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仨”又在一起了|怀念杨绛先生
2016/5/26 凤凰读书
“2016年5月25日凌晨,著名文学家、翻译家、钱锺书夫人杨绛在北京北京协和医院病逝,终年105岁。”

杨绛(杨季康)
1911.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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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5.25

杨绛全集
杨绛 / 人民文学出版社 / 2014
1911年7月17日(辛亥年阴历六月二十二日),杨绛在北京出生。父亲杨荫杭(字补塘,笔名老圃)当时在北京一所政法学校教书,并应为宣统“辅政”的肃亲王善耆之请,晚上到王府讲授法律课。按说杨先生出生时,上面已有寿康、同康、闰康三个姐姐,不会受到太多重视,没想到父亲老圃先生竟对这第四个女儿从小特别钟爱,宝贝得不知怎么宝贝才好。也许因为这是他逃亡海外留学美国归来后所生的第一个孩子,也许因为婴儿初生就透着一股灵性,招人喜欢。老圃先生为女儿取名季康,小名阿季。

1912年,杨绛一岁
“季康”被兄弟姐妹们嘴懒叫得吞了音,变成了减缩版的“绛”,这也是她剧本上演时自己取的笔名。
1928年,杨绛毕业于苏州振华女中。17岁的杨绛一心要报考清华大学外文系。清华招收女生,但南方没有名额,杨绛只得转投苏州东吴大学。费孝通与杨绛在中学和大学都同班。1932年杨绛在苏州东吴大学毕业,之后入读北京清华研究院做外国语研究生,并认识钱锺书。钱杨二人互相爱慕,于1935年夏天在无锡老家结成夫妇,并一同前往英国牛津大学求学,后转往法国巴黎大学进修。
从此,他们便逐渐成为中国文化界的传奇伉俪。胡河清曾赞叹:“钱锺书、杨绛伉俪,可说是当代文学中的一双名剑。钱锺书如英气流动之雄剑,常常出匣自 鸣,语惊天下;杨绛则如青光含藏之雌剑,大智若愚,不显刀刃。”
二〇一四年六月四日,杨绛在上海《文汇报》发表《“钱锺书生命中的杨绛”》。文章写道:
我原是父母生命中的女儿,只为我出嫁了,就成了钱锺书生命中的杨绛。其实我们两家,门不当,户不对。他家是旧式人家,重男轻女。女儿虽宝贝,却不如男儿重要。女儿闺中待字,知书识礼就行。我家是新式人家,男女并重,女儿和男儿一般培养,婚姻自主,职业自主。而钱锺书家呢,他两个弟弟,婚姻都由父亲做主,职业也由父亲选择。钱锺书的父亲认为这个儿子的大毛病,是孩子气,没正经。他准会为他娶一房严肃的媳妇,经常管制,这个儿子可成模范丈夫;他生性憨厚,也必是慈祥的父亲。我最大的功劳是保住了钱锺书的淘气和那一团痴气。这是钱锺书的最可贵处。他淘气、天真,加上他过人的智慧,成了现在众人心目中博学而又风趣的钱锺书。他的痴气得到众多读者的喜爱。但是这个钱锺书成了他父亲一辈子担心的儿子,而我这种“洋盘媳妇”,在钱家是不合适的。
但是在日寇侵华,钱家整个大家庭挤居上海时,我们夫妇在钱家同甘苦、共患难的岁月,使我这“洋盘媳妇”赢得我公公称赞“安贫乐道”;而他问我婆婆,他身后她愿跟谁同住,答:“季康。”这是我婆婆给我的莫大荣誉,值得我吹个大牛啊!
我1938年回国,因日寇侵华,苏州、无锡都已沦陷,我娘家、婆家都避居上海孤岛。我做过各种工作:大学教授,中学校长兼高中三年级的英语教师,为阔小姐补习功课,还是喜剧、散文及短篇小说作者等等。但每项工作都是暂时的,只有一件事终身不改,我一生是钱锺书生命中的杨绛。这是一项非常艰巨的工作,常使我感到人生实苦。但苦虽苦,也很有意思,钱锺书承认他婚姻美满,可见我的终身大事业很成功,虽然耗去了我不少心力体力,不算冤枉,钱锺书的天性,没受压迫,没受损伤,我保全了他的天真、淘气和痴气,这是不容易的。实话实说,我不仅对钱锺书个人,我对全世界所有喜读他作品的人,功莫大焉!
阿季

青年时期的杨绛
据说阿季生性爱笑,出生时哭完以后,眼睛滴溜溜四处看。尽管家里因时局动荡、各地骚乱而极度不安和苦恼,她笑得非常开心。她出生那年,家里买了一只制冰淇淋的桶,因为老圃先生爱吃冰淇淋,经常家里自制。阿季出生那天,恰巧家中做了一桶冰淇淋。二姑妈荫扮给她尝点冰淇淋,小嘴都冻紫了,吧嗒吧嗒地舔,品味呢!
阿季的三个姐姐,都生耷无锡,接生的稳婆(亦称“老娘”)每次接生,只需一百铜钱,即十个铜板,合一角大洋。阿季生在北京,而北京的“老娘”以力大粗暴著称,南方太太受不了。所以阿季是日本产科医生接生的,接生费是十五两银子。姐妹间说笑着跟阿季算账,说他们姊妹兄弟的全部接生费,加在一起,也不及十五两银子的一个零头(因一两银子比一枚银元贵)。
爸爸曾对阿季说:“阿季,你一生出来就被人讨厌。”当时,她家和她的景苏叔公(即胡适《四十自述》中的杨志洵老师)比邻。他们家的女佣过来问:“生了?小子还是姑娘?”答:“姑娘。”那女佣说:“讨厌死了!”老圃先生听见了,赌气给她一元银币“报喜钱”。阿季事后听爸爸说了,很不服气。爸爸说那女佣“欢天喜地,出乎意外的称心满意,哪还讨厌呢?”
虽说家有四女,大女二女在上海启明女校住读,三女依祖母和大伯母留在无锡老家,所以阿季一时成为家里的“独养女儿”,欢乐的中心。
妈妈告诉阿季,她出生后,有时哭闹,爸爸就抱着她来回踱步,口中噢依哈噢依咳地哼唱日本催眠曲,这是各姐妹弟弟中阿季唯独享有的“殊荣”。
阿季姊妹身材高低呈元宝形:大姐和八妹长得较高,三姐和七妹其次,阿季居中,最矮(二姐早天,所以不算在内了)。据二姑妈荫卡分说,阿季初生的时候,抱她要两手凑近了托住,分得太远就掉下去了。阿季长大后身材短小,爱猫的老圃先生笑说:“猫以矮脚短身者为良。”
只是阿季当“独女”的时间不长:辛亥革命前夕,老圃先生辞职回南照顾祖母等,随即偕妻携阿季到上海避难,与大姐、二姐会合。再后来,大弟宝昌、小弟保傲、七妹杨黍、八妹杨必相继出生,阿季上有三个姐姐,下有两弟两妹,复为众多姐弟中的老四。
阿季在家从不争宠,但她天资聪慧,善解人意,与父母特亲,对父母有声的教诲,无言的榜样,感悟深、吸收快,点滴人心。
阿季的父亲有点与众不同,这固然源于他率真豁达的天性,更与他的学养有关。他为人处世刚正磊落;对家人平等,尊重;他不重男轻女,男孩女孩一概平等。他从不打骂孩子,也不宠他们。他认为,孩子不能宠,不能每个要求每件事都takeforgranted,他(从孩子的角度说)“视为应得”;只要宠,将来孩子一定自私。
阿季说父亲“凝重有威”,孩子们都怕他;不过怕归怕,却和父亲很亲近。大家知道,他心底里是喜欢孩子的。钱锺书先生初次见到老圃先生,也有点怕,后来他对阿季说:“爸爸是‘望之俨然,接之也温’”。
父亲用无锡话称孩子们“老小”。当老小们放肆淘气影响他工作时,他不动手也不训斥,只是请母亲把老小引到别处去调教。
父亲喜欢饭后孩子们围绕着吃点甜食,常要母亲买点好吃的东西“放放焰口”。“放焰口”这个从孟兰盆会借来的辞儿,在杨家意思就是爸爸请客,被孩子们用来要求爸爸,吃的,用的,玩的,都行。“放焰口”的时候,老小欢喜,爸爸高兴,天伦之乐无穷。所以,许多年过去,老小们已长大成人,甚至有了自己的老小,还要求爸爸“放焰口”,吃什么已不重要,大家看重的是那种亲情交融的温馨。
阿季手巧,父亲饭后吃水果,她管剥皮;吃风干栗子、山核桃等,她善脱壳去衣。总之,果品不论干鲜,一经她手,准保收拾得千干净净。
老小们懂事,往往中午饭后“放完焰口”,大家自动散去,好让父亲午休。父亲有一次却叫住阿季,说:“其实我喜欢有人陪陪,只是别出声。”阿季从此就乖乖地陪在一旁看书,行步做事,蹑手蹑脚,没有一点声响。冬天家里只父亲屋里生个火炉,孩子们都用煨炭的手炉、脚炉取暖。火炉需不时加煤,阿季动作轻巧,姐姐和弟弟妹妹全佩服她加煤能不出声。
父亲对母亲尊重爱护,母亲对父亲的特立独行全都理解,全都支持,这种平等相待的夫妻关系,在夫权为主的旧社会是少有的,也是旧式夫妇间不多见的。
阿季的母亲唐须嫈,也是无锡人。据杨先生说,妈妈这个古里古董的名字,肯定是爸爸给改的。因为在北京任京师高等检察厅检察长时,每年元旦,爸爸需穿西式礼服,戴大礼帽,到怀仁堂贺节;晚上改穿夜礼服,携夫人同往。夫人需要有名片。杨先生外家是生意人家,妈妈小名细宝,不知大名叫什么。爸爸改得古雅些,嫈字是古字。杨先生还记起一个笑话。每年元旦前夜,妈妈说,“大礼帽得拿出来”,她大弟必大哭一场,说“大狸猫不要拿出来”。
阿季母亲与老圃同年,二十岁结婚时,老圃还是学生。母亲读书识字(因唐家是富商,家里延聘女先生教女儿们读书认字),通情达理。曾在上海务本女校随班听课,爱看小说,新旧都读。结婚两年,父亲由上海南洋公学官费派送日本留学,抵达日本不久,得知妻子临产,特向官方请准事假回国探视,刚好在长女寿康出生前夕赶到家里。虽然来去匆匆,在家逗留不过一周;母亲心上快慰,为老圃的情意深受感动,视为生平得意之事。
父亲留日归国后因鼓吹革命,遭到清廷通缉,母亲为父亲特制一条假辫,钉在瓜皮帽上。有一晚自外归来将抵家门,觉背后有人拉住假辫掩两下。父亲知道已有人盯梢,急忙逃亡。他由阿季外祖父帮助筹款,潜逃至日本母校早稻田大学,考入大学研究科,专研法律。次年7月,通过论文,获早稻田大学法学士。即到美国,入宾夕法尼亚大学法学院。
父亲一去四年多,母亲在无锡老家与婆婆和妯娌及侄儿女一同生活,抚养三个女儿。1910年父亲回国先在北京工作,辛亥革命后在上海当律师,旋被先后任命为江苏、浙江高等审判厅长。他因杭州恶霸杀人案,坚持司法独立,同浙江督军、省长意见不合,被调任京师高等检察长。
父亲回国以来,不论南下北上,母亲总归携儿带女同行,与父亲相伴,家务操持得有条不紊,以致孩子们都深信母亲能干,无所不能!
阿季从记事起,从小到大,没有听父母吵过一次架。她回忆说:旧式夫妇不吵架的也常有,不过女方会有委屈闷在心里,夫妇间的共同语言也不多。她的父母却好像老朋友,无话不谈。他们谈的话真多:有过去的,当前的;自家的,亲戚朋友的;可笑的,可恨的,可气的……他们共同分析父亲办理的一些案件,也不时议论一些伦理道德问题。他们认为损人利己不好,于己无益而损人更坏。他们有时嘲笑,有时感慨,有时自我反思,有时总结经验。
阿季形容父亲和母亲:“两人一生长河一般的对话,听来好像阅读拉布吕耶尔(JeandelaBruyere)《人性与世态》(LesCaracteres)。”可惜阿季当时年幼无知,对父母那时断时续的谈话,听了也不甚经心,如今的领会,乃由多年不经心的一知半解积累所得。我曾问杨绛先生,她父亲和母亲那种畅开心扉、互通衷曲、相知默契的关系,对她们姊妹的影响。杨先生答:“我们姐妹中,三个结了婚的,个个都算得贤妻;我们都自愧待丈夫不如母亲对父亲那么和顺,那么体贴周到。”我想,这也许是杨先生过于自谦,否则“我们仨”那种不寻常的遇合,相互关系怎会处得如此自然和谐,而钱杨式的“人性与世态”又演绎得如此精彩!
阿季四岁那年随父母重返北京,开始她“北京女孩”的生活。这次北上,大姐二姐没有同来,仍留在上海启明女校住读。三姐依祖母和大伯母住无锡。后来父亲调任浙江省高等审判厅长,迁居杭州。母亲生小弟弟时,大伯母到杭外州照顾母亲坐月子,携着三姐同到杭外州。
那时阿季三岁,是家里的宠儿,很浑,第一次见到三姐,命她“叫声季康官嘛”。三姐说“我为啥叫你?”那时,大姐、二姐也从启明回来全家团聚。阿季最喜欢二姐,唯有她能哄得阿季乖。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姊妹中最聪明的二姐同康,自此次一别后再也没能与父母弟妹团聚。她因患副伤寒于1917年死于上海,还不到十五岁,这是父母一生中的大伤心事。赶去探望的母亲随即带了大姐同回北京,大姐就在北京圣心学校上学,但她不久又回上海启明住读了。
阿季一家初抵北京,住东城。房东是满族,阿季因此得见识梳“板板头”,穿旗袍,着高底鞋的满族妇女。她们的高底不在鞋根而在鞋底正中,木制,圆形,用整块木头刻成,所以不易折断,穿上能稳步健行。老圃先生曾问阿季要不要穿高底鞋。阿季认真思索了一下,很认真地说:“要!”
阿季进了贝满幼儿院上幼儿班。后来全家迁居西城东斜街25号,阿季就随三姐闰康到西单牌楼第一蒙养院上学,阿季上学前班。
阿季六岁,在第一蒙养院学前班毕业,改入辟才胡同女师大附属小学,仍与三姐同校,每天乘黄包车往返。父亲上班乘马车,三叔上班坐包车。三叔病重回无锡老家,包车归阿季家所有,车夫也由她家专用,她们就改乘包车。
她们中午在学校包饭。那时在女高师任“学监”的三姑母荫榆,有次在小学生进餐时陪来宾到饭厅参观,整个饭厅顿时肃然,大家专心吃饭。阿季背门而坐,碗前掉了好多饭粒。三姑母过来附耳说了一句,阿季赶紧把饭粒捡到嘴里吃了。旁的小学生看样也赶快把自己掉在桌上的饭粒捡来吃了。三姑母向老圃先生形容这一群背后看去和阿季相像的女孩,“一个白脖子,两根牛角辫”,一个个忙不迭捡饭粒往嘴里送,有趣极了。三姑母说时笑出了她的细酒涡儿,她显然很喜欢这些小女孩。
也许是三姑母的缘故,阿季不时被女高师的学生带到大学部去玩,演戏的时候被借去当“花神”,运动会上和大学生一同表演跳绳。
1917年春夏,正当阿季无忧无虑地享受她童年的快活时,家里却遭到巨大的冲击,经受了严重的挑战。作为一名刚入初小的学生,她弄不明白怎么一向勤勉奉公的父亲忽然不上班了,和一位爱做诗的植物学家、早稻田同学王子年同上百花山去采集制作植物标本了,个把星期才晒得黑黑的回来。不久,家里的马车卖了,两匹马也卖了,大马夫、小马夫全走了。家里只剩包车了。
又过了两年,阿季升入初小三年级。从不出游的母亲接连游览了颐和园、香山等京郊名胜,还买了好些梅花点舌丹、紫金锭之类的北京名药,宫制绢花等北京特产,准备带回家乡送人。随后,又收拾行李准备回南。秋季开学不久的一天清晨,阿季就跟着父母一家人登上火车回南方去了。
这已是阿季第二次“回南”。上次是她出生不久,辛亥革命前夕,局势动荡,地方骚乱,父亲辞职回南侍奉祖母,又到上海避难;可这次回南,虽然听三姐说过好多次,却糊里糊涂全没放在心上。直到突然离家时才想到她还没向要好的同学告别,“心上很惆怅”。
久后才知道,原来父亲主持工作的京师高等检察厅,审理交通部总长许世英受贿案违犯了官场的惯例:该厅开始侦查后,尽管传唤、讯问、搜查证据及交地方厅继续侦查,一切严格依法进行,本无丝毫不合,只是这位有犯罪嫌疑的交通部总长,曾担任过北京政府大理院院长、司法部总长、内务部总长诸多要职,非一般等闲人物,许多上级官员,纷纷为他说情。传唤当晚,杨家电话一夜不断。天亮之后,父亲就被司法总长停止职务了。司法总长张耀曾事先就出面干预,不顾媒体揭发、议会质询,意欲停止侦查此案。父亲不理会上司默示,反“亲诘司法总长,是否总长个人意见认为许世英道德高尚,绝无嫌疑之余地?司法总长回答说:‘交情甚浅,并不能保。’”司法总长话虽如此说,但当京师高等检察官于1917年5月4日传唤犯罪嫌疑人进行讯问并搜查证据时,司法部竟立即呈文大总统,以检察官“违背职务”为名,将京师高检厅检察长杨荫杭、检察官张汝霖停止职务,交司法官惩戒委员会议处。
阿季以后据当时的事实推断,父亲停职的时间不长,大概就是上山采集植物标本那个把星期。停职后虽未恢复原职,仍在司法部任职。但精研法律、热衷法治的父亲,经此事件,很是心灰,对官官相护的北洋政府已看透了,无意继续做官。他和上司顶牛了。两年之后,辞职南归,没等辞呈照准就带了全家动身南下了。
给阿季留下印象至深的是离开北京那天,火车站上来为父亲送行的人异乎寻常的多,“不是一堆,是一大片人,谁也没有那么多人送行,我觉得自己的父亲与众不同,很有自豪感。”
出自吴学昭 《听杨绛谈往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

听杨绛谈往事
作者: 吴学昭
出版社: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出版年: 2008-10
只有死别 不再生离

“我们仨”
转眼到了一九四一年夏天,钱锺书由陆路改乘轮船,辗转返回到上海探亲。当时辣斐德路钱家的人口还在增加。一年前,杨绛曾在辣斐德路弄堂里租到一间房,住了一个月,退了。这回却哪里也找不到房子,只好挤居钱家楼下客堂里。
杨绛和圆圆在钱锺书到达之前,已在辣斐德路住下等他。钱锺书面目黧黑,头发也太长了,穿一件夏布长衫,式样很土,布也很粗糙。他从船上为女儿带回一把外国椅子。圆圆见过了爸爸,很好奇地站在一边观看。她接过椅子,就交给了妈妈,只注目看着这个陌生人。两年不见,她好像已经不认识爸爸了。她看见爸爸带回的行李放在妈妈床边,很不放心,猜疑地监视着。晚饭后,圆圆对爸爸发话了。
“这是我的妈妈,你的妈妈在那边。”她要赶爸爸走。
钱锺书很窝囊地笑说:“我倒问问你,是我先认识你妈妈,还是你先认识?”
“自然我先认识,我一生出来就认识,你是长大了认识的。”这是圆圆的原话,杨绛只把无锡话改为普通话。杨绛当时非常惊奇,所以把女儿的话一字字记住了。钱锺书悄悄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圆圆立即被感化了似的和爸爸非常友好,妈妈都退居第二了。圆圆始终和爸爸最“哥们”。
至于钱锺书到底说的什么话,杨绛当时没问,后来也没想到问。他是否说“你一生出来,我就认识你”?是否说“你是我的女儿”?是否说“我是你的爸爸”?但是钱锺书究竟说了什么话并不重要,反正一下子就赢得了女儿的友情,他们两个立即成了好朋友。
从此钱锺书父女俩一起玩笑,一起淘气,一起吵闹。从前,钱瑗在辣斐德路乖得出奇,自从爸爸回来,圆圆她不乖了,和爸爸没大没小地玩闹,简直变了个样儿。她那时虚岁五岁,实足年龄是四岁零两三个月。她向来只有人疼她,有人管她、教她,却从来没有一个一同淘气玩耍的伴儿。
钱瑗去世前一两个月,躺在病床上还在写东西,其中有一节就是《爸爸逗我玩》。现在可以读一下:“一九四五年父亲由内地辗转回到上海,我当时大约五岁。他天天逗我玩,我非常高兴,撒娇、‘人来疯’,变得相当讨厌。奶奶说他和我是‘老鼠哥哥同年伴’,大的也要打一顿,小的也要打一顿。”“爸爸不仅用墨笔在我脸上画胡子,还在肚子上画鬼脸。只不过他的拿手戏是编顺口溜,起绰号。有一天我午睡后在大床上跳来跳去,他马上形容我的样子是:‘身是穿件火黄背心,面孔像只屁股猢狲。’我知道把我的脸比作猴子的红屁股不是好话,就噘嘴撞头表示抗议。他立即把我又比作猪噘嘴、牛撞头、蟹吐沫、蛙凸肚。我一下子得了那么多的绰号,其实心里还是很得意的。”
钱锺书这次回上海,只准备度个暑假。他已获悉清华决议聘他回校。消息也许是吴宓传的。所以钱锺书已辞去蓝田的职务,准备再回西南联大。他像“痴汉等婆娘”似的一等再等,而清华方面却杳无音讯。一直到这年年底,日军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上海全部沦陷。钱锺书再想离开也出不去了,只好与夫人厮守在一起,苦度上海的沦陷生活。
刚开始钱锺书没有工作,后来,杨绛父亲杨荫杭就将自己在震旦女子文理学院授课的钟点让给女婿,使他有了一份工作,这样生活才有些着落。
杨绛说过,上海全部沦陷后,她任校长的振华分校被迫解散。她就当起家庭教师,又在小学代课,业余创作话剧。这里先回顾一下她的教学生涯,特别是其中堪称“惊险”的遭遇。
杨绛上课的小学起初还未被日军管辖,这所学校是半日制的小学,只在下午上半天,虽然课程多、路远,但因生活所迫,她也只好接受做了代课老师。学校每月发三斗米,虽然不是什么好米,却比当局配给的细沙混合的米强得多。为了糊口,她“乐此不疲”。杨绛在《我们仨》中曾写道:“……校址离家很远,我饭后赶去上课,困得在公交车上直打盹儿。我业余编写剧本。《称心如意》上演,我还在做小学教师呢。”
杨绛一家挤居在辣斐德路钱家,一住就是八年。法租界与位于公共租界上课的学校,相距颇远。她每天都得乘车坐到法租界的边缘,然后步行穿过不属租界的好一段路,再改乘公共租界的有轨电车。那时电车过黄浦江上的大桥,只许过空车,乘客得步行过桥。桥上有日本鬼子把守,车上乘客排队过桥,走过日本兵面前,得向他们鞠躬。杨绛不愿行这个礼,便低着头过去了。后来改变办法,电车载着乘客停在桥下,由日本兵上车检查一遍,就开过去。不过日本兵上车时,全体乘客都要起立,听候他们的检查。
有一次,杨绛在车上站得比别人晚了一些,被日本兵觉察到了,日本兵走到她面前,用食指在她颔下猛一抬。杨绛顿时大怒,咬牙切齿地吐着一字字大声道:
“岂有此理?!”
车上原本就十分安静,杨绛的怒骂发作,更使车上的静默立即上升到最高度,大家不知如何是好。只见日本兵与杨绛对视,杨绛也毫不示弱,啊唷!圆睁地瞪着前面的车窗……国难家仇使她愤怒异常。两人相持了一会儿,那个日本兵才转过身去,蹬着笨重的军靴,一步步地走出去。
电车这时又开动了,同车厢的乘客吓得惊魂失措,大气都不敢出,半晌才缓过神来,恰似冰冻的人一个个融化过来,闹哄哄地纷纷议论,有人喘了口气说:
“啊唷!啊唷!侬吓杀吾来!侬哪能格?侬发痴啦?”
杨绛没有搭理,一肚子没好气。车开过了好一段路,她才庆幸自己没闯大祸,躲过灾难。为了不受此罪,杨绛从第二天起,情愿步行,再也不乘这一趟电车了。
直到那所半日制的小学也被日寇接管,杨绛才不再当“孩子王”。
其时,钱锺书和震旦女子文理学院的负责人“方凳妈妈”见面以后,校方为他增加了几个钟点。他随后收了一名拜门的学生,酬金随着物价一起上涨。沦陷区生活虽然艰苦,但他们总能自给自足。在杨绛心里,能自给自足,就是胜利。钱锺书虽然遭厄运播弄,却觉得一家人同甘共苦,胜于别离。他发愿说:
“从今以后,咱们只有死别,不再生离。”
出自罗银胜《杨绛传》,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年版
本文内容,来源于如下两书:

本文选自《杨绛传》
作者:罗银胜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出版时间:2015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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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严彬(微信号:larfure)责编:Cho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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