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西南和缅北,果真是黑暗之心里的黑暗之地吗?|柴春芽《边境线·走向荒甸》?
2016/5/23 凤凰读书

    

     边境,于你而言是怎样的存在?

     边境与新疆,在空间与意识上都是远离于大部分人的。但边境却是回答“我们是谁”必不可少的一个要素。凤凰网主笔柴春芽2015年在新疆游访数月,以一个并非完全局外人的身份,写下了7万字的《新疆:锡纸包裹的幽暗之火》。今年他则远赴滇西南和缅北,再次开启边境探索。这也是凤凰网专栏“行走与深读”之《边境线》的第二季主题,我们将从今天起推送柴春芽在那个“黑暗之地”写就的《走向荒甸:从滇西南到缅北高地》。

     ——编者按

     中国的边境线蜿蜒漫长,贯穿众多族群,牵扯着一部又一部悸动的历史。这么多年,我听闻太多因边境而生的故事,有传奇,有悲剧,从而致我开始思考边境的意义。实际上,相较于人类漫长的自由迁徙和长途征战,边境是个只在近代随着西欧民族国家(nation-state)理论坐实之后才逐渐厘定的概念。最为久远的边界,顶多有三百多年历史,目前地球上的大半边界,晚到十九至二十世纪才得以确立。曾经自由的大地,因边境而被切割成隔离的区块。

     ——柴春芽

     ◎第一章于是,有了光

     沼泽之地,漫过树丛,在内陆即可感受的荒暴,彻底的荒暴,合围而来——那是森林和莽丛以及野蛮人心灵深处翻腾而起的所有神秘生活的野性。面对这神秘,他踌躇难入。但他又不得不栖居其中,这无可理喻且又令人百般厌憎的世界,拥有一种痛击心灵的魅力。厌憎之魅——你知道。想象那与日俱增的懊悔,那逃跑的渴望,那无力的厌憎,那弃绝,那仇恨……?

     ——约瑟夫?康拉德《黑暗之心》

     果真是黑暗之心里的黑暗之地吗?

     不知为何,在启程前往滇西南和缅北高地之前,我的脑海总是浮现波兰裔英国作家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1857-1924)小说《黑暗之心》里库尔兹(Kurtz)的幽暗形影。库尔兹,一个19世纪末年的欧洲殖民者,一个原以为会把文明带进野蛮地带的梦想家,一个手握变革、征服、贸易、屠杀和上帝福音的先驱,被刚果河岸一群非洲土著崇敬为神。他的身边象牙成堆。他的嘴里谶言般呓语连连。在无限黑暗的噩梦般的心灵搏斗中,他癫狂而迷乱。

     经由美国导演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 Francis Ford Coppola,1939-)的改编,小说《黑暗之心》的前殖民时代非洲刚果场景在电影《现代启示录》(Apocalypse Now,1979)里,被置换在了后殖民时代东南亚的越南和柬埔寨,临近我将涉身而入的滇西南和缅北高地 。那里,在北回归线附近,一样的热带季风气候,一样的茫茫雨林,一样的远离现代文明停留在远古蛮荒巫术信仰时代的土著居民,既令人神往,又让人恐惧。

     越战期间(Vietnam War,1955-1975),美军上尉威拉德(Capt.Willard)接受一项使命:寻找并除掉叛徒库尔茨上校(Col.Kurtz)。库尔茨上校,美国前特种部队“绿贝雷”军官。他选择叛变,而不是效命疆场。在柬埔寨边境地区,他创建一支秘密军队,成立一个独立王国,同时与北越民族解放阵线(NLF)和南越军队作战。威拉德率领四名士兵一路沿湄公河而上。途中,他目睹了战争的种种暴行,目睹了无论美国士兵还是当地居民因长期战乱而滋生的精神扭曲和种种荒诞行为。仅为享受旭日阳光下一次优美河道上的冲浪机会,西部牛仔式的中校基戈尔一边播放理查德?瓦格纳(Wilhelm Richard Wagner,1813-1883)的交响乐《女武神的骑行》,一边指挥空军针对一个NLF村庄狂轰滥炸,最后撒下一串凝固汽油弹,令其陷入火海。

     战争会让人变成一种超现实动物。

     最终,威拉德到达库尔茨上校的大本营,丛林深处一座矗立着巨大石雕神像的庙宇旧址,夜色和火光掩映,彷如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 ,1899-1986)小说里那以梦造人的魔法师栖居的满是石虎和石马的圆形废墟/火神庙宇。

     美国演员马龙?白兰度(Marlon Brando,1924-2004)以他精湛的演技,再现了康拉德在其小说《黑暗之心》里赋予库尔兹的那种奇特声音。他朗诵着艾略特(T. S. Eliot,1888-1965)的诗歌《空心人》——

     We are the hollow men

     我们是空心人

     We are the stuffed men

     我们是填充起来的人

     Leaning together

     彼此倚靠

     Headpiece filled with straw. Alas!

     头颅装满稻草。唉呀!

     Our dried voices, when

     我们干枯的声音,当

     We whisper together

     我们悄声细语

     Are quiet and meaningless

     如此寂静而无意义

     As wind in dry grass

     像干草中的风

     Or rats' feet over broken glass

     抑或碎玻璃堆上的老鼠脚

     In our dry cellar

     在我们干燥的地窖里

     马龙?白兰度沙哑而摄人心魄的独白,仿佛一百年前非洲刚果河岸那个临终殖民者的最后回声:“库尔兹讲述了。那声音!那声音!深沉延续,直至最终。那声音保存他的力量,进入他那心灵深处以无比壮丽的滔滔雄辩隐藏起来的荒凉黑暗。”

     被土著崇拜为神的库尔兹上校竟然欲求一死,暗示威拉德将这片雨林深处的黑暗之地/野蛮王国炸为平地……趁着土著在剽牛献祭中狂呼迷醉,威拉德逼近库尔茨,举起砍刀。

     仿佛在时间之外,科波拉以电影的魔术,予我启示,以便我透过康拉德深邃的凝视之眼,在空间上更为贴近地洞察滇西南和缅北高地。那里有无数威德拉——我也将会成为其中之一,企图寻觅真相,间或欲望勃发,差一点迷失自己。那里有无数库尔兹上校,他们仿如藏传佛教中一头三面的护法神,一面是共产主义先知和民主主义英雄,一面是独裁者,另一面则是疯癫精神病人。那里罂粟遍野,土匪流窜,那里有大大小小近三十个反政府少数民族地方武装势力(简称“民地武”),其中一支活跃在缅泰边境由五百名配备自动步枪的克伦人(Karen)武装——“上帝圣山战士”(Soldiers of God's Holy Mountain)——其领袖竟是一对十岁孪生兄弟,当地居民认为他俩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魔力,而这只是经由古老神话变形而成的现代幻觉。叛乱中的缅北高地,前后两代中国人——信奉“三民主义”的国民党军和“向世界传播革命”的共产主义知识青年——牵涉其中。在那片被旷日持久的贫穷、坚固如铁的军事独裁和亘古不变的莽山丛林与世隔绝的土地上,古老神话无处不在,现代幻觉比比皆是。那里的军阀/毒枭富可敌国,那里的赌场遍地黄金,那里的色情业和艾滋病形同洪水,那里,毒品和枪支泛滥,绵延半个多世纪的战争硝烟,毫无止息……

     那里,半个世纪的革命印证了美国政治哲学家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1906-1975)在《论革命》一书里的惊叹:“革命竟然只会导致平庸。”

    

     祖孙两代人。中国西南边疆,2004年。(柴春芽 摄)

     多少年来,经由媒体报道和民间传言的渲染,让人一提起缅北高地,便会顿然感觉,那里的黑暗之心,残破如同黑夜君临的大海之上泄漏喷涌的石油,漫延开来,无远弗届。

     而我对媒体报道早已不再信任,对民间传言腐蚀理性之事,更是拥有一种后天性的免疫力。不是出自直觉或宗教性的神秘主义,而是由于见识,我相信,必有光,隐喻意义上的光,凭空等待,或者,业已照临。我不会像法国新小说派(Le Nouveau Roman)领军人物阿兰·罗伯-格里耶 (Alain Robbe-GrilletAlain ,1922-2008)那样,写一篇纯属虚构的《金三角回忆》。事实上,缅北高地是金三角的延伸,从大其力——缅甸、老挝和泰国交界的三角形地带——开始。金三角地区和阿富汗、伊朗、巴基斯坦边境的金新月地区,哥伦比亚、委内瑞拉交界的银三角地区并称世界三大毒品源,每年生产的毒品源源不断涌向世界,吞噬亿万人腐烂的肉体和心灵。

     金三角是冒险家的乐园,人类的索多玛城。军阀和毒枭——坤沙、罗星汉、彭家声、鲍有祥等——制造鸦片、海洛因等毒品,组织装备精良的地方武装,公开对抗缅甸、泰国等中央政府。缅甸境内产毒最多的两个地方势力,掸邦第一特区果敢和第二特区佤邦,如今随处可见禁毒标语。但是,联合国毒品和犯罪问题办公室(UNODC)公布《2014年东南亚鸦片调查报告》显示,缅甸和老挝鸦片种植面积达到63800公顷,自2006年以来连续八年呈扩大趋势。缅甸仍是仅次于阿富汗的全球第二大鸦片生产国,整个金三角地区鸦片生产量已占全球鸦片总产量的22% 。

     行走,经历,体验,回忆……然后,讲述。可是,在讲述之前,我却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厌倦,就像阿兰·罗伯-格里耶在《金三角回忆》结尾描写的那样:“一动不动,我如是说,孤独地与断断续续的水滴声相伴,水在缩小的空间里徒劳地流淌,我说……我说了什么?我做了什么?”?

     武士的宗教与知识主义的涅槃

    

     主麻日礼拜的回族穆斯林。四川西昌,2004年。(柴春芽 摄)

     去年夏天,经由兰州凤栖梧书店老板马寅桦撮合,我与几位回族穆斯林朋友同去土耳其旅行,为的是一探那个曾经无比辉煌的奥斯曼帝国在步入现代文明的过程中,如何向世界展现伊斯兰苏菲主义(Sufisim)的平等宽容精神。中东那些以人体炸弹和冲锋枪屠杀平民的阿拉伯穆斯林,给伊斯兰在原教旨主义里的宽容精神注入种族仇恨,从而为那些对伊斯兰教义和历史不甚了解的人,提供了污蔑和攻击绝大多数温和穆斯林的口实。在土耳其,我们受到苏菲主义支派葛兰运动组织(Gulen movement)成员极其热情的款待。他们是土耳其的中产阶级,具有国际视野,保留着奥斯曼帝国余绪的自信,积极推动土耳其的穆斯林知识分子与犹太教徒、基督徒甚至中国的佛教徒展开对话,并在非洲和中亚贫穷落后的国家建造医院和学校。相对而言,中国的回族穆斯林就显得颇为保守,在错综复杂的派系和历史仇怨里,很多人既排斥外族文化,又在地域和教派之间相互排斥。伊斯兰这种普世宗教在某些底层回族人眼里,几乎变成了一种类似于印度教和锡克教那样的种族宗教。

     结伴而行的几位回族穆斯林朋友,除了林阿訇常年游走印尼、马来西亚和巴基斯坦宣教之外,还有两位生活在云南,其中一位,矿产商人马俯,长居滇南,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边境以远,就是老挝和越南。1970年代,越南和柬埔寨这两个共产党国家撕破意识形态的假面,因长期种族冲突和相互怨恨而爆发战争。其后不久,越南和中国这两个共产党国家又爆发战争。冷战铁幕尚未坍塌,共产主义阵营却已同室操戈。

     此次行走滇西南,让我恍惚觉得,这是去年夏天那趟新疆之旅的绵延,虽然两者间隔着如此广阔的内陆,却让我没有丝毫中断的滞涩之感。在那趟伊斯兰文明之旅跌宕起伏的山路上,这是一次逐渐减缓的下坡,一个缓冲。经由这次缓冲,我将进入原始巫术的丛林,进入佛教上座部文明的保留地,进入基督教文明时而浓烈时而暗淡的延伸处,进入儒家文明的末梢。

     云南回族穆斯林最早是在公元13世纪作为“探马赤军”,跟随成吉思汗蒙古人征战的马蹄,从西亚驻防和戍边而来。他们的饮食——牛干巴和羊乳饼——至今仍能管窥蒙古游牧族舌尖上的味蕾。明朝洪武年间(1368-1398),又有好几万江南回族穆斯林战士屯垦云南。历史上,穆斯林或许是最勇敢的战士。难怪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Max Weber,1864-1920)会说:“伊斯兰教是武士的宗教。”“其固有的(战士的)宗教性格只有在受到苏菲派教义的渗透之后,才能经历知识主义的突破。”?它不像佛教——“贵族的宗教”——那样,会让自己的追随者在面对强权时,引火自焚,以决绝勇气完成遁世主义式反抗的最高逻辑目的——涅槃(nibbānadhātu)。

     穆斯林和基督徒一样,以征战、经商、宣教和求知的热诚,仿佛丝线一般,把世界上分散各处的人们紧紧联系在一起。随着旅行次数频叠,随着见识日益辽阔,我也开始感受到印度上古神话中那个关于宇宙乃因陀罗之网的描述:整个宇宙,就是一张巨网,上面交织无数线路,每一连接点都是一枚钻石,每一枚钻石,都有无数面向,恰能反射其他钻石的面向——就如无边无际的镜厅——各个钻石之间都有难以言喻的交互关系。触动因陀罗之网的任一部分,都会激起涟漪,不管有多微妙,最后都会波及其他部分。

     我必须攀援着因陀罗之网上的丝线,才能进入更幽深也更广阔的那片黑暗之地。

     马俯在伊斯坦布尔跟我隐约提及,他和朋友曾去缅北跟“民地武”领袖做过生意。在缅北掸邦第二特区佤邦,发现了世界最大锡矿。而在克钦独立军(KIA)控制区,则出产质量最优的翡翠。在萨尔温江河谷,则是大片罂粟。对于缅北高地,除了新闻媒体上报道的果敢、克钦和德昂的战争,除了寄居在中缅边境上成千上万的战争难民,除了毒品和枪支泛滥的金三角历险故事……还有什么呢?在此纷纭表象背后,我们是否有必要追问: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一切呢?是否真有一颗黑暗之心,暗含厌憎之魅,在深暗丛林里发射仇恨的能量,让每一个走进那黑暗之地的人变得疯狂?

     寻找答案必得沿历史脉络溯源而行。滇西南和缅北历史,对我而言,陌生得彷如黑洞。于是,我飞往昆明,转乘长途巴士,去找马俯,希望他能牵针引线,帮我抵达那片“黑暗之心”的腹地。

     译自Heart of Darkness and Other Tales,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年,第106页。

     阿兰?罗伯-格里耶著、陈侗、杨令飞编《阿兰?罗伯-格里耶作品选集》(湖南美术出版社,1998年)之张容译《金三角回忆》第510页。

     马克思?韦伯著、康乐和简惠美译《宗教社会学》(广西师大出版社,2011年)第167页。

     - 未完,待续 -

     我们将持续推送本期《边境线》专栏文章,相关纪录片视频也会于近期发布,敬请关注“凤凰读书”公众号。

    

     作者?柴春芽

     凤凰网主笔,作家,导演,静照摄影师;编剧并导演独立剧情长片《我故乡的四种死亡方式》(第32届温哥华国际电影节龙虎奖评审团特别提名奖)。著有《西藏流浪记》、《西藏红羊皮书》、《祖母阿依玛第七伏藏书》、《寂静玛尼歌》和《我故乡的四种死亡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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