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勒斯坦人並非一項職業或是一個口號 | 達爾維什
2016/5/6 今天文学

    

     ▎“杏花怎麼會在我的語言裡閃亮?”

     ——達爾維什與他的詩意祖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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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本期望不高的心臟手術獲得成功,這促成了詩人的再一次蛻變。在詩人看來,現實中的巴勒斯坦與詩人理想的巴勒斯坦相距甚遠,奧斯陸協定的簽署令詩人失望透頂。即使1995年回到了拉姆安拉,他挫敗和失落的苦痛感依然沒有減輕,依然感慨“巴勒斯坦遠得沒有邊”,“回到祖國的流亡,與離開祖國的流亡沒有區別”。同時,詩人開始更為關注詩歌的變革和創新,關注對個體的審視,並深入思考身份、命運、人性、生死等永恆的命題,致力於創作具有豐富美學內涵的詩歌。他暮年的作品意象越發純美雋永,少了些恢弘的傳奇色彩,多了些溫婉的傷感,冥思後的徹悟,乃至狡黠的諷刺。同時,這些詩作又體現出對人的回歸。詩人更加關注有血有肉的個體命運、人性本質,側重表現生活細節之美,探索自我與他者的關係,呼喚自由、理解、愛與希望。在詩人看來,巴勒斯坦人民不能徘徊在漫無邊際的悲情裡,而應該反思歷史、正視現實、自強不息:

     我們就是我們,我們不問,/我們是誰,我們仍舊在這裡/縫補永恆的衣衫/我們有半份生命/我們有半份死亡/有一些永生的計畫……和一個身份/我們是愛國者,就像橄欖樹/可我們已厭倦愛國歌曲的水下/水仙花的模樣

     ——《在這裡》

     在巴勒斯坦現代詩歌中,土地與祖國,流亡與抵抗,始終是詩人們創作的焦點與核心。同樣,達爾維什在各個階段的創作主題也具有統一性,照他本人的說法,就是“斷裂而具有延續性”。儘管詩人寫愛情、寫個體的存在與焦慮,期待“斷層式的冒險”,嘗試適度剝離傳統,但所有這些體驗註定背負上喪國與流亡的枷鎖。巴勒斯坦被占60多年以來,儘管阿以雙方為領土之爭捲入多場戰爭,歷經血雨腥風,但至今也未建立一個真正的巴勒斯坦國家實體。失去了現實中的祖國,詩人唯有將他的理想寄託於語言,他的詩意祖國也經歷了數度昇華。一開始,祖國意味著被佔領後的苦難,詩人是苦難的見證者,是被占故土的招魂者,“我的祖國是一杆晾衣繩/晾著一塊塊流血的絹帕”。他時而義正辭嚴,時而娓娓哀訴:

     我見到你,在山洞口,在岩洞裡/掛在晾衣繩上的,是你孤兒的衣裳/我見到你,在爐火裡……在太陽的血裡/我見到你,在孤苦伶仃、苦難重重的歌裡!/我見到你,滲透了大海和沙灘的鹽粒/你美得宛若大地……宛若兒童……/宛若茉莉……

     ——《巴勒斯坦的情人》

     當祖國已成故土,流亡在所難免,祖國就化為記憶。家鄉所有的自然景物,如碎片般被聚集組合,書寫成詩人憑弔回憶的史詩。詩人力圖將一切自然景物化為詩中的意象:長滿松柏、楝樹、櫟樹、桑樹的山林,仙人掌叢生的荒野,盛產橄欖、無花果、柑橘、葡萄等作物的土地,遍佈茉莉、丁香、玫瑰等花木的家園,村民賴以生存的水井,牛羊駿馬、麻雀鴿子、野狼走獸……但是,與其他國家追憶家鄉景物的詩人不同,在達爾維什的詩中,自然景物成為巴勒斯坦人民罹受苦難的載體,是與人民同悲同苦的盟友:被連根拔起的橄欖樹,著火的森林,隕落的星辰,爆炸的李子,如鮮血般汩汩流淌的銀蓮花,慘死在加利利的鳥兒,被撕裂的山巒,被遺棄的駿馬,看似自由實則沒有家園、無根無蒂、四處飄散的風……大自然與詩人和他的人民一樣是戰爭的犧牲品,也由此合為一體化作抵禦外敵的武器,然而這武器在敵人的長槍大炮面前又可憐得不堪一擊:

     我把泥土稱作靈魂的延伸/我把雙手稱作傷痕的月臺/我把石子稱作翅膀/我把飛鳥稱作杏子和無花果/我把肋骨稱作樹木/我從胸膛的無花果樹抽出一縷枝條/像石塊一樣投擲/去摧毀入侵者的坦克

     ——《大地之詩》

     除了與土地合為一體,達爾維什的祖國還被賦予了女性化的色彩,但又超越了傳統的“祖國母親”情懷,衍生出新的身份與角色:祖國是“我”的情人,是“我”的女主人,是擁有當地女子的形體容貌與思維心智特質、可與“我”互訴衷腸甚至肌膚相親的宿命夥伴。對於土地被占、流亡他鄉的巴勒斯坦人民而言,和平年代那卿卿我我的愛情幾乎成了奢侈,愛情遠不只是個人之愛、情欲之愛,而已成為國家、土地、民族的象徵,個人之愛與民族的生死存亡已然融為一體。達爾維什的詩篇經常提到一位名叫“麗塔”的女子——這是一個猶太姑娘的名字,據傳是詩人的初戀對象。在達爾維什的詩中,“麗塔”從未有明確所指:“在麗塔和我的眼睛之間/有一杆槍”;“愛我吧,麗塔!我在雅典的死亡/一如讓囚徒的思念死去的/茉莉花香”;“麗塔,我是不斷變大的墓碑/枷鎖在我的體膚上/刻下祖國的形狀”;“麗塔,我愛你。睡吧我將離去/像剛烈的鳥一樣沒有理由地離去/像孱弱的風一樣沒有理由地離去”……在詩人筆下,詩意的“麗塔”已成為一種象徵:她是給予詩人溫存慰藉的情人,記錄了一段巴以戀人淪為戰爭犧牲品的悲劇;她是“每天清晨為我準備咖啡和麵包”的母親;更是為詩人愛戀卻又被迫離她遠去的、瀕死的祖國情人。

     常年在多個流亡地之間輾轉,詩人不遺餘力地申訴巴勒斯坦人民最基本的生存權:“我們熱愛生活,如果有可以活下去的辦法”,“在這塊土地上,有配得上生命的事物”……當流亡的現實難以改變,復國的願望愈發飄渺,詩人和廣大巴勒斯坦民眾一樣,深切體會到油然而生的挫敗感。除了政治、社會權利訴求無門,民族身份缺席、文化認同缺失,也成為現代巴勒斯坦人面臨的精神危機,是本已傷痕累累的祖國身軀上一個不斷被撕裂的重創,如詩人在《我們的祖國有著……》一詩中所寫。

     在令人窒息的現實壓力下,超越身份、創造一個語言中的詩意祖國,在詩人看來,不啻一種緩解精神危機的途徑,也是民族群體走向新的精神復活的途徑。達爾維什的詩意祖國是怎樣的一種存在?2005年出版的詩集《宛若杏花或更遠》中的《為了形容杏花》一詩可謂對其進行了典型描述。

     詩中所寫令人聯想到出生於阿爾及利亞的法國作家加繆在隨筆《杏樹林》中描述的杏花:“我住在阿爾及爾的時候,等待冬天的過去,總是非常耐心。因為我知道某一個夜晚,僅僅一個清冷的夜晚,康素爾山谷中的杏樹林就會覆蓋上雪白的杏花。一覺醒來,我就看到這片柔弱的白雪經受著海邊狂風暴雨的肆虐。然而,年復一年,它都在堅持,準備著果實。”加繆的杏花代表了個體精神的救贖與取捨,達爾維什的杏花則象徵了民族精神的堅忍與持守。

     潔白的杏花綻放出聖潔,卻又顯得那麼嬌柔孱弱,仿佛不堪一擊。但此種花木恰恰極度耐寒,具有頑強的生命力,可以在地中海岸抵抗猛烈的海風,甚至迎著風暴,“一天風露,杏花如雪”,具有“置於死地而後生”的不屈。因此,在達爾維什的詩歌裡,平凡的杏花被詩人尊崇為象徵國家和民族精神的國花。杏花暗含“空靈的詩意”,是詩人的精神指引,它輕盈得連文字也難以承載,美得閃亮卻又稍縱即逝,恰恰又是巴勒斯坦問題希望與失望並存、甚至失望大於希望的寫照,承載了詩人諸多的無奈與挫敗感。《宛若杏花或更遠》這部詩集令部分讀者感到困惑,也讓詩人遭到前所未有的指責和抨擊,許多評論家和民眾指責他放棄了“抵抗詩歌”,放棄了巴勒斯坦事業,從抵抗轉變為妥協。但達爾維什表示:“巴勒斯坦人並非一項職業或是一個口號,他首先是一個人類存在,他熱愛生活,摘折杏花,在初秋雨落時感到寒戰,他回應身體的自然欲望、而不是別的指令去愛……這意味著,長期的佔領並沒有抹殺我們的人類天性,沒有征服我們的語言和情感,我們的情感沒有如敵人所願枯竭於封鎖之下。”對人性之美的謳歌,對人的情感和尊嚴的抒寫,在詩人暮年的幾部詩集中體現得淋漓盡致。

     巴以衝突的話題令世人矚目,也讓達爾維什擔負起“民族代言人”的盛名。盛名之下,詩人卻無奈地表示:“我的公共形象大於我的焦慮”,“阿拉伯讀者們在其中找到一種被誇大的詩歌慰藉”。有人或許認為,達爾維什的詩壇聲譽是沾了話題和時代的光,這未免有失偏頗。詩人的能力恰恰在於將單個個體的話題、單個民族的訴求在世界範圍內、在人的人道本性裡喚起一種深刻的認同,這種認同靠的不是消費苦難和渲染悲情,而是回歸個體的真情傾訴。達爾維什表現出對詩歌力量的堅定信仰,他相信,文化與語言必定具有比武器更為強大的力量;他相信,在詩的世界裡,“土地,像語言一樣,可被繼承”。達爾維什在四十餘載的創作生涯裡,構建了一個如杏花般聖潔閃亮的詩意祖國,這是他為巴勒斯坦土地留下的重要文化遺產和精神財富。這,比政治鬥爭更具美學價值和人文意義,其影響也必定更加廣泛和深遠。(完)

     作者:唐珺,任教于北京外國語大學阿拉伯語系,為“香港國際詩歌之夜2015”阿拉伯語譯者之一。

     題圖:Portrait of painter viktor mikhailovich vasnetsov study for the picture sadko in the underwater,Ilya Repin 繪

     ■ 選自《當代國際詩壇⑦》,作家出版社。

    

     書名:《當代國際詩壇⑦》

     主編:唐曉渡、西川

     出版發行:作家出版社

     本書是唐曉渡、西川主編的《當代國際詩壇》之第七本,主要內容包括:達爾維什詩選,加拿大當代英語詩歌六家,瑪麗安?摩爾詩十四首,霍朗詩選等。已出六期及一本“中日對話特輯”均獲得了國內詩歌界和有關讀者的高度評價和認同,在國外漢學界也產生了重大影響。

     * 《當代國際詩壇⑦》于淘寶店鋪“時刻創品”有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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