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天堂的红白祭「有故事的人」
2016/6/18 凤凰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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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311个故事

    

     任天堂的红白祭

     小杜

     1

     开题算是文字上的小把戏:“祭”通“机”也,所谓“红白祭”其实就是“红白机”。

     没错,红白机就是大名鼎鼎的Nintendo,中文音译为“任天堂”。

     当时,作为县里第一代玩家的我们尚且年幼,没人懂日语英语,谁能想到“任天堂”这么好听的名字。

     我们当时光瞅日本人造的那塑料盒子一红一白两样色儿,就叫它红白机,亲切,地气。多年后一百度,鼠眯了:原来全国都这么个叫法儿。

     2

     之所以这么肯定我们是县里第一代玩家,是因为我们最先发现老房太太家的,而老房太太又是县里最先开始红白机生意的。

     这老房太太嘛,未必姓房。事实上,没人知道她到底姓啥。我们这帮玩家只是觉得老太太和她那间房子都挺老的,皱皱巴巴的,面相上似乎有那么一点相通,就合并在一起,喊她“老房太太”了。

     老房太太家独门独院,前院养鸡,后园种菜,当中一小平房,半砖半草,没有客厅,一灶房,一土炕,仅此而已。所以让我们五迷三道的两台红白机,外加一彩电一黑白,就全都摆在老房太太土炕上。我至今记得那铺在炕上的人造地板革的图案,大菱形块儿套中菱形块儿,中菱形块儿套小菱形块儿,菱菱形形无穷尽也,就跟俄罗斯方块儿里总也落不完的小块块儿似的,瞅多了眼晕。

     想是年岁大的人怕冷,老房太太家那土炕总是烧得很热。我们都穿棉裤盘腿儿坐她那炕上搓红白机,坐时间长了难免烫屁股,就改成蹲。可蹲时间长腿又麻,就又改成坐。坐坐蹲蹲无穷尽也,像一群小猴儿似的不老实。有的家伙打得太投入,就一直烫着屁股而不知觉,还在那儿用皴裂了的、刚抹完鼻涕的小手猛搓红白机手柄。老房太太就被搓得有点心疼。心疼也得受着,她依旧笑呵呵地给我们换好卡带,端脸盘过来,里面盛了温水:

     “寒儿,都洗洗手吧。”

     老房太太有点口齿不清,把“孩儿”叫成“寒儿”了。说来也怪,我们这群熊“寒儿”平时在家都作妖成精,到她这儿就都听话了,那脸盆就挤进来一圈儿小手,温水便跟着变成了浑水,然后是黑水。老房太太也没闲着,转过身去,赶紧掏出抹布把手柄挨个擦一遍。至于洗手擦手这几分钟,自然要算进红白机的钟点里。

     3

     老房太太家是按钟点收钱的:彩电一小时两块,黑白一小时一块。如果是单打的游戏,其实彩电黑白无所谓,因为无需区分主舵和副舵的颜色。但像我这样注重游戏画面及背景音乐的闷骚型玩儿家,老房太太那台十四寸黑白就显得很可恶。

     我说自己是闷骚型玩儿家,其实还有个原因,就是我特别爱打那几款“救媳妇儿”的游戏。什么叫救媳妇儿呢?魂斗罗啊沙陀曼蛇啊这属于救地球救宇宙的,关我屁事,画面音质再好也没兴趣。坦克大战那种田字格式的鬼东西我更是碰都不碰。超级玛丽倒是救媳妇儿了,可小猫小狗小刺猬吃蘑菇啥的咋看咋像小孩伢子过家家。关键那时候不懂英语啊,光盯着卡带背后那缺德翻译“超级玛丽十合一”去了。玛丽不是女名么?咋一老头子在电视里呼呼追着蘑菇跑呢?

     “老头儿吃蘑菇”,我给这款游戏起的绰号,以表达内心不屑。

     第一款喜欢上的游戏是《影子传说》。打斗场面包括竹林,阁楼,屏风,还有小河沟。武器有刀,有剑,有飞镖,还有带火的飞镖。小坏蛋是没完没了的忍者,大boss则是戴斗笠、会吐火的老盗。居然还有必杀,就是那本能下咒语的天书。背景音乐有点粗陋,但很热闹,而且走的是正宗东洋风,跟剧情也搭。通完春夏秋冬四关,媳妇儿就穿着大红和服站那儿等你了。可惜这游戏出世太早,技术水平有限,我这媳妇儿看起来不但模糊而且麻木,面无表情,根本就是一僵尸新娘。最匪夷所思的是她跟我手牵手正往家走呢,却被身后飞来一黑衣忍者给叼走了。也不吭一声,活生生叼走了。没办法,从头再救吧,便春夏秋冬又通了一年,她又穿着大红和服站那儿等我,木木地也不亲我一下,又被黑衣忍者叼走,如此往复,无穷尽也。到最后我钱没玩儿光呢,媳妇儿却已救腻歪了。

     真正百救不腻的是《双截龙》:铁拳,飞脚,棍棒,手撑子,匕首,凡是街头混混斗殴能用到的一应俱全。最重要的是那媳妇儿做得真带劲儿,基本跟《城市猎人》里的女人一个水准。穿裙子躺在那儿,就等你上来救呢。救完了两人还有对话,可惜都是日文,一句看不懂。最后压轴的是亲嘴儿。虽说只是高光下两片像素极低的嘴唇贴在一起,但对我这个熊“寒儿”来说也算是天大的刺激了。毕竟,这媳妇儿是我花两块钱自己个儿救出来的。

     一来二去,别的玩家就都知道我爱救媳妇儿。在班里一看到我收女同学作业,就挤眉弄眼喊救媳妇儿。尤其是喜欢对着第二排那女同学喊。人家女同学不愿意了,我却当没听着。

     4

     老房太太家游戏很全,卡带五颜六色一纸盒箱。但是她家有几个问题。一是前院养的鸡总时不时往屋里探头探脑。有回那只公鸡忒胆大,趁我们打得入神,突然蹦上炕来了,让我们摁住把脖子上的毛都薅了。二是老房太太她家墙上挂的钟不准,总是快。有回老房太太指着钟说,寒儿,八点了,赶紧把钱给了都回家吧,要不又挨揍了。登登登跑回家一看,新闻联播还没演完呢。所以老房太太其实也挺黑的:土炕上一黑白一彩电,明面儿上一小时赚我们三块,但让那破钟往前一赶,其实是一小时四块。在那时候四块就不少了,学校强迫买一套校服才二十块呢。

     当时我们绝少有人能一下掏出三块四块的零花钱。都是调着花样骗家里的。今天你回家说捐款,明天我回家说改校服。大伙儿轮班儿骗家里,整到钱一起往老房太太家里跑,黑白彩电昏天暗地一起包。今儿谁出钱多,谁就多打会儿。暂时轮不上的也别蹲炕上傻看,这么多人这么多作业你赶紧帮着划拉吧。划拉不高兴了就把手柄抢过来猛搓一会儿。有时候钱居然还有剩余,又嫌回家尚早,老房太太就给“寒儿”们煮方便面。也是真饿了,老房太太给我煮的康师傅是最好吃的康师傅。

     既然挂钟可以调快,方便面又该怎样收钱?当然是小卖铺价格的两倍了。有时候兜里没钱,还想打还想吃,就先欠着。欠急眼了就偷家里国库券,虽然三十块国库券在老房太太家只能当十块现钱花。总之甭指望能赖账。老房太太都翻过你作业本儿,知道你几年几班叫啥名儿呢。急眼了跑学校找你去。

     老房太太似乎只她自己一个人过,我们从来就没见过老房头儿。她倒是有一儿子,戴一双大眼镜片子,冬天一进屋得哈半天气才能把霜擦利索。我们叫他“房大眼镜片儿”。每次“房大眼镜片儿”来,老房太太都老高兴了,杀鸡炖鸡,或者包饺子。这些好吃的当然没我们份儿啦。我们这帮“寒儿”早被撵走了。儿子来了就不要“寒儿”了,买卖也不做了,收起任天堂,娘儿俩土炕上吃好吃的。

     有那么一次,我满脑袋琢磨救一回媳妇儿,还没放学就撒鸭子往这儿跑。来得太早,结果看见“房大眼镜片儿”拿焊烙铁趴炕上修红白机。炕上还有一大碗鸡汤,里头还泡着鸡冠子。“房大眼镜片儿”修完红白机一声不吭就走了,鸡冠还在汤里泡着呢,动都没动。

     那鸡汤应该还挺烫,老房太太垫了抹布双手捧起来,问我吃了么。

     我愣了一下,撒谎说我在家吃了,只想救一把媳妇儿就回家。老房太太就把鸡汤端回灶房,纸箱里给我找出《双截龙》。老太太那天是看着我打的。平时她不这样,我们一群猴儿在炕上打,她前院喂她的鸡,后园浇她的菜。那天她可是看着我打《双截龙》的。我被看得不自在,没等救完媳妇儿就打不下去了。老房太太居然没收我钱,说,赶紧走吧寒儿,别回家太晚。

     5

     时间长了家里就发现我打游戏,连带着发现我骗钱。原来我妈把学校收的钱都记了账,在一个册子上,“石油公司财会簿”。我妈做了一辈子出纳,没想到最漏洞百出的账目居然出现在自己家。她跑到学校,拿着那本册子,给我们班主任看。班主任刚毕业一大姑娘,一看漏那么多钱,当时就哆嗦了。我妈回家哭了,我爸揍我,我开始没哭,反倒是我妈这一哭,我也跟着哭了。

     我们县里有两所小学。第一小学离老房太太家近,简称“一小”。第二小学离老房太太家远,简称“二小”。依照我家所在的学区,当初本应该去离老房太太家远的“二小”。可是我妈不同意,她说“二小教学质量不好”,便找了一通关系,把我调到“一小”。谁曾想“一小”那高高的围墙外面,就有那么一个老太太,不知名姓,一人一房一张土炕住着,我在她家学会打游戏还学会了骗钱呢。

     6

     我妈哭了之后,我爸亲自去了趟老房太太家。从此我再去那儿,老房太太就说啥不放我进屋了,只有院里那只半秃着脖子的大公鸡在瞪我。

     可游戏总还是要打的,我一上课满脑子都是那个大红和服的日本媳妇儿。幸好我们县俩小学旁边儿各开一家红白机:“一小”是老房太太家,“二小”是卖茶蛋的铁铺子。

     大概我真的早熟吧,虽然只上小学,但已隐约猜到所谓“二小教学质量不好”大概是指“二小”的孩子家里都没钱。

     果然,一去卖茶蛋的铁铺子,我那猜测就被证实了。卡带少的可怜,满打满算不过十盘,还都是千合一那种水货。最没出息的要属铺子里那破彩电,十六寸倒也能忍,关键是屏幕跳个不停,这玩儿个屁啊,不玩儿了!哎,别走啊,卖茶蛋那女的把我叫住,狠狠一拍那彩电,就不跳了。那……就坐下打会儿吧。可是打一会儿又跳。再跳就再拍,跟拍小孩屁股似的。我都怀疑她家那破彩电就是被她拍坏的。

     卖茶蛋家也是按小时收费,却没有老房太太那台十八寸彩电收得有气魄。因为屏幕小且跳,只敢哆哆嗦嗦收一块五。何不干脆就收一块呢?还是想多赚熊孩子那五毛钱呗。

     可就这五毛钱,把“二小”的穷酸玩家们都给窝盘住了。所以我“一小”过来的在那儿就算见过世面,他们都团团围在铺子里看我救媳妇儿。可惜媳妇儿救得不咋地,因为那破屏幕总他妈跳。

     卖茶蛋那女的看我头一次来出手大方,上来就包俩小时,不像别的孩子十五分钟半个钟头那么抠抠搜搜,就免费送我一个黑乎乎的茶蛋。我剥开皮儿往嘴里塞,又烫又咸。别看我人儿不大,却不想让那女的难堪,就强忍着噎下去,不得不再买一瓶汽水通通嗓子眼儿。

     后来那茶蛋铺子我又去了几次,发现铺子里忙乎的就这女的。她倒是有男人,瘫痪了,躺在杂货后面床板上,时不时发出一声呻吟。她还有一个小娃娃,姑娘蛋儿,在杂货堆上爬来爬去。我后来和二小的玩家混熟了,就都挺喜欢逗那小姑娘蛋儿,把手指伸到她面前,她就会给你对眼儿。她一对眼儿,我们就笑,她也跟着笑,露出奶白奶白的小牙。

     那女人不光在铺里卖茶蛋,还把蛋装进保温瓶上街吆喝卖。她出去卖茶蛋,铺子里还咕嘟咕嘟煮着一锅,我们就在铺子里打红白机。据我观察,二小的玩家再没钱,也没人动那锅茶蛋。不知道是嫌茶蛋不好吃,还是忌惮那瘫在床板上的男人。

     那男人时不时冒出一两嗓子呻吟,夹在红白机制造出的电子乐和喊杀声当中。我们听了起一身疙瘩,但还是若无其事地盯着一跳一跳的屏幕。

     有一回——就是我最后一次进这茶蛋铺那回——女人又扛着保温瓶吆喝卖茶蛋去了,留瘫痪男人和小姑娘蛋儿在家。那天我手里不缺钱,正玩儿得忘乎所以。那天屏幕也不跳,所以媳妇儿救得格外顺畅,其他几个“二小”的也抻了脖子看得兴高采烈。谁知那小姑娘蛋儿在杂货堆上爬着爬着,一把没抓住,跌在铁筒打的火炉上,整整一锅茶蛋都翻了,扣在她身上,哇哇大哭。我给吓懵了。有个“二小”的胆大,上去把小姑娘蛋儿抱起来,撂柜台上,撒腿就跑。我们也早都跑了。一口气跑挺远,气都来不及喘,却还能听见那小姑娘蛋儿在身后哭。我们问那“二小”胆大的到底烫成啥样,他一边喘气一边说他也没看清。

     这是我最后一次去茶蛋铺子。后来憋得不行,又想去。可远远站在胡同口,一想到那天是我交钱坐那玩儿的,孩子烫了人跑了肯定都赖我,我就不敢去了。何况一看那铺子的铁皮门,就想到铁皮炉子,从炉子又想到黑乎乎滚烫滚烫的茶蛋,我就又听见那小姑娘蛋儿在哇哇大哭了。干脆,掉头跑吧。

     7

     这确乎是我最后一次碰红白机,因为老房太太家和茶蛋铺子都没得去了。好在上了初中,县里有了街机,投币子的,三国啊恐龙啊街霸啊什么的,还有打麻将脱衣服的,比什么双截龙救媳妇儿好玩儿多了去了。我也就把红白机给忘了。可没想到花里胡哨的街机被遗忘得更快。

     再往后就是高中,FIFA啊天诛啊月下夜想曲什么的,全是PS游戏,画面够细腻,情节够复杂,可就是觉得没啥意思,不知是不是给没完没了的模拟考试败了兴致。

     等上了大学,成排成排的网吧,本以为会撒鸭子猛玩儿呢,结果CS魔兽什么的连碰都没碰过——这,就算长大?

     所以,对于游戏的回忆,就让它停留在红白机吧。一任天堂,一世天堂也。是为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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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杜有故事的人

     本文责编:糖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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