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婚禮轟動了整個葫蘆鄉
2016/5/21 今天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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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長得那叫好看?我真不懂李健那眼長在什麼地方。瘦得跟個黃鼠狼似的。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個小學老師嗎,還是一個代課的。”我老婆一這麼說,我就很生氣。無論怎麼說,沈靜是李健的老婆,我跟李健是什麼關係?能讓你個婦女胡說八道?

     ——曹寇《金鏈漢子之歌》,刊登於《今天》2015年冬季號 總第111期

     ▎金鏈漢子之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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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李健和沈靜的婚禮確實是當年轟動葫蘆鄉的一件大事,至今仍偶爾被人提及。因為王勇和張亮的不在場,現在能夠完整描述這場婚禮的人只有張明。不過,張明因為始終認為自己在李健婚禮上幹錯了事說錯了話,一直不愛談論此事。多年之後,他才零零碎碎地說了一些不那麼“重要”的東西。

     那時候我們早就不打架了,反正架都打夠了,沒人不知道我們,沒人不怕我們。我們承包的魚塘有兩千多畝,都是雇人幹。我們的任務就是騎摩托沿着河岸轉轉,看看有沒有什麼人偷釣偷撈。基本沒有,誰敢?但這不表明那些不懂事的小孩不會。他們照樣大模大樣地伸着魚竿,看着真叫人來氣。然後我們就停下車走過去,要麼是將他們的魚竿掰斷,要麼就是一腳將他們踹到魚塘裏去。有一次,一個小孩被踹下去後不會游泳。在我們這個地方居然有小孩不會游泳?這確實出乎我們意料。所以我只好也跳下去把他撈上來。那是春天,河水夠冷的。我本來不想跳,但叫李健一腳踹下去了,你知道吧。除了魚塘,我們也接工程。我倆可不是什麼木匠瓦匠,我們手下有一百多個木瓦匠呢。我們接到單子,找來工程隊伍,叫他們幹。剛開始,我們確實也不懂,工程隊嫌我們抽頭太多,不願意幹。後來還是李健說,不能這麼搞,多給工程隊錢。所以這事就上了軌道。我們可不是給老百姓蓋房子起豬圈,這沒什麼意思。我們跟公家混,學校蓋教學樓,醫院病房,都是我們搞的。李健當年沒畢業就退學,你知道的,他打了黃老師。黃老師後來混上了校長,居然跟李健稱兄道弟。李健神得很 。如果不是資質不夠,從城裏通往葫蘆鄉的那座跨江大橋,我們也可以搞。可惜,不給我們搞。我們只能在鄉里搞點小的,蓋房子蓋廁所,架橋鋪路。村裏水泥路就是我們那個時候鋪的,鋪好了,李健就跟沈靜辦喜事。

     先是暖房。這在娶親前一天。按葫蘆鄉的傳統,也要大擺筵席。幾百斤鞭炮將這個消息散佈了出去。流水席,除了親友,凡是願意來的人都可以找張桌子坐下吃。從中午就開始,一直吃到半夜,人才散掉。晚上婚床睡覺,李健還要找個童男子陪着睡,叫“壓床”。張明當時已經和後來的老婆搞上了,根本不算什麼童男子。但李健對此毫不知情。所以張明壓床本來就沒資格,而他出於兄弟之情執意要替李健壓床,這件事怎麼說又都是“不夠朋友”的。等張明再添幾歲後,他才意識到自己的不妥,並為此愧疚不已。他的不潔不僅玷污了好兄弟李健的婚姻,而且後來還引起了更大的不幸,這留待後文再說。

     因為喝多,被褥裏面遍佈的紅棗和花生之類的玩意並沒有硌得張明睡不着覺。他只是半夜因為口渴醒來一次,發現天一亮就當新郎的李健還在黑暗中抽煙。你為什麼不睡?他問。李健說:睡不着。張明說,沒什麼好激動的,然後又呼呼大睡了過去。等他次日醒來,李健已西裝革履穿戴整齊,頭上還抹了摩斯,顯得格外精神。怎麼樣?他略帶羞怯地問張明。確實,他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這樣的人會穿一身正兒巴經的西裝,所以張明也略帶羞怯地答道:彆扭。張明能感覺到,李健很緊張。這使他懷疑李健追求沈靜這麼多年,大概並沒有像自己和未來的妻子那樣提前搞過。

     娶親用了二十輛轎車,這些轎車都是李健聯繫城裏的朋友借來,然後通過汽渡開到葫蘆鄉的。在之後的年月,二十輛娶親車隊當然不算什麼,但在當年,尤其在葫蘆鄉,實在壯觀豪奢。如果車隊自李健家出發,到沈靜家,最多不過二十分鐘。所以,李健決定選擇了一條遠道,先環繞整個葫蘆鄉開了一圈,再到沈靜家。接上沈靜後,再環繞葫蘆鄉一圈,迎入家門。這是他的計劃。還是與傳統風俗有關,整個路途中,一向不敢招惹李健的鄉親們終於逮着了一個招惹招惹他的良機,他們在車隊經過的路上設置了眾多障礙,把稻籮、大樹根乃至自己臃腫的身體(以老大娘為主)橫在路中間,逼停車隊後,伸手要買路錢或喜糖。習俗上這是一種道喜方式,大喜之日,李健不可能也不會有什麼意見。張明卻很不以為然。他在車上憤怒異常,心裏一直嘀咕:“撞死你們這些狗日的就好了。”當然,他們不可能撞死某個或一群鄉親,只是路上耽誤了太多時間。後來車隊終於行進到沈靜家所在的村子,沒想到在村口,一輛車居然軋死了一隻母雞。雞的主人是一個五保戶老太婆,時年九十出頭。身體很棒,據說一頓能吃兩大碗飯,耳朵雖然聾了(恰恰因此),嗓門奇大。她可不知道李健是誰,也犯不着怕任何人。見自己下蛋的老母雞好好的叫人軋死了,哭天喊地,咒駡不已。沒人能跟她通融搭話,所以很是耽誤了一段時間。幸好沈靜的父母及時趕來,將老太婆引走,才好讓車隊通過。此時已近中午,還面臨兩道程式。一是要塞開門紅包,即女家見迎娶者到來會關閉門窗,男家需要不斷從門縫裏往裏塞紅包直到對方滿意才能開門納入。開門後,迎娶隊伍還必須在女家喝杯茶吃些茶點。張明記得,因為時間關係,這兩道最具有戲劇性或喜氣的程式只能從簡,完全與之前的浩浩蕩蕩沒法匹配。匆匆完成之後,沈靜由其父(如無父,需兄弟)背着塞進了轎車。結果因為慌張,沈父還崴了腳,有人建議換人背,沈父也倔,堅持自己將女兒背上車。等車隊離去,張明從後視鏡上看見沈父抹着眼淚一瘸一拐送別自己女兒的樣子,委實叫人難過。回程,李健放棄了原計劃,直接叫車隊往自己家開。但為時已晚,到家之時,時間已經過了中午十二點。這在葫蘆鄉的婚禮中是一大忌。新娘必須在午時之前迎進門,誰也不知道這是什麼道理,但歷朝歷代大家都是這麼講究的。好在後來更為熱鬧的鞭炮聲和吃喝聲沖淡了這一過午不宜的壞兆頭,所有的人起碼看起來還是很高興很滿意的。然後又是上千斤的鞭炮,又是從中午吃到深夜。如果就此,略去軋死一隻雞和過午不宜兩個瑕疵,婚禮基本也算圓滿。然而,就在鬧完洞房,人們漸次散去,這一天行將結束之際,又發生了一件異事。

     前文已經提及塘村之東被譽為“棺材窩子”的墳塋灘,那裏躺着成千上萬的死人,幾乎是整個葫蘆鄉的公用墳地。也就是說,某戶人家死了人,總歸是要埋在那裏的。具體地說,死人如果位於塘村東邊,送葬隊伍會經過下壩;而死人若是塘村西邊人士,送葬隊伍必須穿過塘村,必須踩踏鞭炮的屍骨路過李健的婚禮現場。不巧當日的送葬隊伍誠如後者。

     老實說,張明和李健夜裏出門在路邊撒尿時看到一群渾身着白抬着黑漆漆棺材的送葬隊伍一聲不響地經過,可謂貫穿了他們整個青春期。這已然構成了塘村人的集體記憶,這一場景也經常在後來身居城裏的王勇和張亮的夢中出現。何以半夜出殯?何以一言不發?這與火葬制度有關。那時候,火葬制度雖已宣導多年,但在葫蘆鄉並沒有獲得信任。只有那些有公職人員的家庭為了自己不被公家開除才忍心將親人送到城裏的火葬場一把火燒掉,無論死者臨終遺言是否談到“怕疼”。對於大多數農戶來說,他們還是秉承並踐行着數千年土葬的傳統。對於死者而言,睡上一口棺材不僅體面,而且舒坦。對於親屬而言,這當然是一種孝。張明的媽媽就是這麼埋掉的。李健的爸爸雖然是一名人民教師,但他當年死的時候,顯然無懼於被開除公職,所以也是土葬。此外,相較於其他村子的死人,塘村人還具有近水樓台之利。不僅可以就地掩埋,還可以在活着的時候叫人扶着到棺材窩子自己挑選吉壤。也就是說,半夜出殯和一聲不吭在於掩人耳目,免遭官府追究。當然,如果不是太囂張(比如光天化日之下抬着棺材吹吹打打嚎哭不已),官府也不會追究,除非有仇家硬要舉報,政府才會帶着一干人等,扛着鐵鍬,拎着汽油趕來。他們先掘開墳塋,然後在棺材上澆透汽油,給你來個就地火葬,汽油費和人工費還得家屬掏。張明等人見過這種挽救式火葬。當初出殯時銜枚疾走般的急行軍,此時才能夠癱倒在墓穴旁哭天喊地。但見黑煙滾滾,但聞惡臭撲鼻。例外也有。有錢和有權人家往往是這麼幹的:死了人就按政策要求送到火葬場燒了,捧回骨灰盒,再按真人標準打一口上好的棺材,將骨灰盒放置於棺材內再埋掉。

     言歸正傳。李健的大喜之日在行將圓滿結束之際,突然來了一群送葬隊伍。這確實讓人感到晦氣。據說小學代課老師沈靜在新婚之夜被這群一言不發渾身着白的隊伍嚇得和衣而睡,使得追求了她已逾多年的李健心疼極了。反正張明和幾個閑漢聽窗聽得露水打濕了他們的眉毛,也沒有聽到他們想聽到的聲響。霜打的一般,對他們來說並非比喻。

     總之,種種凶兆似乎確實暗示了李健後來的種種不幸。就他和沈靜的婚姻來說,二人關係完全沒有外人想像中的那麼男財女貌。他們也並不吵架,只是無話可說。張明最瞭解,他經常去李健家玩,就幾乎沒有聽到過沈靜說過一句話,也沒有看到她一個笑容。沈老師似乎除了看書看雜誌,也什麼家務都不做。端茶倒水都是李健那個患有嚴重風濕關節炎的老娘在幹,搞得張明後來也不想去李健家了,二人談事都在張明家開展。不久之後,張明也娶了那個早已搞過的對象。相比之下,雖然婚禮的排場和影響力遠不及李健的,但張明的老婆可是個活絡人,見誰都臉上堆笑。而且還燒得一手好菜,幾個老爺們(張父、張明和李健,偶爾張亮也會回來)吃得嘴油頭亮,誇讚不絕。每每此時,李健都會歎息,問之何故,則絕口不提。

     我老婆唯一不臉上堆笑的,就是遇到沈靜。她說這個沈靜從來不拿眼睛瞧她。跟她打招呼,她就像沒聽見。“她長得那叫好看?我真不懂李健那眼長在什麼地方。瘦得跟個黃鼠狼似的。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個小學老師嗎,還是一個代課的。”我老婆一這麼說,我就很生氣。無論怎麼說,沈靜是李健的老婆,我跟李健是什麼關係?能讓你個婦女胡說八道?說急了,我還揍她。反正她身上肉厚,來個幾巴掌她也不疼。我說沈靜還是我們兄弟張亮的高中同學呢,張亮聽你這麼說他同學也不高興啊。她就跟我數落了起來,說張亮的不是。張亮確實也是,不給我們張家爭臉。對他嫂子也就是我老婆的態度也不行。我爸那個老混帳,我就不說了。不過,就算我老婆有點小意見,但總體上還是聽我的,床上的話從來不在白天表現出來。好,很好。就是我在外面瞎搞,被她知道了,她跟我在房子裏關上門窗拉好窗簾哭鬧打駡,跟我掐。天一亮,還是臉上堆笑。要說我這日子這些年滋潤了,我老婆確實有功。嘿,說來不怕你笑話,我還真的挺喜歡我老婆的。如果她長得再年輕漂亮點,我會更喜歡。

     張明婚後,很快就有了兒子,李健則至死也沒留下一男半女。沒錯,李健後來死了。他死後,沈靜就辭了代課老師的職位遠赴南方,不知所蹤。李健的老娘一看這個情況,也不想活了,在李健姐姐準備把她接自己家贍養前夜,自己穿了一身壽衣,喝了農藥,被埋在了丈夫和兒子身旁。不過,這也已是十年前的事了。(待續)

     作者:曹寇,1977年生,自由寫作者,現居南京。出版有小說集《操》、《越來越》、《屋頂長的一棵樹》、《躺下去會舒服點》,長篇小說《十七年表》(原名《薩達姆時期的生活》),隨筆集《生活片》。

     題圖:放下你的鞭子,徐悲鴻 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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