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耳语里的她和她的爱情 | 临床故事
2016/3/19 医学生

     投稿人：廖英

     在医院里上班，看过太多的悲伤情节。有时候，伤感甚至成为我们科室里某一段工作时期的常态。这种常态让很多人和事变得微不足道，虽然那实际上是一个又一个美好世界的无情倾毁。

     她来办住院是因为反复咳嗽，照片发现肺部有阴影，怀疑肺癌。43岁的女人，不再年轻，但皮肤白皙，眉眼端庄，衣着大方，有着因为成熟而释放的处变不惊的平和的美。从怀疑到确诊，她看不出有太大的情绪动荡，她象承受命运一样安静的接受了病魔的到来。

     她是附近国营企业里一家附属公司的技术骨干，探病的人不少，都是知识分子，轻言细语，从不喧哗，很少引起医生和护士的关注。有一天，来了一群和她年龄不相上下的中年男女，寒暄之间语声透着亲昵和随便。众人离开后有两位单独留下来到办公室和她的主治医师打招呼，说是我们医院的同事，和她是中学同学。她们询问她的病情和预后，问得很详细，语气里透着关切，当然是关切，但是，似乎又不仅仅是关切。她的主治医师姓吕，一个她年龄相仿的女医生，她也从她们的语气中感觉到了什么，她问她们，你们同学都不错，还常来探望啊～～～是啊，她们之中一人立刻接了话，我们是中学同学，都是这厂里长大的，当然要来看看。她怎么运气这么不好呢，得这病，真没想到呢.....停顿了一下，两人对望一眼，继续说：真没想到她有这么一天，读书那时候她成绩好，人长得也算不错，可清高了，谁都瞧不上，后来谈对象的时候挑三拣四，最后找了个比她小七岁的男人，这男人都不知道怎么想的，好不容易结了婚，谁知道现在会得这病!人啊，此一时彼一时呢......她们边说边摇头叹息，嘴角却不自主的上扬，使一脸认真做出的惋惜之中带着点隐隐的冷笑，竟流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来。

     有了这段插曲，我们对她的情况就不免多了些好奇和关心。这才知道天天陪她住在医院里的比她稍显年轻的男人是比她小7岁的丈夫，他们认识很多年，从他们认识起男人就开始追求她，在今天已经成为年轻人爱情中一种时尚的姐弟恋在他们年轻那时却还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她虽然高傲，却不可能无视那些世俗的眼光和闲言碎语，从内心抵触到动摇到最后被他打动，他们经历了整整6年，她终于在40岁那年下定决心嫁给她，这来之不易的爱情殿堂使他们婚后拥有比任何人都更甜蜜幸福的二人世界。但是现在，这世界却在一夕之间被张牙舞爪冷酷而来的病魔摧毁。

     被摧毁的只是幸福，不是爱情。他们的生活被成天里的输液、无穷无尽的检查和化疗取代，她一头浓密的发变得稀稀疏疏。他几乎时刻不离她左右，不管是化疗还是频繁的各种检查。他慢慢的一口一口喂她吃饭，为她将水果削成一小片一小片；在病房里他们总是小声的说话，偶尔温柔又故作生气的互相拌嘴；从开始到最后，他几乎每天都陪着她睡在病房，除非她病情不得已的少数时候，他一直坚持和她一人一头睡在她那张狭窄的病床上。这样的陪床原本是不符合病房管理规定的，但每夜几次的巡房，所有的工作人员都装作不知道，有细心的护士甚至悄悄帮他们掖上掉落的蓝条纹棉被，再安静的关上房门离开。

     被摧毁的只是身体，不是心灵。她用知识分子的智慧武装她对疾病的认知，偶尔也会用悲观的语气谈起未来，难受的时候她会不发一言，隐忍坚持，但她充满高傲聪慧的安静又礼貌的微笑从未因此改变。他心疼她遭受的那些痛苦，独自一人或者和医生单独交流的时候他看起来身心疲惫，也会不经意流露出害怕失去她的隐隐的不安和恐惧，但他从不迁怒于人，无论是反复静脉穿刺失败的时候，还是化疗反应导致她剧烈呕吐无法进食的时候，无论他看向她的眼神充满怎样的心痛，无论背离人群的时候他脸上显得多么憔悴和忧伤，在护士和医生面前，他始终谦和有礼，与他们沟通和交流的时候，他们夫妻始终保持着理智和冷静面对一切。

     她离开的时候是夜里，那天病房值班的是甘，一个内心善良又坚强、临床经验极丰富的高年资护士，也是他们夫妻俩自始自终最为信任的护士。她晚上十点多开始出现血压改变，氧饱和度下降，但依然神志清醒，医生循常例和他谈话，告诉他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近两年来，他们也好，医生也好，所有人都尽了最大的努力，她的疾病类型属于高度恶性(小细胞肺癌)，到这时候结局已经不可避免并且也再难以延缓。他点点头，谢过医生，沉默的回到病房。

     第二天天明的时候医生一觉醒来，奇怪半夜护士没有敲门，去病房，发现她安静的闭着眼睛，已经离开。家属已经陆陆续续到达，走廊里有压抑的哭泣声，他低着头沉默的打理一切，没有泪水。

     甘说，夜里一点她的血压进一步下降，心率开始减慢，她神志已经模糊，却一直紧握着他的手，甘要去喊医生，他摇手拒绝，他双手将她已经苍白冰冷的手紧紧捧住，如同自言自语一样呢喃着：亲爱的，就这样吧，你安心走吧，有我陪着你，已经走到这里，我们就不要再折磨医生了，好吗？

     一整个晚上在眼里回旋的甘的泪水终于掉下来，但她什么也没说，她尊重了他的意愿，她知道这一定也是她的意愿，她沉了沉呼吸，温柔的帮她把被子掖紧，把氧气打得稍高一点，和他一起在床边蹲下来，轻而缓慢的抚着她另外一只打着静脉针的手。

     她就这样离开了她的世界，安静而高傲。他就这样送她离开，沉默又孤独。

     空气里传来切骨的哭泣，也传来窃窃的私语。这一切，已经和她不再有关系。

     都不再有关系，在没有她也没有她们的这个世界里，他依旧沉默而温柔的微笑。在没有他也没有她们的另一个世界里，她依旧高傲而安静的微笑。

     他们依旧微笑，仿佛从未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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