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了篱笆墙,放了看家狗——拆迁记「有故事的人」
2016/5/18 凤凰读书

     >>>> 人人都有故事,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229个故事

    

     不拆的也没剩下几户,村北头几家老主儿,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儿,说什么不肯签字。

     雾霾下的断壁残垣持久战

     作者:格桑梅朵

     离乡快有些年头了,总以为村子还是早年模样。篱笆墙上开满了牵牛花,野草疯长在田埂外,庄稼地里满是劳作的父老乡亲,远远地看着你回家来,站在田埂间就高声喊着打招呼。清晨、正午与黄昏,分别和着不同温度下,植物与大地混合的清香。老三他奶奶穿着十几年的花汗衫,坐在村口的影背前、大柳树下,笑笑呵呵地摇着蒲扇,衬着影背上的“和”字,相得益彰。

     “哪啊?你可不知道,这村子快没了!”清晨,我母亲照旧边给我盛菜边和我唠嗑。瓦勺锅沿儿,叮当作响,挂在铁铲上的锅底菜,被母亲顺手送进嘴里,随即却又呸呸地吐了两下,嫌恶地说:“啐!现在这菜越来越难吃了。”

     “没了?好端端的什么叫没了?”我心头一紧,想该来来的还是得来,洪流之下,谁也无法与之抗衡。

     “你回来的时候没见吗?全村上下闹拆迁跟抗战似的,哪有个安生日子呦!”母亲吃了两口菜,艰难地吞咽着说。

     “动迁也好,破煤面子一到冬天黑黢黢的,又脏又累。”农村人供暖遭罪,想到这儿,拆了倒是也未为不可。

     “要是那么简单就好了!”母亲突然提高了分贝,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吸溜吸溜地喝粥,不再说话。

     1

     这次回乡,一住就是十几日。我每天在风里大叶杨的啪啦作响中睡去,在鸡鸣狗吠中醒来。晨起,阳光照进院子穿过玻璃,把农村人的大瓦高房照得敞敞亮亮。窗外时不时地飘来明火燃柴做饭的香味,这在繁华的城市,近乎奢侈。

     用过早饭后,我决定到村里转转,生活了快三十年,说话就拆了,心里千万个不舍。走出家门,却看到每隔三五户中间就是被推倒的废墟,废墟上直挺挺地露着几张雪糕纸,兜挂着成片的塑料袋,不用走远就能猜个全村概貌。

     出了门沿着林间小路向北大约两公里,是我们小时候常常玩耍的根据地——一个硕大的土坑。土坑里早年长满了杂草、鲜花和野果子树。许多年不回来,心里一直惦记着根据地里的野柿子,黑紫色的一嘟噜颤巍着挂在枝头,摘一颗放进嘴里,嘿——那叫一个酸甜可口。和姑娘们采一捧野花,择一朵别在耳后,幻想着将来嫁做人妇的美丽与羞怯。

     “呦!这不是老李家外孙女吗?从北京回来啦?”快到目的地的时候,碰见了老王头,我叫他王叔。年轻的时候王叔是这村里的掌事,除了黑白喜事,谁家打个麦子挖个井,街坊四邻闹个矛盾啥的,都有他忙碌的身影。现在老王头在动迁委员会就职,依托着早年掌事的人情,挨家挨户做游说工作。

     我暗里仔细打量着他,那身青蓝色的粗布衣换成了西装革履,脖子上系着一条红格子领带,紧巴巴地顶在喉咙处,说话声音都勒得有些沙哑了;裤腰带提了老高,挤着一堆褶子挂在肚子上,弄得裤裆处被兜得突兀。

     寒暄中他告诉我,他带头签了字,现在小洋房住着、小卧车开着。言外之意是要我回去说服父母早点签字,额外还能多免几年的物业费等诸多好处云云。他兴高采烈地描述着,兴奋得裤脚子直在黑皮鞋与白袜子间的脚踝处,忽闪忽闪得悠荡。

     “你们干脆进来宰了我们吧!来啊!”一声嘶吼,打破了我和老王头之间的寒暄。不知为什么,他转身就走。没等我反应过来,这个年近四十的男人,就甩着那裤裆处紧勒得深沟屁影,一溜烟儿不见了。

     “哗啦啦!哗啦啦!”玻璃清脆的破裂声刺耳地传来,夹杂着阵阵流里流气的大笑。

     2

     我顺着声音加紧了脚步,来到了坑前。只见十二三个染着红毛绿毛、纹着刺青的小伙子,如同占领高地一般,错落地站在废墟上,一块又一块地往一处院子里扔砖头,边扔边配着那优美的抛物线此起彼伏地吹着流氓哨。

     “我擦你们八辈祖宗的呦——”院子的男人仿佛已经忍无可忍,拖着长长的嘶吼声,又捡起砖头扔了出来。外面的人巧妙地一躲,见状更是变本加厉。霎时间,一墙之隔的两端就这样下起了砖头雨。噼里啪啦、稀里哗啦,男人的骂声、女人的哭声,十几个社会青年的口哨声嘲笑声,像一场抗战电影般在我面前上演。

     “我们这是招谁惹谁了?你们进来吧!宰了我们吧!”

     “你们逼死我们算了!逼死我们算了!”

     “我那死了的爹啊!让我随你去了吧!去了吧!”

     ……

     女人的哭声,几乎每隔三五个字就要“咕咚”哽咽一下,类似这般嚎叫,我只在村里老人的葬礼上见过。只不过不同的是,葬礼上女人们有眼泪的少。然而这哭声,比起没了老人,更加无奈和难捱。听上去,这样的骚扰应该是持续了好久,且不定时,可能白天,也可能夜里。

     “孩儿他妈,你可别哭了!哭坏了便宜了那帮孙子啊!”孤军作战的男人防线终于崩溃,跟着哭了起来。

     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外面的这些地痞流氓总共扔了将近三百多块砖头,抛物线此起彼伏,哭声骂声嘲笑声不绝于耳。我躲在柴火垛后,越发看不明白,这私家仇怨的阵仗未免大了点儿。

     将近四十分钟的双方对决,院内两口子的痛哭声,惹得我在一旁也跟着兀自流泪。报警二十多分钟,还不见警察来,急得我干跺脚。不知是天气还早,还是人们躲在各家里不敢出来,从头到尾也不见有一个人路过。平日里那些爱趴墙头看热闹的妇人们,此刻也不知去了哪里。

     我的根据地早已被破烂砖头和洋灰土块,填了个满满当当。野柿子树被砸得只剩下三两枝桠,死气沉沉地耷拉在废墟上。终于警察来了,一通围追堵截地还是跑了几个,剩下的抓起来带上了警车,响着呜哇呜哇的警铃声,绝尘而去。

     这个早晨总算安静了,只是大院儿里的两口子,女的还在嘤嘤哭泣,男的则哀叹着“乒里乓啷”地收拾残局。根据地的战争结束了,我心里却像塞了个铁疙瘩,脑子不断回放着那砖头乱飞的场景,久久不能平静。那一刻想起早晨母亲话——“全村上下跟抗战似的”,想到这还是青天白日,到了夜里呢?恐怕除了那曾经美好的蛐蛐声、田里的蛙叫,更多的还有今天这样的哀嚎吧!

     想到这,便已经不想再转了,转来转去,也不过断壁残垣,无奈之下转身向家门走去。

     回到家前脚还没进门,就见我母亲手持擀面杖,听着大门的吱扭声,三步几步地阴沉着脸冲了出来。没等我反应,那擀面杖就像刚才的砖头一样朝我打来,惊地我子哇乱叫满院子逃窜。就听她一边追逐着嘴里还喋喋不休地骂道:“我让你多管闲事,我让你不惜命,你个小兔崽子!”

     我边跑边嚎叫着问她发生了什么,干嘛突然就乱棍打来!谁知道母亲根本听不见我的发问,埋头追着我,擀面杖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在我本就单薄的屁股上,生疼。这样跑了几个回合,母亲终于败下阵来,我冲着她嘿嘿笑,她却突然嘤嘤地哭起来。我赶忙跑过去,干脆任由她哭着狠狠地揍我,尔后几经安慰才哄着她进了屋。

     那是我第一次见母亲旁若无人的哭泣,一看她泪眼婆娑的样子,我也跟着哭起来,想着这一上午真是莫名其妙。她平静了些许,压低嗓子哆嗦着质问我:“说,是不是你报的警?”

     而后经过她一番碎念,我才明白她何以追着棒打。隔壁三婶儿路过见我在那看热闹最后还报了警,赶忙跑过来告诉母亲。母亲原本想要出去找我,既怕家里没人遭了暗算,又怕我逃回家来找不见她,急得在家如坐针毡。听她说那些朝着院落里扔砖头的流氓,是动迁委员会找的打手,拒不签字的住户几乎日夜受着他们的骚扰。家里被他们砸的砸、毁的毁,原本宁静的村子,常常上演今天或更甚之的一幕又一幕。

     说完,又是一声哀怨的长叹。离乡多年,才发现母亲越发喜欢哀叹了。

     3

     回北京的计划提前了三天,原因是一天早晨天刚蒙蒙亮,睡梦中好像有人推搡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才发现是母亲焦灼地催促。

     “快起来!我给你熬了粥,好歹吃点,赶紧走。”

     我不明所以地问她,干嘛啊?怎么了这是?

     就见老太太顺手开灯,一边帮我收拾东西,一边听她数落我——

     “你现在去了大城市了,你是大记者、救世主,你能拯救苍生!哼!”

     “你以为王书良(老王头)什么人?你报警抓他的人,他能饶了你?那些小混混不堵你就是轻的!”

     “走吧!去北京,那有王法!”

     我听着这话,鼻子一酸差点流出泪来,问母亲,“我走了你们怎么办?”

     “我们没事,不就是签字吗?我们签!”母亲愤愤地说完,微微露白的窗外传来一声鸡叫,我见母亲嘴里还在嘟囔着什么。趁着我吃早饭,她开始絮叨着这些年村里的人和事。

     “老武家签字最早,两个儿子各得了一处洋房,又拿几十万。一辈子没见过这么过这多钱的农耕人,没个俩月就输了个精光,债主新宅旧院的常来村里闹事……

     不拆的也没剩下几户,村北头几家老主儿,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儿,说什么不肯签字。不是钱的事,七八十岁的人了,说话就半截入土了,提起拆迁来,那是真哭啊!艰苦了一辈子就等着末了落叶归根,却天天被扰得不得安生。村里最为年长的老陈头儿,折腾没几天,就活活被气死了。

     打手们成日里折腾,这村里鬼哭狼嚎的像叫魂儿一样。人们活着,难啊!”

     那天的早饭,我喝了两大碗面汤。我母亲高兴地说,“呵,现在挺能吃啊!”她哪里知道,嚼着噎人的馒头忍不住数度哽咽,不喝两口稀的,咽不下去啊!

     4

     吃完饭,我提着行李在母亲的催促下出了门。走到村口的时候,老三家奶奶照旧是穿着那件花汗衫,坐在村口的影背前,垂杨柳下,摇曳着芭蕉扇。偶尔打盹,偶尔抬头望着远处的耕田。广袤的地平线上,初升的红日隔着一层雾霾,朦胧得像少女绯红的脸。

     小时候,老三他奶奶还年轻,做完饭后就这样坐在村口,等他爷爷下地回来吃饭。那时田里到处都是农耕的街坊四邻,谁家吃饭喊人,只要站在田埂上一声高喊,人就各自收了锄头回家。现在不一样了,村里人有了洋房卧车,女人们踩着劣质的漆皮跟儿鞋嗒嗒作响,华丽丽地学着城里的娘们儿,美得滑稽,渐渐地却没人种地了。

     老三奶奶现如今经常看着太阳,看着有卡车进进出出地拉走了那些曾经筑过家如今打过人的砖头,看着女人们一天比一天美,土地却一天比一天苍白。回家那几天,老三跟我学,他奶奶没文化,不懂什么是霾,只是觉得日头一天比一天看不清楚了,就总跟他爸说:

     “儿啊!妈要瞎啦!妈要瞎啦!”

     他爸忙着算拆迁款,不耐烦又没好气地回了句:

     “瞎什么瞎!你没瞎,是老天爷瞎了!”

     再扭头看到老三他奶奶突然起身,一面用蒲扇在身上拍拍打打,一面在雾霾下的断壁残垣中穿梭。她不懂什么是霾,却万千感叹地说——

     “眼瞎了没关系,心不瞎就好哇!”

     说完,她捡起几个矿泉水瓶子,溜达着回到影背前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那曾经的“和”字赫然变成了一个血红的“拆”字。

     投稿时间:2016年05月15日

     作品版权归属作者,转载请注明来源:有故事的人

     本文责编:丁奇高(dqg1963371200)

     作者简介

    作者:格桑梅朵

     职业: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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