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將死之人,熱愛這個世界
2016/4/23 今天文学

     編者按:《今天》2015年冬季號已經面世。收錄談波、趙志明、朱慶和及曹寇四位作家的小說集,“今天評論”、“《今天》香港國際詩歌之夜特輯”等欄目內容。“今天文學”將陸續與大家分享新刊文章,敬請關注。

     ▎假山

     1

     受導師老趙之托,我去機場接一個人,此人姓過,曾是老趙的舊友。在機場出口,我舉着紙牌子,一個老頭朝我走過來,身後還跟着一個女孩,正拖着行李箱。他就是我要接的老過,高大健碩,略顯疲憊。老過對我說,這是他女兒,過小林。於是我跟過小林點了點頭,順手接過了她手中的箱子。她長相平常,神情憂鬱。

     上了計程車,我歪過頭衝着後排說,過老師,真不巧,趙老師這會兒正在意大利。老過笑笑說,意大利不錯的。他的意思是說,意大利他去過。我又說,他還要去丹麥和瑞典,可能還要一段時間才能回來。這次老過沒吱聲。我抽了一張名片給老過,後者看了看,又遞給他女兒。因此我就沒抽第二張。

     計程車駛進了茶園賓館,這是我們學校開的一家三星級酒店,我曾經跟一個小師妹在裏面開過房,環境挺不錯。我要給老過父女開兩個標間,老過說一個就夠了。我就沒再堅持。導師交代我一定要招待好老過,一切費用從他課題裏出。因此我也想借機在這裏開個房,但我沒那麼做。

     進了房間,我打開空調,給他們沏好茶水,接着把這幾天的行程說了一下。我想凡是出來的人無非是吃喝玩樂,所以我事先沒跟老過溝通就這麼決定了。但他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我一概不問,這不關我的事。老過說,太麻煩你了,你說的這些景點我都看過,有的還看了好幾遍,小林她沒來過南京,我想叫她看看。此時過小林正在盥洗室洗臉,我聽到了水聲。我說,你們要是國慶以後來就好了,天氣涼爽,想看什麼景點到處去,棲霞寺、天生橋、南唐二陵什麼的,可看的地方多的是。我的意思是,這麼熱的天我要陪他們兩個陌生人去玩,真是比得了庤瘡還要難受。我想,該死的老過是不會明白的。過小林出來了,臉上光鮮了許多,她已把一路的風塵都洗去了。

     2

     晚飯在夫子廟晚晴樓,點的是南京風味小吃,這不是街邊的普通排檔,而是168元一位。學校專門派了一名司機把我們接了去,這兩天他還將全程陪同。我知道這是導師一手安排的,可見他在我們學校的地位。

     除了我和司機作陪,還有師娘徐立跟他的兒子卜卜。徐立首先舉起第一杯酒,代表導師向老過敬酒。老過喝完酒,笑着對徐立說,我跟老趙三十年沒見了,要是不介紹,我還以為你是老趙的女兒呢。我插話說,師娘也是我師姐,才比我大三歲。老過顯出一副豔羨的表情,幽默地說道,老趙這傢伙,可真是老牛吃嫩草,利用職務之便,哈哈,哈哈哈。

     席間,雖不時有歌舞來串場助興,但大家吃得還是比較沉悶。主要是老過一個人說,他興奮地談着三十年前他和老趙在一起的事情,他們平凡而偉大的情誼不停地閃爍其間。由於老趙的缺席,所以那些陳年舊事,無法引起大家的共鳴。

     幸好有卜卜,這個四歲的男孩,像個玩具,像個寵物,引來一陣陣笑聲。卜卜和我很親近,吃飽了就跟個猴子似的在我身上爬上爬下,我成了他的樹幹。

     3

     第二天早飯後,我陪老過父女去東郊的鐘山風景區。在中山陵,老過說,我早看過了,你們去玩。可過小林不同意,非要拖着老過走,說既然來了,你就看看嘛。我站在一邊也說,每年我都不知道要來多少次,這地方都快成我家祖墳了。我的意思是,老過你就不要再雞巴囉嗦的了。最終老過沒拗過我們兩個,於是我拉着他們在樹叢裏轉來轉去,不時地給他們拍幾張照片。

     老過談興很好,不斷地跟我說這說那,以顯示其博學多才,還試着與我爭論一番。可我顯然沒這個興趣。面對誇誇其談的父親,過小林也不時地在我耳邊吹風。她說,我爸會拉小提琴,我爸拿過百米全省冠軍。她甚至還說了一段秘聞,那就是三十年前老過和老趙同時喜歡了一個姑娘。她調皮地問我,你知道結果怎麼樣嗎?我說,那姑娘選擇了你爸,不然不會有你。父女倆一聽,都開懷地笑了。

     碰到台階,老過是死活都不想上了。去靈谷寺,老過也是如此,我和過小林去登塔,把他一個人丟在樹陰下。在塔頂上,我們享受着吹來的涼風,過小林站在上面朝老過招手,老過仰着頭回應着。我也看着下面,問過小林,你讀過《有關大雁塔》嗎?後者回答說,沒有。我又問,那你知道韓東嗎?過小林說,不知道。既然這樣,我跟她還有什麼好談的呢?於是我轉身去了塔的背面。過小林轉到了我這邊,她看着遠處的景色,說,我爸他,剛在廣州做過放療,是癌,所以他根本就沒心情,也沒力氣來看什麼景了,來南京是他臨時決定,一來他想看看趙叔叔,二來我也想陪他散散心,其實南京我來過幾趟的。

     下了塔,我再看到老過時,發現他頭頂上根本就沒什麼樹陰,那一棵松木已近枯死,而他卻偏偏倚靠在上面。

     老過問我,看完了?我點點頭。我突然感到他的態度透出一種臨死前的善良,是那樣鮮明、陰鬱。

     4

     我去買水,過小林跟了上來,我們順着街邊走,結果走了很遠的路,也沒碰到一家賣礦泉水的商店。我們只好拐到另一條街上去。

     過小林一直在跟我說着老過的病情,從發現病情,到一步步惡化,她講得非常詳細,她把我看成了一名醫生,她的意思好像是說,你看這病到底怎麼治。我像個醫生那樣搖搖頭,表示同情但卻無能為力。

     這時,我突然看到一個短頭髮的傢伙正趴在街對面的欄桿上,長得很像我的大學同學黑皮。我定睛看了看他,確實是黑皮。雖在同一個城市,但自從畢業,我跟他就沒碰過面,這次見到他實屬不易。他的目光一直衝着我這邊,他大概看到了我,可我並不想見他,大學時我與他關係一般,所以這次實屬不易的相見,我也不會覺得有什麼稀罕,我並不希望他跟我打招呼。但是我又看了看他,發現他的目光並沒盯着我,而是一直追隨着走在我前面的一個女人的前進而移動。這傢伙大學時就喜歡幹這個。

     過小林說,你知道嗎?我跟我父親感情很深,我很愛他。我一直盯着前面那女的,她光裸的細長小腿,還有那裙子襯出的線條,真是性感極了。過小林問,你在看什麼?我說,沒什麼。

     我知道,她需要安慰。我對她說,我父親二十年前就離開了我,那時他經常打我,所以他死了我不但不悲傷反而感到高興,但是現在我經常在夢裏見到他,真的,醒來的時候我常常是淚流滿面,可是我見不到他了,有時候我想,我父親只是生活在我的夢裏,我從來就沒觸摸過他,沒真實地感受過他,他走了我還要去承受該承受的東西,所以你看,愛是沒什麼用的,什麼都是徒勞的。

     我也不知道我要說什麼,但過小林似乎被打動了,不再吱聲。我們買了水,順着原來的路默默地朝回走,一個已經失去了父親的孩子和一個即將失去父親的孩子走在一起,孤獨而無助,同病又相憐。遠遠地,我看見老過一個人正夾雜在人群中,躬着背,無聲無息,感覺他就在天堂的入口處。

     5

     吃過午飯,我們就回到了酒店,取消了下午遊玩的計劃,我不再勉強他們,因為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老過在房間休息,過小林到大堂訂票,他們明天就回去。

     因為沒有任務,我就打電話給徐立說,下午我去幼稚園接卜卜。卜卜雖然年齡小,但已有了羞恥心。開始的時候是老趙接送他。有一次,一個小朋友問他,那個白頭髮的老頭是你的爺爺嗎?聽了這話之後,他就再也不叫老趙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我。我挺喜歡卜卜的,我牽着他的小手走在路上,竟然有一種做父親的感覺。把卜卜接回家,我問徐立,晚飯要不要跟老過他們一起吃?徐立說,算了,我不喜歡那老頭。

     我陪老過父女在酒店餐廳吃晚飯,老過又在那兒滔滔不絕地說,憂心忡忡的樣子,好像這世界離了他會立刻完蛋了一樣,他真是不忍心就這麼死去。說實在的,我又開始討厭他了。我突然感覺下身硬了起來。我看了看過小林,她正給他父親擦汗。我想,不是因為她。我又看看老過,難道是因為討厭他嗎?這也說不通。我已經三天沒搞了,所以硬是很正常的。自從成年以來,那個叫性欲的傢伙就會不經意地探出頭來驚擾我,記得上中學時,有一次硬起來剛好老師提問到我,我站起來但又不得不躬着背回答問題,那樣子很可笑。現在老過要敬我酒了,於是我站起來但又不得不躬着背,還沒等老過說話,我就把酒灌了進去。

     老過問我,晚上你有什麼事嗎?我說,沒有,要不要轉一轉?老過說,你帶小林去逛逛吧,去放鬆放鬆。過小林轉臉看着老過,似乎不願意。老過對女兒說,沒事,你去玩玩吧,我回房間休息,我沒事的。過小林就同意了,臨走前囑咐老過,記得回到房間吃藥啊。老過慈祥地一笑,說,知道了。

     6

     從商場出來,兩手空空的過小林不知道要去哪兒,但似乎還不想這麼早回去。我建議去一家酒吧,有樂隊演出的那種。這不正是老過所說的“放鬆放鬆”嗎?過小林點點頭,在路上,她說,我爸挺喜歡你的。我說,是嗎?我的意思是,一個將死之人,他會熱愛這個世界的,就是看見一隻狗,他也喜歡得不得了。

     酒吧裏坐滿了人,躁動而喧嘩。酒吧緊靠大學,大都是學生光顧,他們一個個甩着頭,像充了血的小雞巴,很激情很無知的樣子。因為他們比我年輕,所以我原諒了他們。

     我們找了個角落坐下,我問過小林吵不吵?她說,還好。我再問她要喝點什麼,後者說啤酒吧。於是我點了四瓶冰啤。我們一邊喝酒,一邊看台上的樂手唱歌,我們不說話,即使偶爾一兩句,也淹沒其中,誰也聽不見誰。過小林看上去寂靜而憂傷,燈光照在她臉上,就像照在湖面上一樣,一片反光。不知不覺地,我的下身又硬了起來。我又看看她,確實跟白天不一樣。無須多說,你也知道下面我要幹點什麼了。我站起來,對過小林說,我要去洗手間。她抬頭問,什麼?我說,去撒尿。她還是沒聽見。

     我從廁所出來,就不斷地跟過小林碰杯。每次她總是喝得很少,這讓我感到棘手。她問我,可不可以點歌?我說,可以,然後把服務員叫來。

     過小林到台上唱了一首鄧麗君的《恰似你的溫柔》,回到座位上,接着喝彩的掌聲和目光跟了過來,搞得我很不好意思。我說,你唱得這麼好聽。她說,這是我第一次上台唱歌,就算是我獻給你的吧,剛才在台上沒好意思說,謝謝你這兩天照顧我們。看得出來,她的眼睛和臉色,已經開始興奮起來了。

     我們開始兩個人擲色子,誰輸了誰喝酒。結果,她自然輸得多,喝得也多,但看不出要醉的樣子。而我,雖然輸得少,喝得卻不少,因為我輸一次要喝兩杯。我們一直喝到淩晨,其間還聊了很多事,依然聊到了她父親,但她好像忘記了她那個奄奄一息的父親正躺在別處。

     7

     出了酒吧,過小林說,我從沒這麼喝過,就是畢業聚餐也沒這麼盡興過。我打着舌頭說,我也是這樣的。來在街口,我招手攔了輛車。過小林歪在我的肩膀上,不說話。我對司機說,去茶園賓館。過小林聽了,把頭立起來,說,我現在不想回去。我把過小林摁到車裏去,說,我帶你去個更好玩的地方。

     我順利地在茶園賓館開了房,並順利地把過小林放倒在了床上。我把燈光調得恰到好處,剛好看見她。此刻,老過正在樓上的房間裏,或已入睡,或輾轉難眠,或已死去。我試着把嘴湊上去吻過小林,後者似乎沒反應。接着我就把她的整個身體摟住。

     這時,過小林突然用力掙脫我,坐在床上,眯瞪着雙眼,跟說夢話似地說道,我媽死了,我爸也要死了,就我一個人……嗚,嗚,嗚。她這麼一哭,也叫我傷心,但更叫我頭疼。我想對她說,所以人才要及時行樂,這才是生存之本。但我什麼都沒說,只是把她重新放倒。這次她順從了,但到了關鍵處,她死活不從。我越用力,她就越掙扎得厲害。

     我醒來的時候,看到對面的床上很淩亂,過小林早就不在了,我已記不清昨晚的事。洗漱時,過小林打來電話,說,我們要走了,你不來送送嗎?於是我去了大堂,過小林正在辦退房手續。她問我,昨晚睡得好嗎?看她的神情,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我說,還好,就是頭還有點疼。她說,我也是,昨天喝得太多了。我問她,你爸呢?她說,正在房間裏呢,對了,昨晚你有個電話,打了你好幾遍,你叫我接,我沒接。

     我打開手機,看到了那個號碼,是徐立的電話。這時,老過下來了,他交給我一個信封,叫我轉交給老趙。

     8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南京的公車大多是電車,但幾乎是一夜之間,電車被取而代之,隨着最後一條電車線路31路被取消,穿行於大街小巷的大辮子只能留在人們的記憶裏了。

     九十年代末,南京的公車大多有人售票,但幾乎是一夜之間,都變成了無人售票車,也就是說,大批的售票員都下崗了,尤其是那些操着南京土話的女售票員形象只能留在人們的記憶裏了。她們都去了哪裏?有回家生孩子的,有在街邊擺小攤的,有去做雞的,有搞家政服務的,總之各自都找到了各自的公交線路。

     進入二十一世紀,南京的公車又有了新改觀。軟座、空調、廣播、電視都裝上了,當然票價也隨之而升,由一塊變成了兩塊,塞進票箱即可上車,但不找零。如果你持有公交卡,刷一次一塊二,比無卡者省了八毛錢。情況就是這樣。

     公交月台上擠滿了人,都等着上空調車。車子來了,不管是不是自己要去的方向,先上去再說。車上人很多,涼氣似乎不夠用,但是已經盡力了,不夠用也沒辦法。

     喂,喂,狄三吧,我那錢怎麼說?……操,不能再拖了,借錢的時候不是說好的嘛……當時你說你有急用,我他媽可憐你才……沒法子,你沒法子關我屌事……他媽的又不是小數目……你管我幹什麼事呢,嗷,我幹什麼事還要跟你說,你他媽逼的還有理了是不是?……我現在正在去你家,到了你把錢給我點清了,一分錢不能少……什麼?搬了?搬了我照樣找到你,你給我聽清楚了……你他媽少囉嗦,我告訴你,五千他媽的一分錢不能少,少一分,我他媽的就剁你一根手指頭,你媽逼的看我說話算不算數?……我還有一站路就下車,你媽逼的快給我提好褲子。

     苜蓿園大街到了,下去了兩個人,但又擠上來五、六個。車子好不容易關上了門,然後繼續朝前開。發動機突突突地響着。

     9

     在老趙家吃了飯,我照例跟他聊天。徐立和卜卜坐在一邊的沙發上看動畫片。老趙的白髮因為燈光的緣故,顯得更白了,就像古老的光線在他腦袋上開了花。

     老趙對我說,老過你記得吧,上次從南京回去沒過一個月就去世了。我說,記得,當時我就估計他撐不了多久?老趙在茶几下拿了一疊照片出來,說,前兩天他女兒寄來了上次他們來南京玩的照片,裏面有你的。我翻了翻,果然有我的一張單照,還有一張是跟過小林的合影,背景是一座假山。我想了半天,也記不起來什麼時候跟她合過影。看照片上我和她的姿勢與神態,很隨意,像是我跟她正聊着什麼事情。我想,這大概是老過抓拍的。

     我聽到老趙歎了口氣,又聽見他說,想當年就是這老過,整得我沒處去。說着,他把手上的信紙卷起來,拿火機點燃。老趙看着煙缸裏燃燒的紙片,說,我給他回了信,這樣他應該看到了,我原諒他了。而徐立卻沒注意到這邊,她一動不動,神色憂傷。

     幾天後,我在我的電子信箱裏收到了過小林的來信,很短,意思大概是說,她懷孕了,正常上班、下班,生活平靜,父親離世的悲痛已被她懷孕的喜悅所代替,因為她感覺好像她父親在她子宮裏成長一樣。

     作者:朱慶和,詩人、小說家。1973年生于山東臨沂,畢業于東南大學馬克思主義基礎專業,現居南京。著有電子詩集《苜蓿與水草》,詩合集《我們柒》。

     題圖:July,Martiros Saryan 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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