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背井離鄉的人,離家的人啊 | 達爾維什
2016/4/29 今天文学
▎“杏花怎麼會在我的語言裡閃亮?”
——達爾維什與他的詩意祖國(上)
當今世界詩壇,恐怕再沒有一個國家、地區的詩人,比巴勒斯坦詩人更為關切祖國與生存的命題,也鮮有詩人有如巴勒斯坦大詩人達爾維什一般,其詩成為祖國濃縮的歷史,其人成為民族的精神符號。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達爾維什是二戰後最具知名度、作品傳播最廣的阿拉伯詩人之一。如今,詩人長逝已有六載(編者按:本文寫於2014年),但他祖國與民族的命運依然如舊,現實依然令人唏噓,唯有其詩作中不朽的能量給人帶去一絲慰藉。
1941年3月13日,馬哈茂德·達爾維什(Mahmoud Darwish)出生於巴勒斯坦北部比爾瓦村一個農民家庭。村莊土地肥沃,資源豐富,安逸恬靜的田園風光是達爾維什詩歌創作的意象寶庫。1948年以色列在巴勒斯坦領土上建國,以軍佔領並焚毀比爾瓦村,在其土地上另建農場。達爾維什隨家人逃往黎巴嫩,在數地輾轉後,於1949年潛回被占巴勒斯坦土地,定居於家鄉西北的代爾阿薩德村。達爾維什從小熱愛文學,學業優秀。八年級時,以軍在代爾阿薩德村舉辦慶祝以色列建國的集會,達爾維什在集會上朗誦了一首阿拉伯少年向猶太少年質問、抗議的小詩,次日便被傳喚至以色列軍部,遭到辱駡與威脅。這一事件,可視為詩人在抵抗詩歌創作道路上的首次勇敢嘗試。中學時期,一位名叫蘇珊娜的猶太女教師對達爾維什影響很大,她避談政治,教導學生廣泛汲取各類知識,培養他們對文學、詩歌的熱愛,被達爾維什視若“母親”,也改變了他對猶太人的刻板認知。
1960年,19歲的達爾維什出版首部詩集《無翼鳥》。1961年中學畢業後,他參加了同情巴勒斯坦解放事業的以色列共產黨,在該黨主辦的報刊《聯合報》、雜誌《新》任編輯,同時任職于阿拉伯語文學雜誌《黎明》,並繼續寫詩。因被指控“思想激進”,達爾維什長期遭到以色列當局的監視,日落後禁止出門,每日下午四點必須前往警局報到。在被占領土生活期間,達爾維什曾五次遭逮捕和關押,在獄中寫下許多早期詩集中的名篇。
1970年,達爾維什受以色列共產黨資助,前往莫斯科社會科學院留學一年。1971年,他前往開羅,在著名的《金字塔報》作家俱樂部任職。1973年,他流亡至貝魯特,加入巴勒斯坦解放組織,並擔任《巴勒斯坦事務》月刊主編、巴勒斯坦研究中心主任和巴勒斯坦作家及記者協會主席。1981年,他創立巴勒斯坦文化雜誌《迦密山》。1982年,以色列入侵黎巴嫩,達爾維什被迫流亡於敘利亞、突尼斯、約旦等地,後前往巴黎,並在法國斷斷續續定居十年。1987年,他以無黨派人士身份當選為巴解組織執委會委員,並主筆起草次年在巴勒斯坦全國委員會大會上通過的《巴勒斯坦國獨立宣言》。1993年,由於不滿巴解組織同以色列秘密談判達成的奧斯陸協定,達爾維什致函巴解組織主席阿拉法特,辭去巴解執委會委員職務。
1995年,巴勒斯坦在約旦河西岸成立自治政府,達爾維什選擇回歸祖國,在拉姆安拉定居,並潛心創作,由此結束了長達二十五年的流亡生活。2000年,詩人心臟病發,在美國成功施行手術。2008年心臟病復發,再赴美國休士頓治療,但手術失敗,於8月9日離世,享年67歲。按其遺願,詩人遺體被運回拉姆安拉安葬。巴勒斯坦權力機構主席阿巴斯宣佈,舉國哀悼三天,悼念這位偉大的巴勒斯坦民族詩人。
在親友的印象裡,達爾維什為人熱情、忠誠,有些靦腆。他聲音低沉平穩,朗誦詩歌極富磁性。他習慣熬夜,認為夜晚是思考的最佳時間。他酷愛音樂,迷戀阿拉伯歌唱家費魯茲、烏姆·庫勒蘇姆、阿卜杜·哈利姆·哈菲茲的演唱,也喜愛西方音樂。達爾維什一生經歷兩次婚姻,1977年與敘利亞著名詩人尼紮爾·格巴尼的侄女拉娜·格巴尼結婚,婚姻維持了三年多;八十年代中期與埃及翻譯家哈葉特·阿勒希尼的婚姻也僅維持了一年。他在一次談話中提到:“我再未有過第三次婚姻,也不想結婚,因為我對孤單上了癮……我不想要孩子,或許是因為害怕責任。我常常改變想法、住址和寫作的方式,詩歌是我生活的軸心,有助於詩歌的事我就去做,對其無益之事我會規避。”①
在近四十年的文學生涯中,達爾維什出版了二十四部詩集、九部散文集。著名詩集包括《橄欖葉》(1964)、《來自巴勒斯坦的情人》(1966)、《我愛你或不愛你》(1972)、《高大黑影之頌》(1983)、《更少的玫瑰》(1986)、《十一顆星》(1992)、《為何你將馬兒獨自拋下》(1995)、《圍困狀況》(2002)、《宛若杏花或更遠》(2005)、《蝶痕》(2008)等。他曾獲蘇聯的列寧和平獎、亞非作家聯盟的蓮花獎、美國的蘭南基金會文化自由獎、法國的藝術和文學騎士勳章、荷蘭的克勞斯親王獎、馬其頓的金桂冠獎等十多項國際大獎,作品被譯為二十餘種語言,被公認為當代巴勒斯坦最著名的詩人,並與阿多尼斯、薩迪·優素福等人一起,躋身當代阿拉伯最傑出的詩人之列。
巴勒斯坦——貝魯特——巴黎——巴勒斯坦,構成了達爾維什半個世紀的流亡軌跡。流亡地的變換,是阿拉伯評論家將詩人的創作分為早期、深化期、史詩期、轉型期四個階段的重要依據,也是影響詩人不同時期詩歌風格的客觀因素。巴勒斯坦故鄉是詩人開始創作的搖籃。達爾維什的早期創作從琅琅上口的抒情詩開始,詩中洋溢著革命激情和鬥爭意志,這與他在佔領區的遭遇和入獄經歷不無關係。佔領區內的詩作主要表現兩大主題:佔領與抵抗——佔領的殘酷、悲傷、哀悼與死亡,以及抵抗的憤怒、堅定、犧牲與希望。這些詩作頌揚英雄主義和革命樂觀主義,洋溢著真摯、淳樸的愛國情感,結構簡單,通俗易懂,注重韻律,大多押尾韻。其中,《身份證》被視為詩人的成名作:
記下來!我是阿拉伯人/我的身份號是第五萬號/我有八個孩子/第九個……將在夏末出生/你憤怒嗎?
這首詩刻畫了一個黑髮褐眼、頭纏方巾、靠採石養活全家的巴勒斯坦普通農工的遭遇。他身在家鄉,反被侵略者要求出示身份證,憤怒在與佔領者的對峙中爆發。“記下來!我是阿拉伯人”,“你憤怒嗎”,這些直白激憤的表達多次反復,忍無可忍的情緒逐步加強。這首詩一經問世,便激發了巴勒斯坦人民和阿拉伯人民的共鳴,成為家喻戶曉的名篇。
自1970年開始,詩人離開故鄉輾轉於莫斯科、開羅和貝魯特等地,並在貝魯特工作至1982年以色列入侵黎巴嫩。走出被封鎖的佔領區,在新的環境求學與工作,詩人得以汲取更多的文化養分。客居貝魯特時期,他的視野變得開闊,思考更加深入,逐漸遠離直接的政治與革命式寫作。詩人繼續書寫苦難的祖國,並開始關注整個阿拉伯民族的命運。詩中意象的密集使用,代替了直抒胸臆式的抒情,詩人的想像愈發豐富,詩歌的意蘊愈發深邃。土地是巴以衝突的聚焦點,也是達爾維什詩作中最常見的核心意象,而隨著流亡之旅的展開,大海也逐漸成為重要意象之一。地中海同巴勒斯坦土地一樣,是孕育巴勒斯坦民族的搖籃,更是通往流亡地的第一站,它既是聯繫故土的紐帶,又象徵在流亡地展開新生活的希望。詩人歌頌大地、歌頌海洋,想要從中獲得祖國的歸屬感,卻又在一個個流亡地和一片片大海間顛沛流離:
土地的名字是什麼?/是綠色海洋。是一道道足跡。是一眾小國。/是強盜。是情人。是先知。/啊,土地的名字是什麼?/是把你扔在大海邊的情人模樣。/大海的名字是什麼?/是土地的邊界。是土地的守衛。是以水圍困。是藍色啊藍色/雙手伸進大海的懷抱,早期和現代的海盜們/為一具屍骸慶祝。於是我喊道:你啊/大海。大海的名字是什麼?/是把你扔在土地邊上的愛人模樣。
——《那是她的圖像,這是情人的自殺》
從這一時期起,詩人開始嘗試創作長詩,出版了《那是她的圖像,這是情人的自殺》和《高影讚歌》兩部獨立長詩集,其它詩集中也包含了一些經典性的中長詩篇。詩人為這些長詩設置了獨立的場景、時空、人物與事件,加入了旁白、對話、自白等敘事元素,用以演繹不同人物、立場之間的戲劇性衝突,令讀者仿佛欣賞著一出出跌宕起伏的詩劇。
1985年起,詩人開始在巴黎的十年旅居生活。其間,詩人對西方當代詩歌有了直接感知,在創作中借鑒了西方詩歌的特點,豐富了自己的詩歌意象,在自己擅用的自然意象之外增添了許多耐人尋味的隱喻。他還開始嘗試寫作散文詩,如詩集《更少的玫瑰》裡,不乏這樣精緻的散文詩:
路上還有路。路還寬廣得足夠離去/我們將在河裡投下許多玫瑰來渡河。沒有沙子/願意回到我們這裡。我們將前往那裡……那裡是駿馬嘶鳴的北。/難道你還沒有忘記某件平凡瑣事,符合我們下一個想法的誕生?/我的同伴,說說昨日吧,讓我看一看鴿子啼聲中我的模樣/我要麼抓住野鴿的項圈②,要麼在荒廢的無花果裡找到長笛……/我的思念對任何事物歎氣,我的思念令我直面殺手或死者/路中還有路來讓我們走啊讓我們走。疑問將把我帶往何處?/我來自這裡,我來自那裡。我不來自這裡,我不來自那裡/為了到達加利利的一朵玫瑰,我將投下許多玫瑰
——《路上還有路》
獨居異鄉令詩人對“流亡”有了真切而深刻的感受,他開始在詩中追溯歷史、反思過去,大量運用具有中近東特色的神話歷史意象,詩作具有史詩般的磅礴之氣。1995年出版的詩集《為何你將馬兒獨自拋下》,以詩體自傳的手法寫出一代巴勒斯坦人喪失土地遠離家園的劇痛。詩中流露出真切而深摯的情感,呈現了豐富而瑰麗的想像力,並展示了與巴勒斯坦土地有關的歷史與人文知識。詩人將自己的個人傳記,譜寫成一部蘊含巴勒斯坦人民、土地、神話、歷史、宗教等豐富內涵的民族史詩。現實的失望與挫敗激發詩人通過詩歌回到了人類創世紀,去重構他不再受顛沛流離之苦的理想時空:
詩歌下:異鄉的馬群穿越。/車隊踩著俘虜的肩胛穿越。從車隊下方穿越的/是遺忘和希克索斯人。穿越的還有時間之主,/哲學家,為明日憂傷而被扔上凱旋門的/烏姆魯勒·蓋斯:所有人從詩歌下/穿越。當今的過去像帖木爾一樣,從詩歌下/穿越。先知也要從那裡穿越/他們聆聽著伊斯瑪儀的聲音唱道:異鄉的人啊,/我是背井離鄉的人,離家的人啊,你和我一樣,/回去吧……淪喪之琴,把我的靜脈一根一根地/宰殺在你身上/哈利路亞/哈利路亞,/一切將重新開始
——《伊斯瑪儀的琴》
1995年,詩人最終結束長達二十五年的流亡生活,回到巴勒斯坦城市拉姆安拉定居,潛心創作詩文。2000年,詩人心臟病,在治療期間他寫下長詩《壁畫》,期望留下一部如壁畫般不朽,如阿拉伯古懸詩般傳之久遠的遺作。在詩中,他從自己的病痛開始,探討生死天命和抗爭死亡的力量,繼而思考阿拉伯民族當下如何擺脫重重危機、在生死攸關之際重構自身的身份屬性,從瀕死中涅槃重生。這部作品被譽為達爾維什最經典的長詩。(待續)
【註解】
① 瑪雅·加吉,《馬哈茂德·達爾維什生平》,載2002年8月6日英國《衛報》。
② 阿拉伯安達盧西亞王朝作家伊本·哈茲姆曾著有《鴿子的項圈》(亦譯作《斑鳩的項圈》),內含關於愛情的詩歌、故事與文論,是最早從人性角度分析論證愛情藝術的阿拉伯著作。
作者:唐珺,任教于北京外國語大學阿拉伯語系,為“香港國際詩歌之夜2015”阿拉伯語譯者之一。
題圖:Palestine sermon on the mount,Vasily Polenov 繪
■ 選自《當代國際詩壇⑦》,作家出版社。

書名:《當代國際詩壇⑦》
主編:唐曉渡、西川
出版發行:作家出版社
本書是唐曉渡、西川主編的《當代國際詩壇》之第七本,主要內容包括:達爾維什詩選,加拿大當代英語詩歌六家,瑪麗安?摩爾詩十四首,霍朗詩選等。已出六期及一本“中日對話特輯”均獲得了國內詩歌界和有關讀者的高度評價和認同,在國外漢學界也產生了重大影響。
* 《當代國際詩壇⑦》于淘寶店鋪“時刻創品”有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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