君主政體的實質。這首詩按照時間順序以韻文記載了亞瑟王的統治和他的圓桌騎士的故事。當然,這首詩是丁尼生對賞識他的君主的含蓄禮贊。與其他桂冠詩人一樣,丁尼生也寫過一些相當乏味的東西(即便是1984年獲得桂冠詩人稱號的充滿活力的泰德·休斯也有過這樣的作品)。當然,作爲桂冠詩人的他也寫過一些極佳的公開發表的詩作,其中最著名的要數《輕騎隊之戰歌》(The Charge of the Light Brigade,1854)。這首詩紀念了克里米亞戰爭中,600名英國輕騎兵在血腥和極度無望的戰場上被俄國軍隊的槍炮折磨的情景。這場戰爭的傷亡人數衆多,一位親曆此役的法軍上將評述說,“這次事件壯麗雄偉,卻不像一場戰爭。”在《泰晤士報》上看到關于這場交戰的描寫後,丁尼生心頭湧現出一首詩歌,他隨即以極快的速度記下。丁尼生走筆寫下的還有戰馬雷鳴般的蹄聲、戰死沙場的血腥以及戰爭本身的“壯麗的瘋狂”:

     炮火在其左,炮火在其右,炮火響起在他們面前。

     子彈齊發,炮聲如雷,槍炮如暴風雨般降臨,他們英勇向前,策馬奔騰。

     闖入死亡的深淵,進入地獄的門口,六百勇士向前沖。

     在晚年,丁尼生以莊嚴的詩人形象出現在世人面前。他長發飄逸,胡須茂密,身著西班牙鬥篷和帽子。但在其飄逸的外表和姿態下,丁尼生是最具生意頭腦的詩人,對追名逐利興趣盎然。他以狡黠登頂文學史柱的頂端,去世時,是富有的阿爾弗雷德·勞德·丁尼生爵士。而他的財富,全是由自己的詩作創造來的,比作品每年再版的任何一位作家都富有。

     究竟是丁尼生太功利,還是丁尼生在出世與入世間取得了完美的平衡?許多關心詩歌藝術的人們認爲,維多利亞時期的其他作者,如傑拉爾德·曼利·霍普金斯,才是更加“純正”的詩人。霍普金斯是一位耶稣會神父,他利用自己完成教職之後的少許空余時間完成詩歌創作。據說,他和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唯一有關聯的地方,就是他在這個國家中呼吸生存著。霍普金斯仰慕丁尼生,但他卻將丁尼生的詩歌稱爲“帕納塞斯”派(Parnassian,Parnassus是古希臘的詩人之山)。坦率地說,他認爲丁尼生爲了“出世”犧牲了太多。相比之下,霍普金斯甯死也不願意爲了出版一部如《悼念》般的詩作而在大街上接受人們的注視。

     霍普金斯焚燒了許多自己具有嘗試性的詩作。他寫過一些自稱爲“恐怖的十四行詩”的作品,在這些極私密的詩中,他表達了自己對宗教的懷疑。除了自己的密友羅伯特·布里吉斯外,霍普金斯從未想過把這些詩給任何人看。30年後,布里吉斯(諷刺的是,布里吉斯自己命運般地在1913年獲得了桂冠詩人的稱號)決定出版當年霍普金斯交付給自己的詩作。出乎意料的是,這些詩歌在布里吉斯去世幾年後,成爲當時現代主義文學風格的先鋒作品,甚至改變了英語詩歌發展的軌迹。

     所以,誰才是更“純粹”的詩人?是“入世”的丁尼生,還是“歸隱”的霍普金斯?所幸詩歌富有兼收並蓄的能力,總能將兩者很好地融合在一起。

     作者:約翰?薩瑟蘭(John Sutherland),英國倫敦大學學院現代英語文學系諾思克利夫勳爵名譽教授,曾教授各階段學生課程。近期著有美國耶魯大學出版的《小說家們:小說的294段生命史》。

     題圖:The Lovers,Rene Magritte 繪

    

     書名:《耶魯文學小曆史》

     作者:[英]約翰·薩瑟蘭

     譯者:王君

     出版發行:中信出版社

     《耶魯文學小曆史》由耶魯大學權威出版,全書共分40章,附精美木刻版畫插圖。約翰·薩瑟蘭用一種獨有的、讓人無法抗拒的方式介紹偉大的文學經典,並使他的指引輕松活發而又極富啓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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