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她在金钱面前保持了自尊
2016/5/17 凤凰读书

    

     她在金钱面前保持了自尊

     这就是潘金莲面临的窘境。在这个充满铜臭气的家庭里,女人的人格尊严是靠金钱来维持的。吴月娘是嫡妻,在经济上享有特权,原则上,全家的财产都应由她来掌握。她可以凭着名分和财产,在这个家里活得很好,即便面对丈夫的冷淡,她也可以处之泰然。孟玉楼、李瓶儿都是富孀,她们出手大方、广结人缘,同样靠着金钱,维持着在这个家庭中的体面。李娇儿是妓女出身,攒了不少“体己钱”,丈夫不喜欢也罢,她在这个家里照样吃穿不愁。

     潘金莲则不同,同样是寡妇再嫁,她没能带来一个铜钱。她的一切吃穿用度,都仰仗于丈夫。想一想,她向西门庆讨要李瓶儿那件皮袄,是趁着一次行房时提出的,多少能体会出这个女人以色事人、仰承鼻息的酸楚,尽管她自己可能并未意识到。由此推想,如果潘金莲失去丈夫的爱,她在这个家庭中将毫无地位,活得很惨。

     以潘金莲的性格,她当然不能容忍这样的局面出现。她要利用自己的唯一优势和武器——色相,把丈夫紧紧拉在身边,绝不能容许别的女人染指!为此,她近乎疯狂地攻击他人,几乎跟家中所有的女人都打遍了,包括妻妾、仆妇、奶娘、妓女……总之,一切有可能同她分爱争宠的人。

     读者常常基于伦理道德的立场,斥责潘金莲的“淫”和“妒”。其实,潘金莲的“淫”是在性上对丈夫曲意逢迎,以便拉住丈夫;“妒”则是排拒其他女人,以保住自己与丈夫的紧密关系。这是潘金莲在这个商人之家得以立足的最低底线。而潘金莲的性格,使她不能接受孙雪娥式的卑微地位。她两手空空,毫无资本,偏要在这个家庭中拔尖争胜,要跟吴月娘、李瓶儿并驾齐驱。这个困难有多大,挑战有多严峻,是可想而知的。在这种奋斗与挣扎中,她的言行举止不近人情、人格秉性扭曲变态,也就不难理解了。

     不错,潘金莲的不近人情、心理变态,在书中例子颇多。第三十三回,母亲潘姥姥来串门,借宿李瓶儿屋内,得了李瓶儿赠送的诸多礼物,拿来给女儿看。

     金莲见了,反说他娘:“好恁小眼薄皮的,什么好的,拿了他的来!”潘姥姥道:“好姐姐,人倒可怜见与我,你却说这个话。你肯与我一件儿穿?”金莲道:“我比不得他有钱的姐姐。我穿的还没有哩,拿什么与你!你平白吃了人家的来,等住回,咱整理几碟子来,筛上壶酒,拿过去还了他就是了。倒明日,少不的教人玷言玷语,我是听不上。”一面分付春梅,定八碟菜蔬,四盒果子,一锡瓶酒。打听西门庆不在家,教秋菊用方盒拿到李瓶儿房里。

     李瓶儿厚赠潘姥姥,可能还有一点巴结示好之意,反而引来潘金莲的反感与抵触,这是李瓶儿所预料不到的。当潘金莲忍痛拿钱请客“还情”时,人们可以猜出她心中的恼怒与嫉恨。

     吴大妗子家娶儿媳“做三日”那一次,李瓶儿主动拿出一套“织金云绢衣服”,算做她和潘金莲两个人的“拜钱”(第三十五回)。事后,潘金莲不但毫无感恩之心,反而对着孟玉楼发牢骚,先抱怨西门庆:“如今这家中,他心肝胳蒂儿事偏欢喜的这两个人: 一个在里,一个在外(指李瓶儿和书童),成日把魂恰似落在他身上一般,见了,说也有,笑也有。俺每是没时运的,行动就相乌眼鸡一般。贼不逢好死、变心的强盗,通把心狐迷住了……”后来又转而骂李瓶儿:“……贼人胆儿虚,自知理亏,拿了他箱内一套织金衣服来,亲自来尽(让)我,说道:‘姐姐,你看这衣服好不好?省的拆开了,咱两个拿去,都做了拜钱罢。’我便说:‘你的东西儿,我如何要你的。教爹铺子里取去。’他慌了,说:‘姐姐,怎的这般计较!姐姐拣衫儿也得,裙儿也得。看了好,拿到前边,教陈姐夫封写去。’尽了半日,我才吐了口儿。他让我要了衫子。”听了潘金莲这一席强词夺理的话,连孟玉楼也说:“这也罢了,也是他的尽让之情。”金莲道:“你不知道,不要让了他!如今年世,只怕睁着眼儿的金刚,不怕闭着眼儿的佛。老婆汉子,你若放些松儿与他,王兵马的皂隶--还把你不当的!”

     善意的馈赠并不总能赢得受惠方的感激,许多时候,反而会使对方感到自卑和屈辱。潘金莲的情况正是如此。她需要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以消释郁积心中的不良心绪。当她把李瓶儿的示好行为解释为“贼人胆虚、自知理亏”时,她的内心得到了平衡。况且底层社会的生活经历告诉她,“只怕睁着眼儿的金刚,不怕闭着眼儿的佛”,这种弱肉强食、怕硬欺软的人生哲学,成为潘金莲在生活的泥水中挣扎奋斗的金字箴言。

     好胜心还使潘金莲常常以攻为守,来掩饰自己经济窘迫现实。第五十一回,陈经济要替妻子西门大姐买汗巾,李瓶儿也要他捎三方来。潘金莲说:“我没银子,只要两方儿勾了。要一方玉色绫琐子地儿销金汗巾儿。”陈经济问:“你又不是老人家,白剌剌的要他做甚么?”潘金莲说:“你管他怎的!戴不的,等我往后吃孝戴。”显然,潘金莲挑素色是出于价格的考虑,但她口头上却强词夺理、绝不肯服输。不过有了陈经济的质疑,她的第二方手帕的花色,马上变得格外复杂起来:“那一方,我要娇滴滴紫葡萄颜色,四川绫汗巾儿。上销金,间点翠,十样锦,同心结,方胜地儿,一个方胜儿里面一对儿喜相逢,两边栏子儿都是缨络出珠碎八宝儿。”陈经济听了说:“耶耶,再没了?卖瓜子儿开箱子打嚏喷,琐碎一大堆!”

     在这番玩笑式的对话中,我们听出潘金莲在好胜心与瘪钱袋之间的挣扎。好在李瓶儿随后从荷包里掏出一块一两九钱的银子,连同潘金莲和西门大姐的汗巾钱都一同支付了。不过永不服输的潘金莲立刻又花样翻新,对陈经济说:“你六娘替大姐买了汗巾儿,把那三钱银子(指西门大姐给的汗巾钱)拿出来,你两口儿斗叶儿(斗叶儿: 一种纸牌游戏),赌了东道罢。少便叫你六娘贴些儿出来。明日等你爹不在了,买烧鸭子、白酒咱每吃。”别以为潘金莲只是“掐尖儿”、占便宜,她在巧妙地以攻为守,转移视线,来冲淡接受施舍的自卑,使自己在公开场合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但其内心的屈辱感受,却并没有真的消解,只能等待着背后无人处自己去慢慢咀嚼吧。

     不过,潘金莲也有动真感情的时候。第七十八回潘金莲过生日,潘姥姥来祝寿,下轿付不起轿钱,来向女儿讨要。金莲说:“你没轿子钱,谁教你来了?恁出丑划的,教人家小看!”“指望问我要钱,我那里讨个钱儿与你?你看着,睁着眼在这里,七个窟窿倒有八个眼儿等着在这里。今后你有轿子钱便来他家来,没轿子钱别要来。料他家也没少你这个穷亲戚,休要傲打嘴的献世包,关王买豆腐,人硬,我又听不上人家那等声颡气……你罢了,驴粪球儿面前光,却不知里面受恓惶!”说得潘姥姥呜呜痛哭起来。潘金莲说这话时,心中一定在流泪。

     潘金莲的生日是正月初九,第二天,吴月娘跟西门庆商量,十二日要请客看灯,把“门外他孟大姨和俺大姐”也请来坐坐。潘金莲听说,忙回屋打发潘姥姥起身回家。事后潘金莲私下跟李娇儿说:“他(指吴月娘)明日请他有钱的大姨儿来看灯吃酒,一个老行货子(指潘姥姥),观眉观眼的,不打发去了,平白教他在屋里做甚么?待要说是客人,没好衣服穿;待要说是烧火的妈妈子,又不似,倒没的教我惹气!”这话与前面“料他家也没少你这个穷亲戚”相呼应,道出潘金莲内心的深深隐痛。也正是这隐痛,时时啮食着潘金莲的心,孕育着嫉恨与报复的恶毒种苗。

     其实,潘金莲这个“万恶”的女人,也还有她的人格自尊。潘姥姥向庞春梅抱怨女儿不孝,庞春梅说了两句公道话:“你老人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俺娘他争强,不伏弱的性儿。比不同的六娘钱自有;他本等手里没钱,你只说他不与你。别人不知道,我知道。相俺爹虽是抄的银子放在屋里,俺娘正眼也不看他的。若遇着买花儿东西,明管正义问他要。不恁瞒藏背掖的,教人看小了他,他怎么张着嘴儿说人?他本没钱,姥姥怪他,就亏了他了。莫不我护他?也要个公道。”(第七十八回)春梅这话不假,当时潘姥姥付不起轿子钱,吴月娘曾对潘金莲说:“你与姥姥一钱银子,写帐(意思是记在公用的账目上)就是了。”金莲说:“我是不惹他(指西门庆),他的银子都有数儿,只教我买东西,没教我打发轿子钱。”

     从这些描述来看,潘金莲自有她做人的原则,她的争强好胜,也包括在金钱面前保持自尊: 我没钱,但绝不偷鸡摸狗,藏藏掖掖,因私废公;哪怕让我掌管日用账目!《金瓶梅》中数以百计的人物,几乎无人不信奉“拜金哲学”;连权倾当朝的蔡太师、“天子门生”蔡状元,也都见钱眼开。唯独潘金莲,能在金钱面前保持着她的一点自尊,从这一点来看,这个女人也还有她过人的地方。

     西门庆死后,潘金莲伙同丫鬟春梅,与陈经济勾搭鬼混,后被吴月娘赶出发卖。陈经济四处筹钱,要买潘金莲,结果发配归来的武松抢先一步,用一百两银子,将潘金莲从媒人王婆手中买下。潘金莲心中暗喜,以为“这段姻缘,还落在他家手里”,直到进了旧宅门,见到灯烛下武大的灵牌和武松的钢刀,这才恍然大悟,然而为时已晚。

     就在这个晚上,刚刚揭下红盖头的潘金莲,连同送她来的王婆,一同做了武松的刀下之鬼,结束了她污秽淫乱、受损害也损害人的悲惨一生。她死的这一年,三十二岁。

     本文摘自《食货〈金瓶梅〉:晚明市井生活》

     一本书

    

     食货《金瓶梅》

     侯会 / 中华书局 / 2016

     内容简介

     “金钱”是《金瓶梅》的重要主题,书中经济信息之多堪称中国小说之最。大到西门庆做买卖,置宅院,收送贿赂;小到妻妾家仆裁衣、买汗巾、沽酒、称瓜子等琐事,银两笔笔交待得清清楚楚。

     作者便由书中千百次提到银钱的场面入手,描绘商品经济迅速崛起的晚明市井百姓日常。他们使用何种货币?当时的物价水平如何?各阶层人士的日常花销、衣食住行又是怎样?商人西门庆,整天跟金钱打交道,他的钱是怎么挣的?一家妻妾仆人又是如何花钱的?潘金莲强悍、李瓶儿良善的背后,是否也有着金钱的力量?作者从“食货”的角度吃透书中人物的日常,也从他们的“经济背景”推求他们的性格成因、人性善恶。

     作者简介

     侯会,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著作有《〈水浒〉源流新证》《〈水浒〉〈西游〉探源》《中华文学五千年》《世界文学五千年》《元曲诵读》《四书语录》《国学经典跟我读:儒家十三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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