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敢:一个族长的没落(下篇)|柴春芽《边境线·走向荒甸》?
2016/6/8 凤凰读书

    

     凤凰网主笔柴春芽远赴滇西南和缅北,在那个“黑暗之地”写就《走向荒甸:从滇西南到缅北高地》,凤凰网严肃报道及凤凰读书正在连载推送中。(图:傍晚燃火取暖的小女孩。果敢老街市,2016年。)

     第二章:

     果敢:一个族长的没落(下篇)

     V

     笔记本里保留着2016年1月15日我初到果敢老街的印象——

     街道两边垃圾成堆,狗在添地上脏水,如果没有城郊小山顶上那座艳丽的上座部佛教寺庙,这个城市可以说毫无特色,或者,它惟一的特色就是呈现一幅未老先衰的疲惫。这或许是战争所致。绕过双凤塔,沿双凤街一路走去,一排按摩房半掩的铝框玻璃门里,姿色平庸体态臃肿的性服务者宛如肉冻,懒散怠惰,在松软沙发里,或躺或坐。战争仍在继续,宵禁没有解除。在一片萧条之中,嫖客比一个来自远方的朋友还要珍稀。当然,在战前,络绎不绝的嫖客其实全都来自远方。“他们都是中国人,”新闻局那位不满二十岁的女记者对我这样说,而且特意对“中国人”这三个字加重语气。“我不喜欢中国人,他们大多坑蒙拐骗。我们果敢的很多女人和小孩被他们拐卖到中国内地。我喜欢缅族人,他们诚实,生活简单……我甚至不喜欢中国城市的嘈杂,倒是腊戌和曼德勒,我们的下缅甸,清净整洁,让人心旷神怡。实际上,我们渴望独立,既不愿意划入中国,也不愿意归顺缅甸。”

     有一座桥,桥下河流干枯,植物密实。过桥上山,便是那座佛教寺庙。一个缅族女人,脸涂特娜卡(一种白色植物香料),在洁净瓷砖地面上俯身拜佛。不远处,一名体格健美的缅族男子在水池后洗澡。斜阳午后,天气暖和。我倚台阶而坐,放下疲惫身体,遥望远山青岚。我的感觉是,老街市很像印度或尼泊尔的小城,心安理得地沉浸在贫困里。但是,印度和尼泊尔的贫困因为色彩斑斓的服饰和屋舍,从而不显寒酸。老街是没有色彩的,水泥街道光秃秃连一棵树都没有,更别说林荫道和街心花园了。只有不被人侵占的犄角旮旯,一丛丛野香蕉树突兀生长。我都无法想象,在炎炎夏季,热带阳光无遮无拦,人们怎么能在热锅般的街道上行走。这里本是插一根竹筷也能长成大树的热带季风气候,为什么竟是如此荒凉?

     没有一个建筑,值得你驻足欣赏。这个城市,就是中国内地一个普通县城的复刻。店铺招牌上写着简体汉字,耳边飘来阵阵汉语,一张张表情冷漠的汉人面孔,在你眼前一闪即逝……一切都是那么粗糙,一切都像临时拼凑,一切印象,给人的感觉是,这里的人们只愿充当匆匆过客,把这片土地看做年老色衰的妓女,榨取完最后一丝温情即可拍屁股一走了之。只有博彩中心酒店,霸气十足,矗立在一片卑贱的低矮楼群中间。

     行走世界这么多年,我的经验是,判断某个国家或城市的品味和气质,你只需凝视一会儿某个城市最大的建筑,便可洞悉。威权政体和警察国家,最雄伟的建筑是党政办公大楼和警察局;一个富有宗教情怀的民族,毫无疑问,它最引人瞩目的,是教堂或寺庙。而在果敢,你通过博彩中心酒店,便可获悉,人们惟一信仰的,是金钱拜物教。

     李建军把我安排在一个新落成的五星级博彩中心酒店里。据说,这是白所成的家族产业。一周之前,一枚同盟军的火箭炮,似乎不是出于军事袭击的目的,而是由于家族世仇的报复,从远处山林里发射而出,击中了酒店十一层。酒店旁边,拆迁后的一大片废墟,变成临时垃圾场。几个缅族流浪汉把一个门窗拆除的房子当成栖身所。我在黄昏里漫步而过,看见三个穿西装的汉族男人打开好几个箱子,掏出一把一把的扑克牌,扔进火堆。火在废墟上跳跃。不远处的空地上,两名年轻女子怔忡观望。两名趿拉人字拖鞋的年轻男子,有气无力地打着羽毛球。穿笼绩(一种男式筒裙)的缅族男人,又黑又瘦,在垃圾堆边徘徊。废墟尽头,一条通车小路,晚归的摩托车轰然而过。路边一片贫民窟,那是缅族人的生活区。

     爬上一道陡坡,我返回酒店,仿佛地狱归来,重返天上人间。武装安保人员躲在岗亭里。我必须接受安检,才能迈入酒店大堂。餐厅二十四小时营业。我吃了几块蛋糕,喝了两杯橙汁,然后去宽敞大厅里看赌客博彩。赌客稀少,好几桌赌台旁边长相俊美的男女发牌员无所事事。战争导致荒凉,赌场也不例外。几天之后,保安员李文威与我闲谈:“如今,赌客不及战前三分之一。”这个二十岁的腼腆青年,愿意敞开心扉。他十七岁结婚。说到彭家声的八个老婆,他有些不解。“如果我有钱,我不会那样做,都是人,如果你找了别的女人,难道你的老婆就不伤心?”他说:“我很羡慕你们中国人,那么有文化。”

     一次简短的交谈,却让我觉得这个果敢青年比起那些腰缠万贯的赌客,更能引起我的尊敬,虽然他一直在贫困线上苦苦挣扎。他来自遥远农村。七岁之前,他的家乡遍地罂粟,人人持枪。当他谈及往事,说起的不是村寨间的械斗,而是邻居间的火拼。他的家人和所有人一样,种植罂粟,熬制鸦片,但是,鸦片低廉,因为中间商压价收购之后再去制造海洛因。“我的父亲背一捆鸦片赶集,闲得无聊,他就割一块鸦片抽两口解愁,或者换酒,把自己灌醉。后来,联合国和缅甸联邦政府推广替代种植,我们改种香蕉和甘蔗,家里的生活才渐渐好转。”

     谈话之间,一个飒爽青年,防弹背心勒紧腰腹,肩荷中国制造9mm口径微型冲锋枪,在我们身边像只公鸡一样傲然踱步。我向他问话。他就一直用那种毫无教养的轻蔑口吻予以回答。他来自云南腾冲,武警退役,偕战友九人,一同来果敢担任私人保镖。他没有透露自己的薪酬。

     当地时间20:00,每晚的宵禁开始。李建军此前有过叮嘱:“宵禁之后,千万别去上街,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最好待在酒店房间里。”好吧,我就待在酒店房间里。房间闷热,我打开窗户,一阵垃圾焚烧后的焦臭随风而入。我赶紧关窗。透过窗玻璃,遥望半弦月。远山如幔,若隐若现。或许,同盟军战士此刻就潜伏在那远山密林间。

     是夜,我梦见自己在飞,与我同飞的,竟是一群面容模糊的幽灵。幽灵恐怖,把我从梦中惊醒。

    

     2006.两个缅族男人在搭建一个居所。果敢老街市,2016年。

     VI

     果敢与北京时差一个半小时,人们相约,需先说好是北京时间还是缅甸时间。李建军在电话里与我约好北京时间上午9:50,他来酒店接我。这一天是星期日。我早早在酒店大堂等待。博彩中心的换班时间和早餐时间到了,一群群穿着白衬衣黑西服的俊美男女青年,在酒店大堂前的停车场上走过。阳光明丽。他们的青春光彩洋溢。几个穿着防弹背心的荷枪保镖,护送一个神秘人物,乘车而来,很快又乘车而去。我一直等到12时许,李建军才打来电话,郑重道歉,随即开车赶来。

     “我的一个亲戚死在了酒店里,过了两天才发现。死于酗酒。我去处理后事,昨晚忙到深夜。手机虽然定了闹钟,早上却被老婆拿走,害我一直睡到中午……”

     他一边解释,一边开车,带我绕过双凤塔,来到果敢特区政府办公大院。双凤塔旁边的街道上,常有猎获的穿山甲、豪猪、麂子、蜂猴和鹦鹉作为野味出售。汉人毫无禁忌的贪吃恶习传遍了世界。一名怀抱冲锋枪的缅族联邦警察站在沙袋战壕后面守卫大门。他的前任——同样是缅族——禁受不住战争的恐惧和孤独的压抑,有一天开枪打碎了自己的脑袋。

     李建军像只蜜蜂一样,每天忙碌。他是巩固与发展党(USDP)党员。此后好多天,我难得见他一面。有太多冗长的会议需要他出席。这个遥远山村贫苦人家出身的年轻人,曾因家穷无钱而不得不向校长乞求免他学费。初中毕业后,他加入同盟军,这是迫不得已的选择,因为果敢特区规定,每户人家如有两个儿子,必有一个要服兵役。后来,他考入军校,但他的理想是从政。在一个普遍蔑视知识的族群里,李建军的人生经历,无疑是个光明的励志故事。

     随着昂山素季领导的全国民主联盟(NLD)在选举中胜出并接掌权力,军人当政的时代走向终结。李建军虽是巩发党党员,但是,一个不再凭靠家族政治的时代已然到来。李建军适逢其时。像他这样品行端正、尝尽人间疾苦却又不改雄心壮志的年轻人,才是果敢的未来。

     新闻局办公室就在这里。李建军引我会见了杨局长。这是一位温文尔雅的男子,说起话来,嗓音纯净。两位二十岁不到的女生,初中毕业,在下缅甸接受短暂的缅语培训之后,成为记者。一位肤色黝黑身体发福的男子,是电视台的记者兼摄影师。他是彝族,来自云南。其后不久,他便告诉我,多年以前,他曾是一个大老板。他那咋咋呼呼的说话方式和一见面便套近乎的举止,仍然留有当年大老板混迹江湖的风范。有一年,他来果敢赌博,输得血本无归。那是彭家声时代。故乡难回,他便留在果敢,开起了三轮车载客,每人每次收费两元,每天大约能挣四十多块钱。不过,他愤愤不平地说:“同盟军战士经常把我堵在半路上,搜走我一天的收入。”后来,他为人拍摄婚庆录像。电视台和《果敢大众报》创办时,他获招聘。

     最后出场的人物,像电视剧里的主角。他穿着西服,叼一根香烟,晃悠悠从办公室外面明晃晃的阳光里一脚踏入黑乎乎的阴影。杨局长示意他灭掉香烟。他懒洋洋踅转身去,面对室外满地阳光,像是面对一滩死水那样,略微停顿,扔出香烟,重回办公室,坐在我斜对面的椅子上。在一众人面前,他的自信显得有些傲慢。他叫戴德,显然,这是一个假名,不久前从一所学校调来新闻局。

     “你需要采访什么?”他开门见山。

     “其实,我觉得自己并不是记者,我是一名作家……”

     我企图做出解释,却显得力不从心。我觉得记者是那种花费少量时间去呈现一个新闻事件的人,呈现而不是观察,描述而不是分析,因为新闻事件只是一系列事件的一个断片。我对新闻事件不感兴趣。来果敢之前,我只知道这里发生了战争。可是,关于战争惨状和导致战争的前因后果,我一无所知,我也不愿上网搜索去做了解。我要保持对一段旅行最新鲜的感受和认知,仿佛是和一个处女开始一段隐秘而羞涩的恋情。我感兴趣的是人。我对人的生存状态充满好奇。正是这种好奇吸引我展开旅行,展开一段认识与体验的历险,而且往往,这段认识和体验的历险最后都回归到对自我的反省。我在别人残缺的生活镜面上发现了自己的不完整。正如V.S.奈保尔所言:“此种好奇,远远胜过人类学家和记者的好奇。因此,当我旅行,我仅为自己的发现所吸引,我也感觉自己仿佛生活在我以往创作的小说里,从无知到有知,经由人物与人物的交错,事件为事件的敞开。这种智性的历险,亦是一种人性的历险:我只追随我那同情之心的召唤。我从不强迫什么。没有哪位发言人必须得见,没有谁必须采访。我所寻觅的那类能够予我洞悉什么的秘密,最好来自一个我慢慢喜欢上的人。”[1]

     “那你就像台湾作家三毛,一边旅行,一边……”戴德说。

     “哦,不,我想,我大概和V.S.奈保尔那样,一边旅行,一边观察,一边思考,一边体验。”

    

     2007.洗衣服的缅族女子。果敢老街市的缅族人,2016年。

     VII

     这是一片精神的荒地。关于文学/文化/文明,果敢人几乎一无所知。他们甚至连景颇族董萨通灵那样的原始巫术也没有。如果能够保存一丝原始巫术,说不定还能吸引几个人类学家莅此考察一阵子。

     “果敢”是掸族语,意为“九户人家”。这九户人家的先民,本是明朝末年反抗满清征服者的官兵。他们自昆明流落而来,渐与掸/傣、傈僳、克钦/景颇、崩龙等土著民族相融合,建立土司制度。1897年,《中英续议缅甸条约》签订,几年前吞并缅甸的大英帝国,遂将缅北高地臣服于贡榜王朝(Konbaung Dynasty,1752-1885)的土司领地——包括果敢——纳入英属印度的管辖范围。

     主要居于缅甸中部的缅族人憎恨英国人的统治,同时也憎恨中国人和印度人,因为他们垄断了公共建设和大米贸易而成为暴富的商人。缅族人欺软怕硬,最后将此憎恨转而发泄在其他少数民族的头上。克伦族、掸/傣族、克钦/景颇族、钦族、罗兴亚族穆斯林以及世居丘陵和山区的古老部落,受其迫害,直到1947年签订《彬龙协定》(the Panglong Agreement)。《彬龙协议》承认,各少数民族地区在国家政治中享有充分自治。1948年缅甸独立,建国之父昂山将军遭暗杀,军人独裁政治建立,《彬龙协议》形如废纸,少数民族随即纷纷叛乱/起义。

     其后,中国西南边疆沿茶马古道——亦是鸦片古道——迤逦而来的马帮客,渐居果敢。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日本侵入缅甸,中华民国于1942年派遣一支远征军,经滇西南进入缅北高地,配合驻印度的英美盟军。这是当时中国最精锐的部队。英国人发现,日本军人是天生的武士,比德国军人还要勇武强悍,因为他们秉持三百多年惟有战死决不投降的武士道精神。日军实施大规模迂回包围战术,中国远征军和英国军队——主要由招募而来的“既不够忠诚亦不够勇敢”的缅族人和没上过战场的印度人组成——仓惶撤退,只有少数人生还。第一次缅甸战役,对于远征军而言,结局格外悲惨。归化美国的历史学家黄仁宇(1918-2000)时任远征军助理情报官,他亲临前线,并向当时中国最负盛名的《大公报》发去系列战地报道。

     1950年代,又一批国民党军来到缅北高地。这一次不是远征,而是溃逃。他们建立反共基地,接受美国中央情报局(CIA)和台湾资助,同时经营鸦片贸易,其中一支,开办“果敢军事学校”。这所军事学校,培养了一批在20世纪臭名昭著的大毒枭:罗星汉、彭家声、坤沙……

     半个多世纪的军事纷扰和毒品战争,榨取了果敢人汲取外界文明的机会。如今,这里的最高学府只是初级中学,人们送孩子来学校,不是为了培养公共道德和对智慧的热爱,而是为了认识几个阿拉伯数字,以便将来进入赌场时能够说出钞票面额。学校老师,多是失败的赌徒。他们来自中国,月薪两千多元人民币,而一个在赌场发牌的年轻人,月薪可达四五千元。

     小学五年级的语文课本,除了两篇关于毛泽东的文章,还有一篇关于他那多年前死去儿子毛岸英的文章。只有缅文学校实行义务教育,果敢人的大汉族主义却阻碍他们把孩子送去学习。至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启蒙文学,果敢人就跟朝鲜人一样,更是闻所未闻。我在果敢游历,感觉像是退步而入阴暗的历史,看见果敢人在精神世界里木然停留于中国的“文革”时代:蔑视文化,自我封闭,杜绝与知识日日更新的外部世界发生联系。这或许与曾经加入缅共的彭家声有关。他一度是个毛派分子,也是毛泽东的迷你版化身。

     好几座操控在大家族之手的五星级博彩中心酒店,矗立在老街市区,酒店房间的有线电视全天二十四小时播放日本AV电影,你却满大街找不到一个书店,找不到一个出版社,找不到一个电影院,找不到一个音乐厅,也找不到一个体育馆。“你甚至连一个乞丐也找不到,”陪我漫步街头的戴德对我说。“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果敢人不懂得施舍。如果你没钱,那你就去等死,没人会给你一次乞讨的机会。”忙于赌博的人们连酒店健身房都无暇光顾,致使其不得不上锁关门。没有中年人在黄昏里遛狗散步,没有老年人齐跳广场舞,更没有年轻人啸聚在玫瑰色的街角弹起吉他唱一首与诗和远方有关的歌谣……

     人们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尤其在婚丧嫁娶的每一次集会上,全副身心浸淫于赌博:打麻将,摇骰子,赌资一夜超过二三十万。而那位彝族摄影师告诉我,上流社会人士则在会客厅那被书架或屏风遮挡的暗室里,吸食鸦片、麻黄素、鸭霸和冰毒,或是注射海洛因。与此同时,距离老街市仅有半小时车程的难民营,挨饿的果敢儿童躲在三合板定制的棚屋里观看大人打扑克,遥远乡村的少数民族女孩衣不蔽体,城市贫民窟里的缅族人席地而睡……

     你渴望在理性的深度而非虚浮的表象与人探讨果敢人被金钱之欲扭曲变形的精神世界,却找不到一位本土作家或艺术家,甚至连一个像样的新闻记者也找不到。一个在我的询问之下支吾其词说不出自己毕业于哪所大学的中国青年,竟以高薪受聘担任报纸主编,而他主编的那份报纸板式僵硬,就像一份劣质商品的街头推销宣传单。惟一一个号称果敢“李白”的诗人,却是个打油诗爱好者,他那得以印行的六本著作,如若一个有过严肃文学教育的人读了,估计会想呕吐。就是这样的诗人,受人尊敬,前后两任反目成仇的特区主席为他的诗集题词,而他实际上是个以玉石生意发家暴富的商人。因为没有文学的标准,人们便习惯性地以金钱作为衡量文学的标准。实际上,在果敢,金钱是衡量一切的标准。

     我从未羁旅如此荒暴的人类居留地。“在果敢,你可以没有朋友,但你绝对不能有仇敌。”这是每一个来自中国难返故乡者的座右铭。在这里,你几乎看不到顶嘴吵闹打架斗殴,但你常会遭遇弃置路边的无头尸体。你会从刚认识的朋友那里获知,不久之前,一个女人同时爱上两个男人,于是,两个男人便将她劈成两半。你看见垃圾堆里觅食的疯汉,有人会用平淡的语气告诉你,两年前,他看见那人驾驶一辆宝马来到果敢。

     平生第一次,一种对旅行的厌倦,油然而生。世界如此辽阔,或许我履迹无多,但是,从来没有一片土地,像果敢这样,让我胸涌无以复加的厌弃。这不可理喻且又令人百般厌憎的土地,只有当你离开,遥遥回望,你才会发现它拥有一种康拉德所谓的“痛击心灵的魅力”。

     那是厌憎之魅。

    

     2008.傍晚垃圾场。果敢老街市的黄昏,2016年。

     VIII

     我不知道这个名叫戴德的男人为何流落果敢。他只说:“每一个留在果敢的中国人,都有一个不便告人的秘密。”只有他,愿意谈及果敢现状,也愿意向我表达他多年的思考。只不过,当他提到某个家族秘闻,他会请求我在写作时,隐去他的名字。其实,那是公开的秘密。“在果敢,让一个人消失,不是一件难事。”我当然理解他的苦衷。“尤其在这战争年代。”毕竟,生活还要继续,虽然他曾一度绝望,在去年三月缅甸国防军与同盟军争夺老街的鏖战时期。

     几个人的战争遭遇,如同电影镜头蒙太奇,在我眼前淡出淡入——

     镜头切换:果东学校。死寂之夜。一阵枪声骤然响起,继而,复归死寂。留守校园的戴德和同事陈老师躲在宿舍里依靠喝酒解除恐惧。学校里的狗汪汪叫两声,随即悄没声息。戴德起身临窗望去,只见一队国防军在灯影里俯身走过,踹门而入。戴德和陈老师下意识地举手。中国制造95式突击步枪的枪口对准他们的胸口。

     镜头切换:荒山野林。黄昏时分,陶子驾驶牧马人吉普车行驶在山路上。几个在她公司工作的缅甸员工,说说笑笑。突然,陶子感到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一名同盟军狙击手扣动中国制造97式5.56mm狙击步枪的扳机。随即,枪声如喜庆的鞭炮,遍地炸响。陶子猛踩刹车。一个员工说:老大,你流血啦……

     镜头切换:老街市。卢玉彦,云南凤庆人,教师,刚刚照顾完家里的小猪,准备逃亡中国南伞。他在街上行走。一个缅甸国防军战士举枪瞄准了他。

     镜头切换:新浪微博。宫龙杰,网名:缅北快乐大头兵,二十六岁,山东人,极端民族主义者,一个同盟军雇佣兵,自幼父母双亡,随姐姐长大,喜欢朗诵凶手诗人顾城的诗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2015年3月15日,他写下一篇博文:“我提着那只(支)从大青蛙手(里)接过来的枪,来到扣塘战场上一个不知名的山包,与战友寒暄几句,走到一块不大的石头边上,把枪架好!透过瞄准镜,看到了传说中的,缅甸国防军!”

     镜头切换:果敢自治区办公大院。一间办公室门前。一名果敢族警察,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面对同盟军的枪口嘶喊:“饶命啊饶命我也是果敢人啊……”

     镜头切换:果东学校。“临死前,我只想抽一口烟,”戴德想。他已经好几天没有烟抽了。“你们是做什么的?”有人用缅语问他。他在脑海里努力翻找自己所知不多的缅语单词:“教赛亚……教赛亚……我是学校老师……”为了证明身份,陈老师和戴德带领国防军战士,去学校宣传墙那边浏览“教师一览表”上的照片。

     镜头切换:荒山野林。陶子和员工们爬出吉普车,匍匐在地。在他们头顶,子弹彷如蜂群。待到枪声稍歇,他们爬进一处山洞。陶子左胸的枪口血流如注。一名员工用瑞士军刀为她取出子弹,并且敷上洞口採摘的艾蒿。他们席地而卧,等待黎明。时有枪声大做,时有直升飞机嗡嗡飞过,时有报话机呲呲作响的电磁干扰声……

     镜头切换:老街市。一颗子弹打中了卢玉彦。他遽然倒地。三个月后,他的朋友发现他的尸体,面容模糊,一条腿不知丢弃何方。

     镜头切换:新浪微博。宫龙杰博文:“好紧张,稳住,稳住,深呼吸,等了两年多,就为了等这一刻,755米,我高他低,用700米的刻度,瞄身体不要瞄头!卧槽,他还在抽烟!吸气,呼……砰……”2015年8月3日,他最后一次更新微博,从此,他的微博将永远不再更新,因为他在一次撤退中,被流弹击中。

     镜头切换:果敢自治区政府办公大院。砰然枪响,那间作为女公务员YaTou宿舍的办公室前,果敢族警察应声倒地。他那喷溅而出的鲜血和脑浆,斑斑点点,洒在赭色铁门和白色墙壁上。一年后,YaTou在微信朋友圈贴出这个果敢族警察的照片,并且写下这么一句话:“老方,下辈子我们一定要做好朋友,到时候别再逗我生气了……”

     镜头切换:果东学校。国防军走了。有个士兵递给戴德一支香烟。等他和陈老师返回宿舍,发现他的笔记本电脑不见了,一起消失的,还有两瓶半白酒,还有陈老师辛苦积攒藏在抽屉里的五千元人民币。两人默然相对,不知这漫漫黑夜何时过去。

     镜头切换:荒山野林。天已破晓。借助两名员工的扶助,陶子爬到吉普车旁边。她发现,车里全是缅甸国防军。很快,枪口对准了她。一个缅族老兵走过来。他看见这个光头的廋弱女子,脖颈上挂一串念珠,就用缅语问:“你是佛教徒?”陶子点点头。他走过去,跟长官交谈,然后走回来,对陶子说:“你们快走吧。”“我的车?”陶子瞄了一眼自己的牧马人吉普车。缅甸老兵重又走到长官跟前,商量了一会儿,再度返回。“快走吧,你的车被没收了。”

    

     2009.垃圾堆上的酒徒。果敢老街市,2016年。

     战争中没有正义。

     活着的人,生活仍在继续。果敢特区全面义务教育开始实施。返乡难民的安居房一排排修建起来。缅甸百胜集团董事长、果敢地区巩发党党委书记白应能——果敢自治区主席白所成之子——整天陪着老街军分区司令左左乃上校,要么视察并慰问返乡难民,要么开会研究战后重建。两万果敢人参加缅甸联邦独立纪念日庆祝集会,然后游行示威,高呼口号:打击彭氏恐怖集团,支持国家军队剿灭果敢人民公敌MNDAA(缅甸民族民主同盟军)。领导丛林游击战的缅甸民族正义党召开第一届三中全会,彭德仁总书记兼同盟军总司令——彭家声长子——发表讲话:切实改善和加强党的领导,夺取民族民主革命全面胜利。这种毛派式语言仿佛直接抄自中学政治课本,听来如此耳熟,耳熟得毫无创意。而这个毛派式的崭新政党,使它自己看起来离现代政治非常遥远。

     国际公益组织捐赠物资。长期没有国民身份的果敢人排队办理不同等级的缅甸国民身份证。仍然有人失踪。仍然有平民遭受恐怖袭击。议员选举如期进行。巩发党一党独大。果敢人还没有学会组建一支发挥政治影响力的反对党。战争仍在继续。老街郊区那以简陋平房当做基督教堂的院子里,肥胖的李牧师对我说:“同盟军并没有死光,战争还没有结束。”他的民族主义情绪淹没了一个基督徒的普世信仰:爱与宽恕。一个中年官员在他那位于优美乡间的别墅里告诉我,曾有七八个同盟军战士在他家养伤,为避缅甸国防军追查,他销毁了十几支冲锋枪。人们对自己的身份,在缅甸人和中国人之间,仍然感到一种徘徊不定的迷茫。

     引我来到果敢的李建军依然忙如蜜蜂。如果我的判断没错,一个民主、文明、富裕的果敢,将会在他这一代人手里实现。而我一直没有联系到同盟军。我想亲眼目睹那个没落的族长,以便加深我对《百年孤独》和《族长之秋》这两部伟大小说的理解,但我最终未得一睹。或许,我从来就不知他是谁,他像什么。或许,他仅是一个幻象,一个隐喻,一个我自己所有欲望、狂想和野心的投影。或许,在缅北高地,每一个人都是生活在永恒秋天里的族长,在日复一日的衰朽中焦灼等待绵绵黑夜的消亡,以便把有光的日子托付黎明。

     [1]译自V.S.奈保尔散文集《The Writer and the World》(Picador an imprint of PanMacmillan Ltd.,2003)第239页之文章《The Crocodiles of Yamoussoukro》。

     本文及图片,均为柴春芽作品

     - 未完,待续 -

     我们将持续推送本期《边境线》专栏文章,相关纪录片视频也会于近期发布,敬请关注。

     边境,于你而言是怎样的存在?

     边境与新疆,在空间与意识上都是远离于大部分人的。但边境却是回答“我们是谁”必不可少的一个要素。凤凰网主笔柴春芽2015年在新疆游访数月,以一个并非完全局外人的身份,写下了7万字的《新疆:锡纸包裹的幽暗之火》。今年他则远赴滇西南和缅北,再次开启边境探索。这也是凤凰网专栏“行走与深读”之《边境线》的第二季主题,我们将从今天起推送柴春芽在那个“黑暗之地”写就的《走向荒甸:从滇西南到缅北高地》。

     ——编者按

     中国的边境线蜿蜒漫长,贯穿众多族群,牵扯着一部又一部悸动的历史。这么多年,我听闻太多因边境而生的故事,有传奇,有悲剧,从而致我开始思考边境的意义。实际上,相较于人类漫长的自由迁徙和长途征战,边境是个只在近代随着西欧民族国家(nation-state)理论坐实之后才逐渐厘定的概念。最为久远的边界,顶多有三百多年历史,目前地球上的大半边界,晚到十九至二十世纪才得以确立。曾经自由的大地,因边境而被切割成隔离的区块。

     ——柴春芽

    

     作者?柴春芽

     凤凰网主笔,作家,导演,静照摄影师;编剧并导演独立剧情长片《我故乡的四种死亡方式》(第32届温哥华国际电影节龙虎奖评审团特别提名奖)。著有《西藏流浪记》、《西藏红羊皮书》、《祖母阿依玛第七伏藏书》、《寂静玛尼歌》和《我故乡的四种死亡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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